此时月色朦胧，池州城内居中的几条繁华大街依旧人来人往。
隆顺酒楼里照例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呼喝声此起彼伏，只有角落一张桌子略显冷清。一桌三人，居中是位中年男子，锦衣华服举止有度，坐在那里便下意识地挺直腰杆微抬下巴，一看就透着股上位者的不凡气态，约莫是常年发号施令说一不二式的人物。只不过看他一副笑呵呵左右逢源的作态，想必同桌的另外两人身份也差不到哪去，不然今晚他也不会专挑精致名贵的菜品来上，还心甘情愿地自掏腰包。
中年男子名叫何温，年轻时做的倒卖玉石的生意，肯钻研肯吃苦还会做人，再加上一点点运气，在几场孤注一掷的博弈中都被他赚了个盆钵满盈，这才有了如今这份在池州都举足轻重的家业。如今的他自然今非昔比，一掷千金也不皱一下眉头，不久前更是有幸搭上了欧阳家的大船，何其快哉？自当浮一大白。
何温左手边的男子看样子二十岁出头，一表人才，一身看不出端倪的紫色长衫，腰间悬挂一块长方形的小玉牌，大半时间都是不温不火的表情。可何温对他不时表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心与交流，而且言谈之间也恪守言多必失、点到即止的分寸，看得出他才是本晚的主角。
剩下一人大腹便便，披金戴玉，细眯着眼睛，九成九像个财主模样。可恰恰相反，此人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看似一副草包相，实则是个城府极深手段极狠的精明人。在池州，谁不知道他胡三贵这个名字，那可是少数几个敢和池州刺史拍桌子对骂的猛人啊！
何温找上胡三贵并不稀奇，胡三贵家里头的老爷子在京城可是手握实权的正二品大员，内部的消息都有捷径可走，投机买卖自然一摸一个准。要不然仅凭他称不上富贾一方的资本，何曾敢这么嚣张骂一州刺史满脸唾沫，更别说垄断江南道一半的矿产业了。何温是白手起家的实干分子，打心眼里未必瞧得起这类依仗背后靠山才小有成就的公子哥，不过，胡三贵是个例外，这个胖子虽说也借着长辈关系捞了不少好处，可为人处世滴水不漏，该贪的好处一分不少，该送的金银分量十足，而且商业嗅觉灵敏，投资的项目基本都稳赚不亏，颇有自己当年风姿。
这一次也算巧，何温手底下一个小腿子进山寻玉矿，结果颗粒无收，本以为他是经验不足看不出来，那一带盛产玉石何温一清二楚，问清情况后便亲自前去。结果到那一看，开采了一片山壁，露出来的全是漆黑如墨的石矿，何温也吃不准，回来又请了几个老师傅过眼，结果一个老头旁门左道懂得比较多，说应该是铁矿，多半还是与白银等价的玄铁矿！
这一大座金山放在面前，说实话，何温不是没有想过独吞。可怎奈自己虽然在池州也算是地头蛇的角色，但在矿产一脉终究绕不开经营许久根基深厚的胡三贵，自己就算能蛇吞象，到时候消化不良反被撑死就成了笑话，还不如卖个顺水人情给胡三贵。他才四十出头正值壮年，还有很大的爬升空间，让出一部分利益，卖给胡三贵一份人情，往后只会利大于弊。玄铁质地坚韧，是上好的兵器材料，远比寻常的青铜掺铁打造出来的兵器要坚硬，且韧性更强。有胡三贵家的老爷子牵线搭桥，冶州铸剑的欧阳世家多少也给他个面子，再说以欧阳家的底蕴，吃下这一整座山的铁矿，也算不得劳民伤财。而且这些铁矿品质还算精纯，吃打铁这碗饭的多少会有点动心。
显然，桌上这位年轻人，应当便是欧阳世家派出来的话事人了。何温与胡三贵初看到他，还有些疑问，这么大一笔买卖，就派这一个年轻人来拍板成交？这小子年纪轻轻，有多大的权利可以敲定多少价格？只不过两人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生意人，将怀疑放在心底，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谈生意最忌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一套，最好是花点心思投其所好博个好印象，先让对方对自己有初步的信任，再慢慢引入正题。人情练达皆学问，何温与胡三贵两人能有今天的家业，自然深谙个中真味，是以先约了欧阳家这位年轻人出来吃个饭，第一印象打好再说其他，最差也能买卖不在仁义在。
酒过半巡，年轻人不曾表态，胡三贵装疯卖傻也不多说，这事轮不到他上心，他巴不得双方谈不拢才好，到时候自己再搬出老爷子这张底牌，来个一锤定音，何温也只能识趣地多加上点筹码。这点何温心知肚明，却始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毕竟虚长几岁，见过的风浪远非面前两人所能经历，成功男人的底蕴和姿态显露无疑。
放下酒杯，何温不露声色笑问道：“欧阳少侠出身铸剑世家，想必认识不少江湖中人吧？”
“认识一些，称不上交友广泛，大多也就是说过几句话而已。”名叫欧阳赞的年轻人点点头，眼中略带疑惑，显然被勾起了一丝兴致。胡三贵瞥了他一眼，仰脖一饮而尽，同样静候下文。
“那欧阳少侠应当知道西域那位人妖了？”何温抛出了问题，嘴角笑意更浓。他特地派手下打听了一下欧阳赞的底细，在欧阳家算不上被寄予厚望的嫡系子弟，平日也没什么声望建树，也不知怎么就被派来和自己做这笔买卖了。只不过既然对方是正主儿，衣食住行事无巨细自然都要事先了解透彻，好找切入点。最后发现欧阳赞也就一个爱好，他自小热衷武学，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仅此一点，大有文章可作。
