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内，一让法师总算站了起来，不过仍是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娘子模样。
陈天赐自幼饱读诗书，人情世故不能说练达通透，却也能领会几分。先前他求情一句，其实也不清楚前因后果，只不过以他的聪慧再加上两位老人的对话，也能猜出八九分关系。这一让和尚往日里一副金刚怒目相，想不到还是个淳朴忠厚的性情人，多半是货真价实的赤子之心。只不过一个两米高的壮汉，哭哭啼啼这么久，还真是让他有点哭笑不得。
徐乘风并无言语，只是习惯性地双手插袖，却意外好性子地没有表露厌烦。十几年了，自己一意孤行，没来由地迁怒了他十几年，这里面的委屈，的确不好受。七十当知天命，自己有起有落、也曾风生水起的活了七十多年，理当放开了。人生又能有几个七十？几个知己？
与故人化解心结，一让心情转好，这才想起了正事，望向曾替他“美言”过一句的陈天赐，和蔼道：“小施主的悟性当真是世间少见，这藏经阁内所有典籍只要不拿走，尽管参阅便是。若是能替施主解除心疾，想必全寺上下都乐见其成。”虽然他看起来凶神恶煞，只要接触久了，多半会发现一让法师才算是寺内最好说话的僧人了。真当以他可堪天人的境界，还会发现不了往日溜进来偷书的小光头们？还不是不忍心揭发，怕方丈借机发挥又苛责他们。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更应该是没娘的孩子早当家才对，陈玄宗徒有天下第一的本事，可照顾孩子的本事委实差劲，要不然还会带着陈天赐四处奔波寄宿？所以自打陈天赐懂事起，就只能独自用那仅是直觉般的粗浅心机与人打交道，父亲不在，求人办事的时候便居多，是以听过的刻薄话决计不少。可九华寺上下几十位老实和尚，就没有一位会想到来刺一刺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心肠好些的多半还会偷偷打只野味给他开开荤。在陈天赐看来，其他那些什么高僧说的佛法禅机就都是空话屁话，九华山上这些可爱光头们的言行举止才更有佛性，人性。
身后影子一晃，陈天赐转头发现了窗外那招牌一般的长眉，疑惑喊道：“方丈，怎么您又来了？”
一行大师被抓了现行，也不觉羞赧，笑呵呵道：“呵呵，迷路，迷路。你们继续。”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徐乘风老成精的人物，哪会不知道这老和尚的心思？还不是怕自己怨恨未消，收拾他师弟，才不放心跟过来看看的。不过他也懒得计较，当下正事要紧，便开口阻止道：“《心经》与《大涅槃经》虽说功效非凡，不过只有短短几日，这陈家小子天赋再好只怕也参悟不透……”
方丈回过神来差点一个趔趄，急忙道：“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本寺两大宝典本就概不外传，虽说如今是为救人一命，可若是让经书出了寺，流落世间，只怕……”老和尚生怕自己表达得不够坚决，不忘加上一句：”使不得，使不得！”
徐乘风翻了个白眼，搂着胡须笑道：“谁稀罕你那两本破书？送给我，我还要看心情收不收。”
“那徐施主这是？”老方丈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到寺里还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了。
徐乘风意味深长地嘿嘿一笑：“听说九华寺有三大法阵。”
这下不仅是一行方丈了，连一让和尚都心中咯噔一下。
平民百姓并不清楚，甚至许多不入流的江湖侠客也所知寥寥。天下有三大杀阵，其一是昆仑的绝仙剑阵，位列三大杀阵之首。而另外两阵，不凑巧，都出自南疆偏远地区的九华寺，分别为三才阵，两仪微尘阵。而在九华寺内部，还有与之可以并列的一大法阵，非主杀戮，而是集大气运大功德的聚灵阵。归纳天地灵气于阵眼处，可生死人肉白骨，若是体魄强大至极之人尽数吸纳，足可白日飞升！
老方丈可是连跳脚骂娘的冲动都有了，好你个小兔崽子徐乘风，不知道聚灵阵要耗去多少资源？不知道这个阵法要招来多少劫数？不知道我九华寺自建寺以来一千七百多年，聚灵阵也不过动用两次？
老方丈一尺余长的胡须无风自动，显然是气极，摆明了不肯答应。
徐乘风再度补上一句：“若没有深厚的修为或者体魄支持，这陈家小子横竖不过是个死字！”
老方丈欲言又止，一让抢先开口道：“可徐老哥你不是拿来了龙髓么？”
徐乘风冷冷一哼：“这种冲击下，我也不敢保证这小子能活下来。何况，离月圆发作还有两日，他能参悟几分？这么久过去，龙髓若要保住功效，撑死也不过还有两三日。”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压上来“当然了，两位高僧真要为了躲掉那点劫数，而见死不救，我也不强人所难。”
