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怒不可遏!顺手抓起靠近我身边的一只靠背椅向申副总掷了过去。申副总眼疾手快,闪开了。申副总这时也抓起茶几上他们正在喝的茶杯向我扔了过来,被我闪过了,我又抓起一把扫帚向他扫了过去,这下,申副总没能躲过,只听到他怒叫一声:不好!人躲到毕程身后去了。这时,我把连日来在这儿所受的窝囊气都化成了拼命三郎的拼劲,毕程见我见茶杯就砸,见牙缸就扔。他也抓起一只烟灰缸朝我砸了过来,我躲闪不及,那烟灰缸砸在我手臂上。我的手臂顿时鲜血如注,鲜血把我彻底激怒了,我看见茶几下有两只装满开水的热水瓶,我顾不得手上的疼痛,揭开瓶盖,一手一只提在手上,左手一只的开水朝毕程和申副总迅速泼去。刹那间,我听见毕程和申副总发出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那凄厉的惨叫声简直能把这座平屋旅馆的屋宇掀翻。屋里的人也随之惊叫起来,但就是没有人敢靠近我,因为我手上另一只冒着热气腾腾的热水瓶似乎在向世人显示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威慑力。常言说,软的怕硬,硬的怕不要命。我敢说,此时谁敢靠近我,我就会把这一瓶开水拨向谁。不要命的你才来吧!我往日教书育人的书生斯文样子已经荡然无存,耳听那种哇哇大叫犹如救命声给了我一种少有过的快感。我怒吼着,咆哮着,像一头发疯的雄狮。我握着热水瓶准备再开杀戒地向他们冲了过去,毕程和申副总及在座的人在一片惊叫声中四处逃开,然后逃出屋外。这时隔壁几位房客和旅馆的主人,还有旅馆周围的群众大抵是听到了这里的惊叫声都赶到了这里。
毕程想再冲进屋来,已被外面的人阻住。毕程捂着被开水烫伤的身体,指着一片狼藉的小客厅对围观者和旅馆老板说,这家伙,发疯了,在这里乱打乱砸东西,你们快帮我制服他。
我扬起正流着鲜血的手臂愤怒地反驳他,毕程,你血口喷人——我忍住疼痛,当众怒斥我怎样介绍客商到这里来,签完合同后,毕程开始怎样甩开我,又如何瞒着我躲到这里和客商谈生意,想另搞一套,恰好被我在这里抓了现场……我的怒斥声在小客厅里回荡,在所有围观者中引出一阵阵唏嘘的同情之声,接之,是一片哗然。虽然如此,但大家也许囿于是邻里都不敢开口声讨毕程的这种背信弃义。后来,倒是店老板开口说话了:
老毕,算了吧,做生意做到这样反目成仇,就没有多大意思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老婆家乡来的客人,人家千里来到我们这里,我们理应以礼相待,哪能这样对待人家。我们水乡人历来不欺生,不做背信弃义的事,不吃不明不白的钱。我要是知道你们是为了甩了人家才上我旅馆来谈生意的,我就不会答应你们上这里来。
毕程脸红耳赤起来,对着陆续聚来的围观者支吾其词,最终,说了一句,我去叫派出所的人来。然后从围观人群中钻了出去。
围观者见毕程走后,有人为我包扎手臂上的伤口。是外伤,无大碍。大家继续问起我来。此时,我已不再照顾什么面颜了,我无所顾忌地向众人和盘托出事情的真相。从围观群众的谴责声中,我发现毕程从我们老家溃败回到这里已有五六年了,但在本土本乡人们的心目中形象并不好。人们对他最大的不满是自从女儿去年找了个派出所警员的女婿,就开始忘乎所以,仗势欺人,不时有欺负乡人和邻居的事发生。听着人们对他的谴责,我耳边记起了《红楼梦》中那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的警句。
就在我还在和围观者交谈时,任吉岗匆匆赶了进来,他二话没说,拉过我就往外走。到了外边,任吉岗才说,何必呢?何必呢?当着这么多看热闹的人说话,毕程和一家人以后还怎样在这里生活下去?
我说,他欺人太甚。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向大伙儿伸冤几声。
但说到底,他还是我们青佛县的女婿,是在我们那儿出生长大。任吉岗叹了叹声,说,你在这里大闹天宫,搞“反营”,让毕程下不了台,对你对我都不好嘛。我们这次出门来,还不是为了能赚几个钱。你这样一闹,我们这次的生意就真的彻底黄了。
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那鸟生意。我说,这鸟咸鸭蛋的生意我不做了,我们回到旅馆,把这次出来的账算一算,然后,我就回去。
也只能这样了。任吉岗回答说。
我和任吉岗回到我们的客房。黄桂丽刚才经历的一脸惊惶还未退去。她半带责怪半带惊讶的口气对我说,你呀,一发起火来,还真天下无敌。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了她这样一句。
她见我怒起脸来,拍着她的缨红小口说:我怕了你,就当我这话没说。我说,要不是你们今早没背着我几个人串通一气,被我逮了个正着,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黄桂丽极力辩解说,这事和我没一点关系,我也不知道他们去那家旅馆是要谈生意。我问你,是谁告诉你我和毕程在那里的?