胡三贵心中冷笑，紧接着也就暗叹了一声，姜果真还是老的辣。你欧阳赞一开口，只会一套接一套钻进何温的诡计里，以何温的手段，拿下这笔生意基本就八九不离十，那自己的好处也差不多止步于此。不过也只是稍有惋惜，他更感兴趣的，同样也是那谜一般的“人妖”。
何温挥手招来小二，要上一壶新茶，语调不急不缓：“世人都只知道西域有一位“人妖”，却不知道他真名叫做曹曼青。臭名昭著的魔头，竟然有挺文雅清秀的一个名字。”
身旁两人同时“啊”了一声，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有些诧异。
“我第一次知道他原来叫曹曼青，多少也有点震惊，只不过我这人知道些事就藏不住话，这不来两位面前献丑了不是？”何温笑容真诚，仅从表情来看，确实会让人生起亲近之意。只是这其中用了几分心机打算，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胡三贵与他结识数年，也算有些交情，当下也是笑骂道：“你少卖关子，没看我和欧阳兄弟正眼巴巴等着啊！”欧阳赞心性不错，即便满腹好奇，依旧不急不躁，胡三贵顺势一说，气氛反倒是活络了不少。何温笑着指指对方：“胡老弟，我看是你着急才对吧？”胡三贵抓起一把花生米塞进嘴巴咀嚼，鼻孔朝天，懒得和他费口舌。
何温也不矫情，身子稍稍前倾，煞是惊叹道：“人妖是西域第一杀手组织鬼楼的大当家，名副其实的大魔头，这话不假。只不过他出现的突兀，三十岁时刺杀了当时的鬼楼一把手才上位，从而被人熟知，在此之前他的身平履历几乎无迹可寻，好似凭空就蹦出来了。我有幸认识几个如今在西域销售金银玉饰的朋友，他们都是三教九流的手艺人，接触的人也多，最终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才知道那人妖原来还是我们明月帝国的汉人，老家应当是在陇西走马关一带，据说几十年前家里还是颇有口碑的书香门第。多少有点出乎意料了。”尽管知道真名，或许是那人凶名在外，种种劣迹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何温依旧不敢直呼名讳，只是称他人妖。
胡三贵与欧阳赞面面相觑，要不是何温说出来，打死他们都不信那人妖原来还是这样的清白出身。陇西？好像那个地方姓曹的是不少，不过在陇右道土生土长的大多知道，曹姓在那里也算是大姓，普遍的很，也不是姓曹的都沾亲带故。两人顿时都被勾起了胃口，把头都凑到了桌子中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那老朋友既然敢在西域做金玉生意，自然也花了不少代价打点鬼楼上下，平日里跟几个接任务的小头目来往多了，几杯酒一灌还不掏心掏肺？想不到不仅仅是我们中原，连他自己门下鬼楼的人都对他深恶痛绝，口碑真是差到了极点。而且几个人先后所说都相差不大，那人妖每次难得露面，都是渗人的桃花面妆和一身花团锦簇的长袍，妖里妖气，比女人还女人。更是常年在房中豢养面首女宠，一个伺候不舒服了就玩死，把尸体拉出去剁碎了喂狗，再掳来新鲜玩物。搞得这些年只要相貌出众的，无论男女，都不敢去西域观光了，生怕被那魔头掳走。”何温自己说完也是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男女通吃大被同眠，那是什么场面？想想也恶心的慌。
欧阳赞哭笑不得道：“何老板也不先知会一声，小弟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下可是反胃得不行了。”今晚落座伊始，欧阳赞第一次改变了称呼，显然心情放松不少。
胡三贵更是早就伸手制止，生怕何温来个语不惊人死不休，一不小心就被他恶心死，俯下身趴在桌角干呕。别看他是个两百斤的大胖子，对床第之事那是相当讲究，即便逛青楼，也只会叫些尚未破瓜的清倌人儿，谁叫她们吹拉弹唱是绝活呢，胡胖子就好这一口。反正他家大业大势力更大，别说强买强卖，吃霸王餐又如何，谁敢反抗？只是每次胡胖子清清爽爽出门，青楼里多半就又有一两位女子从良不得了。可好歹这么多年下来，胡胖子一直不吝钱财，还不算坏事做尽。跟人妖的无数禁脔相比，那些清倌人可算命好的了。
何温一口气说得痛快，其余两人可是浑身鸡皮疙瘩，不过无形之中倒是拉进了几人距离。一席酒菜下来水到渠成，家中尚有重金购得的一柄宝剑还未送出，这笔生意已经有了五成把握。何温端起杯盖拨开茶叶，缓缓入喉，说不清的仪态雍容。武道宗师纵横世间，他何温征战商场，不同样是所向披靡？倒也能混个宗师称号了吧。
三人把盏尽欢，与开场时的冷清截然相反，何温眼看时辰不早也就点到即止，丝毫不提铁矿一事。结账后先派下人送两人回府，再慢慢踱步，心中默默回想着今日的言谈得失。今日的洽谈虽没有带入正题，心中也基本已经有个数了，现在回头再反思细想，只不过源于他滴水不漏的谨慎个性。甚至出门时与一人擦肩而过趔趄了一下，也懒得追究是谁毛手毛脚，径直登上马车打道回府。突然间想起什么，掀开帘子，望向隆顺酒楼门口。
一袭白袍已经进门，依稀可见一朵鲜红欲滴的巨大牡丹花刺绣，铺满了那人的整个后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