这种时候，身为当事人的陈天赐非但没有什么切身体会的担忧，反而是听到徐乘风的明朝暗讽后噗嗤笑出了声。可能觉得在当下的情况下笑出来或许不妥，吐了吐舌头，开朗道：“不碍事的，这十年来，不论阴天雨天，每月准时发作一次，我不还是好好活着么？两位大师就不用纠结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活不下来呢。”
徐乘风撇撇嘴，这傻小子，现成的好处不要，真是脑子坏了。按理来说，陈天赐未尝不能先熬过此次血脉发作的煎熬后再服用龙髓，龙髓功效是有时限，可有他这个天人高手在旁守住灵力，少说也还能拖上个十天半个月。之所以拿话堵死九华寺和尚，还不是为了更好的祛除病根？若是真的凤血作祟，只有在发作时才能让其心脉中根深蒂固的病因暴露出来，届时方能要药到病除。不然以徐乘风如今的江湖名声，若不是替他做最好的打算，何须如此没脸没皮地斤斤计较？
陈天赐心思聪慧，多半是懂得老人的良苦用心的。只不过既然涉及到了九华寺的根基，也无需强人所难。他不信命，也不认命。自己历经折磨活到现在，何曾束以待毙过了，这凤血再厉害再霸道，不还是被自己硬生生压住了十年？
徐乘风叹息一声：“罢了，我这个糟老头别的没有，只剩下一身本事，大不了替你九华寺卖命，下半辈子行尽功德，如何？”
陈天赐心性沉稳、为人讨喜是一方面，徐乘风肯为他自缚手脚，多半还是为了报陈玄宗一命之恩。徐老头咬牙切齿一笑，十二宫果真底蕴深厚，那日若不是陈玄宗强行登仙送自己一程，绝仙剑阵下怕是要死掉两位宗师了。这个仇，我徐乘风记着，这陈家小子只怕更会刻骨铭心。只要他不死，我徐乘风有的是办法让他成为下一个宗师！
一行方丈眉头紧锁，显然也在衡量利弊。他虽是一寺住持，却不是个老顽固，每日打坐、诵经念佛就能积功德了？放屁！行善、救人、感化众生，才是真的佛家要义。可若是摆出聚灵阵来救这位小施主，代价未免太大了。对九华寺，对陈天赐，都是福祸参半。
一行肃穆合十：“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贫僧并未吝啬那区区聚灵阵。布阵施法所消耗的资源代价虽大，终究还是身外物，我们佛门中人来去皆空，自然也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徐乘风嗤之以鼻，说得好听，先前一脸媚笑讨要香火钱的时候可没这么道貌岸然！
“若是小施主真有准备，明日摆阵也无妨。”听到这话，其余三人皆是一愣。
“本寺聚灵阵，的确可集天地灵气。只不过接踵而来的劫数多半会落在小施主身上，小施主所受功德气数越多，往后的劫数也会越重。至于更虚无缥缈的无形天道，同样也会时刻觊觎着小施主，谁叫你夺了本就是天地间的灵力呢。”一行方丈已经恢复常态，显然已经作出决定：“个中利弊，贫僧也已托盘告知，取舍全在小施主你一人。”
陈天赐求助般望向身旁的老人，他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什么天道、气数、劫数，通通不懂，如何取舍？只有他眼中的彷徨无助说明了一切，仿佛在说：这种折磨，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徐乘风鼻子一酸，差点就要出丑，仍是忍住恻隐拍拍陈天赐额头，豪气道：“怕什么！有老夫在，什么神仙鬼怪也别想来插上一脚，你只管放心入阵！”
陈天赐再度恢复清澈眼眸，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方丈，小子不怕，只怕您舍不得摆阵呢。”
一行抖抖胡须，仍是有些心疼，强作镇定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小施主佛性奇佳，本就与我有缘。应该的，应该的。”似是想到什么，微笑道：“贫僧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陈天赐有样学样，同样合十躬身道：“方丈请讲。”
“既然小施主要参悟宝典《心经》，又要入本寺法阵，已然可以算是半个佛门中人。”顿了一顿，见徐乘风也点了点头，继续道：“那便入我门下，最不济也当在我九华寺名下做一位记名弟子，对先辈有个交代，同时小施主也必须承诺不会把两门心法外传，如此一来，方能名正言顺。”
陈天赐借宿九华寺半个多月，对寺里的和尚观感甚好，本就颇有亲近之意，见徐乘风没有表态，便爽快应承了下来。郑重其事地伏地磕头：“陈天赐拜谢师父，拜谢师叔。”
一行一让两人笑呵呵扶他起身，徐乘风脸上可是笑意更浓。入了一行门下，指不定还是谁占便宜，这买卖不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