我没有告诉她,是我自己看到她出来卖香烟才跟了去的。我还没有傻到这个地步。人有时是要给对方留下一点悬念,都说尽了,一切就没有味道了。
我们在客厅坐了下来。
任吉岗转对黄桂丽说,这生意在这里已经无法做下去了,我们还是准备撤退吧。
为什么?黄桂丽不解地说。
任吉岗指着我说,他已经准备走了。
你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惊动四邻,我们还呆在这里就是吃金吐银,都没有意思。
那我姐夫一行人去临泽湖也是白去了。黄桂丽脸上现出一脸的不甘和沮丧。
当然。任吉岗说。等下,我打电话给你姐夫,告诉他这里情况有变,这生意不做了,叫他干脆从临泽湖那儿返回老家去,就不要再来这个鬼地方了。
我们呢?黄桂丽又问,我前两天不是告诉过你,等做完这个生意,我们还要到我北方一个朋友那里联系玉米生意吗?现在只好提前走了。
也好。黄桂丽用不满的目光盯了我一眼,似乎在责备我把这快到手的钱给搅丢了。
任吉岗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估计,侨港方经刚才这一反营,他们可能都在毕程家,我现在就上毕程家,和他们商量把各自押在毕程那里的二十八万元支票都退了,双方合同也各自撤回。然后各走各的路。任吉岗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再到毕程家去,省得双方见面再闹反营。我和他们说完事回来,再与你把账给结了。
我说,我哪会再去毕程那里。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任吉岗起身,黄桂丽也跟在任吉岗身后去了。
他们去了大约半个小时,俩人重回我这里。
任吉岗对着我说,还好。事情办得很顺,侨港方同意我说的。任吉岗把二十八万元那张支票展开,再把前几天签订的那张合同展在我面前。这张合同我是认得的,因为上面也有我的亲笔签名。我说,要把这张合同销毁掉吗?
可以。任吉岗回答我说,现在是废纸一张。你亲手把他销毁了吧。
我拿了起来,先把它们撕成几段,再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篓里。
任吉岗看我做完这事后说,我们之间也没啥账可结的。这样吧,你和邢守民来时的账你们回去碰面后两人才去算。我和黄桂丽来的账,就由我和黄桂丽来算。我们各自付出多少各不相关。你看这样可以吗?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说,只不过我带出来的钱只剩下三百多元。我交完这几天的旅馆费,手上就所剩无几了。我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是个问题。
这样吧,这里的旅馆费等下我去结账一并把你给交了。我另外再给你一千元,够你在上海卖张机票回去,可以吗?
这已经是你帮了我个大忙了,要不,我真要做乞丐讨饭回去了,我不知要如何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了。我向任吉岗躬了躬身。
别说这样的话。谁叫我们是同乡出外的。任吉岗摇了摇手说,我第一天见到你时,我就对你说过,我们出来,粒米同餐。
任吉岗说完,转身去和旅馆老板结了住宿费。回来后把发票撕下一张递给我,说:你有四天没交,我都交了,你看有没有错。
我看了一下说,没错,我是四天没有交。
同时,任吉岗把一千元钱放到我的手上。我感动得差点流出泪来。
接之,任吉岗对黄桂丽说道,你去把行李整一整。我们坐中午的汽车去徐州,然后乘火车去找我北方的那位朋友。
黄桂丽这就去了。
在此间歇,侨港的孙女士也进到旅馆来,孙女士带着一脸还没消解的怨气,因此没有和我及任吉岗打招呼。她径直进了他们三人的客房,收拾完三人的行包提了出来,和我们不辞而去。
任吉岗这时问我,许老弟,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说,我等下也走。任吉岗说,我也去整理一下我的行头。说完他走进他的客房,我也进到我的客房收拾起我的行包。
我提着行包出客房时,黄桂丽已经拎着她的那只红皮箱等在客厅上了。她见到我,杏眼大睁说,没赚到钱,还赔了我十天的功夫。都是你这个“搅水蛇”把整潭水给搅浑了。
我说,是我不好,我现在向你道歉。你就别再怪我了,好不好。
她咧口笑了笑说,我是说一下,也不真怪你。转口问我,你想往哪儿走?
我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当然是走上海了。
我跟着你走!黄桂丽对着我笑出声来。这是我和她相处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的笑靥。我说,你这是跟我在开国际玩笑。这时,任吉岗已提着行包走到我们的跟前。黄桂丽对着任吉岗说,我要跟许老师走,他不要,我只能跟着你去北方吃玉米棒了。
罢!罢!我今年都遇上这种倒霉事,尽碰上你们这些人情债。我不还你,谁会还你?任吉岗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说。
我们三人走出了旅馆。走到街上,谁也没提出要到毕程家辞行,谁也没回过头去看一眼毕程的家。也许,这里留给我们的不愉快、痛心、遗憾和失望太多太多了吧。
我们三人就这样结伴向新桥汽车站走去。
11
到了车站,我们看了班车的时刻表。我去上海最近的一班是中午十二点发车。任吉岗指着这时刻表对我说,你坐这一班最划算。我说,那就坐一班。而你们呢?
