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个脸上已长有老年斑的近七十岁的老人,却有惊人的记忆力。不待我证实他是否真是我父亲儿时的玩伴,他已经说出我的家世,道出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叔伯嫂婶及亲属一连串的名字,连他们的异名和绰号,他都如数家珍,一个没错地道出来。接着他又谈起一些我上辈人从没告诉过我,甚而包括他们自己也早已忘记的有关于他们年少时种种妙趣横生的趣闻轶事。尽管从他那有些夸张却是很生动的形象或比喻或添枝加叶,然而在他这娓娓道来的有关我的家族的往事,并兼带有某种不轻易告诉他人的秘闻,甚至有些是有损家风的隐私,但我听起来都不觉得有丝毫的丢脸。因为他的叙述完全是出于对已逝去的往事的追忆,全然是一种善意和对那孩提、那童真、那已深埋于心底的远久友情的珍惜,仿佛是对少儿和青涩岁月玩过的一些搁置已久玩具再次拿出来把玩、抚摸和擦拭。让我听起来真有一种新奇的、对我们前辈人的生活加深了了解,给我一种纯粹是爽快极了的享受。他还不时含有某种自我炫耀的口吻,讲述他曾为我祖父提过“夜篮子”。这夜篮子就是点心篮。据说,过去我们小城饭馆和酒馆都兴开夜市。当时不像现在由食客上馆里现买现吃,而是由开店的人派员送到定购的食客家里去,名为提夜篮子。我祖父在民国初年是青佛县的讼师——也就是现在的律师。遇讼事,经常在夜间突然有讼客来访要应酬,那就要上馆子定购夜篮子送到家中。这我在以前是听过我父亲谈过。从这事推论,这个齐连天小时是苦孩子出身。因为提夜篮子的小伙计大都是些穷人家的孩子。后来,我和他交往加深了解到,他父亲早故,是年轻守寡的母亲守着他这个齐家独苗幼子,家境一直很贫困,他没有上过学,很小就被送到饭馆和酒馆做帮工打杂,晚间兼提夜篮子送到客户。稍大一点,母亲又送他到木匠铺学木匠手艺。别看他没上过学,但令人惊异的是,他却能写出一手好看的毛笔字,据说那是提夜篮子从送客菜单上慢慢学出来的。他的木匠手艺在青佛城首屈一指。老辈人只要提起木匠活儿,第一个说出来的便是“连天师”。更令人吃惊的还有,这个没上过一天学堂的人,在他的言谈中,却常常能掺插些正史和野史的典籍,谈古论今,引经据典,什么春秋无疆之争,战国无义之战;什么秦吞六国中原归一;什么楚汉草寇战霸王,乌江自刎;不论是三国、水浒、西游,还是三言两拍今古奇观……他都能头头是道,无一不精,连一些典籍中少有人知的小故事、小人物,他都能倒背如流地讲出来,加上他那长手长脚,手舞足蹈的精彩比划,又博古通今纵横捭阖,听起来让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十分的生动,仿佛他讲的都是他身入其竟又是在他身边新近发生的真人真事一般。我多次怀疑他没读过书。我曾经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记忆又这般好?”他说,这有什么?不识字的人,脑功反而特别好。你们读书人书读多了,记事多记忆反而要差。”其实并不是这样。刨根究底,是缘于他从小提夜篮子,常为戏场和说书场提夜宵,免费看戏,听书。一场戏,一段书不是只听看一回,而是数十次,甚至上百次,几百次。那时人小记忆力特好,加上兴趣专注和留心,听看后又喜欢再讲给别人听。听了讲,讲了又去听,哪还有不精的。世间一切事,都是靠修炼的。尤其是少儿时人还没有私心杂念,经过长期的口语训练,也就有了这般讲戏讲古的功夫了。