任吉岗又指着时刻表说,我们要坐的是那班十二点半开往徐州方向的。
是的。你们要去的徐州是这班时间最近的。我看了看手机屏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四十分了,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任吉岗挥了挥手,说,我和黄桂丽就坐十二点半这趟车。然后从他那只很好看很气派的经理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递到我手上说,我看着行包,你去买票,顺便给我们也买二张到徐州的。
我随即去了售票窗买了一张到上海的和二张到徐州的票,走了回来。我把他们二张票拿给任吉岗,还剩几十块零钱,我也递给任吉岗。但任吉岗不要,挡过那零钱对我说,这点零钱,你正好在路上买点冷饮喝吧。天气这么热。
我说,零钱,我这边还有。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已经让他帮了大忙,又是让他先借给我一千元路费,又是让他为我付了旅馆费,我哪能连这点找回的是他的零钱也据为已有呢?这会让我感到欠疚和自责。任吉岗见我执意要给他,他接了过去,转身去了站内的售货亭,就用那零钱买了六大瓶的雪碧饮料抱着回来,递给我三瓶,说,带上,路上喝。
面对他如此的大义,我内心充满感激。说实在话,我接受的不是三瓶饮料,而是他的一片盛意。他见我把饮料攥进行包,说,这就对了,俗话说,穷家不穷路啊!
你老兄也是在路上呀。我指着黄桂丽说,你还拖着一只车斗,到处都得花钱。任吉岗含蓄地笑了笑说,没关系的,我带出来的钱还够用。这次回家后,我一定上你家登门拜访你。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一条好汉,在这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能有这种不畏强势的勇气,敢于与人论是非,争高低,我还是很佩服你的。
我说,你真是这样看我的?不因为我毁了大家的生意而怪我?
我十六岁就走上社会,这大半生走南闯北,结交朋友无数,成功和失败都经历过。我最佩服的是虽然一时失败但仍有骨气的人。任吉岗摇动着手上剩余的三瓶饮料说。
我抓过他的另一只手,把他的手紧紧放在我的双手之间。在这即将分别之际,被他的理解和关爱我一时无法用言语表达。
这时,有一对旅客走近前来,要找座位坐,看到我们三只行包放在三个座椅上,对我说,师傅,请赏个光,把你们的行李放下来,给我们二个座位坐。我提过自己那个,又伸过手去拎起黄桂丽那只红皮箱。我这一拎,觉得黄桂丽的皮箱很轻,比我的小挎包还轻了许多,我不觉用手晃了一下,红皮箱没有任何的声响。感觉得到这是一只空皮箱,原来站在一边的黄桂丽慌忙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皮箱。我还没把她的皮箱递到她手上,这时,去上海方向的上车铃已经响起。黄桂丽和任吉岗拎着各自的行包,把我送到检票口。任吉岗握着我的手,说:
兄弟,一路上走好,祝你一路顺风顺水!
谢谢你的关照!我怀着一种诚挚之心和孤寂之旅的伤感和他们告别,我随着旅客上车的人流,剪票上车……
人很快就上满了。车开动缓缓驶离站台。我从窗口望了出去,想和任吉岗做最后的告别。任吉岗还真够朋友,人一直站在剪票口,目送着我乘的客车驶出站台。不过,这时我看到黄桂丽转对着任吉岗伸出了一个大拇指,然后很诡秘朝任吉岗笑了一下。
这一幕映入我的眼帘,在我的脑神经里定格。
汽车迅速驶离新桥镇。
我在车上眯起眼,回想着我离家这十多天从希望到失望,到现在最终的失败的一切遭遇和所有的过程。而黄桂丽在剪票口对任吉岗翘起的那个大拇指和味意深长的诡笑,让我联想到她那只空皮箱,我突地反问自己:黄桂丽为什么会提个空皮箱?任吉岗为什么会选择比我晚半个小时去徐州方向的班车,难道他们真的是要去北方做玉米生意?他们真的会这样离开这个我牵猴的新桥——这个本来很快就能做成这笔六十万斤咸鸭蛋的水乡?那只空皮箱,黄桂丽那个诡秘的暗笑,以及种种的过节和过程,在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那样一次次重复地映现……我终于得出一个推论:他们不会离开这里!他们不可能离开这里!任吉岗是确定我的班车是十二点,才选定去徐州的十二点半的班车。对一个像任吉岗这种久经沙场的生意蛇,是有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韧劲的。这个老江湖和商场老将,他怎能放弃已唾手可得的这六十万斤咸鸭蛋的大买卖呢?难道说,他对我的好,只是为了营造一种蒙蔽我的假象?我忽然感觉我受了他这种假象的欺骗。我不能因为任吉岗对我种种好心的帮助,就忘记了人与人之间必须有的防范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