这诚如我们那儿有句俗语“近戏台的母猪能打钹”,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然而,也正是他心里装有这么些古戏文人物和历史典故,使他这辈子在现实生活中,总要用这些戏文典故来衡量、评判现实社会中的人与事的忠奸、真伪和美丑。他一辈子都是做手艺活的,一不靠官,二不靠权势,全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做人说话长期便养成理直气壮,不必阿谀奉承,不必拐弯抹角,不必看人眼色行事的正板正眼为人风格。遇到不平事,他都敢于直言不讳,正面提出批评。久而久之,就得了个“齐铁齿”的称号。这样,一些正直的人喜欢和欣赏他,当然也有一些奸诈小人不欢迎他但又惧怕他这口铁齿的。不过,人大都是喜听奉承,拍马溜须的话。有几个人愿意听他这种直接撕破你脸皮的丑话?所谓忠言逆耳有时说的是有道理的。丁鱼就曾经告诉我,他并不喜欢上齐铁齿家。我这位老邻居曾独自上到他家,齐铁齿却板起脸孔,用很尖刻的语气挖苦嘲讽他。将我这位老邻居祖宗十八辈那些很忌讳的陈年老账,家族丑闻翻了出来。其中谈到丁鱼的祖母年轻时与一个炸油条的伙计私通,后来被丁鱼的祖父发现,使人把那伙计沉入青佛江底……这等见不得人的祖上丑事,确实是不该当丁鱼的面,被翻出来给作为孙辈的丁鱼听的,然而齐铁齿就像在翻一堆垃圾那样当着丁鱼的面挖出来晒了太阳。这使丁鱼好长一段时间在人前抬不起头。齐铁齿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丁鱼与一个被称为“二蛇”的卢万原长期在一起,是二蛇家的门客,为卢万原通风报信当探子,办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而卢万原又和齐铁齿存有历史积怨,齐铁齿认为丁鱼常来他家转,其目的就是为卢万原当探子,是个暗藏在他身边的“危险分子”。所以,每逢丁鱼上齐家,老人几句话就开始翻丁鱼家族那些“光荣历史”,让丁鱼脸红脖耳赤,挤眉弄眼下不来台,如坐针毡自觉没趣,而无地自容离开他家。
我以前好几次回城都招呼过丁鱼上齐家来,丁鱼都故意找托词推掉。
我这次刚从邻县的矿务局调回来,在县电力局任调度员。刚回来正闲得慌,丁鱼今天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却主动招呼我上齐家来。没想,却碰上齐老头子在众人面前数落凌火际。丁鱼和我坐在一旁的长板凳上,我看出丁鱼心里很感晦气,有些坐立不安的情绪。不过,我对被青佛城人称为“三蛇”的事倒是很感兴趣。尽管我所知甚少,并与我无关紧要,但有关这三蛇的信息我都乐于知悉。
这时,有些烦躁的丁鱼不住朝我使眼色,示意我们要离开。
我不得不从长板凳上站起。齐铁齿这时好像发现我们要走,他才停住弹劾凌火际的话题。转对我们寒暄几句,把我们送出家门。
二
回来路上,丁鱼向我说他今天不走运,才会遇上齐铁齿正在弹劾凌火际的场面。丁鱼对我说,“你知道齐铁齿为何会对凌火际这样不满吗?”我摇头说,“我出外这么多年,我怎能知道?”丁鱼于是向我讲述起齐铁齿弹劾凌火际的原因。
早些时候,小城“三蛇”都还未成形,都还在冰里火里。
现在被称为头条蛇的凌火际,那时住在城西的凌家祖祠。凌姓,在我们小城人口极少。现在整个凌姓的男女加起来统共不到一百人。这还是近年凌姓的人口略有发展的人口数。解放以前凌姓不过是几十个人。凌火际在这样稀稀落落的凌家祖祠里更是衰败的一户。他祖上到凌火际已是三代单传。据说,这个单传的凌火际还不是凌家的正宗血传。他的母亲嫁到凌家,整个凌家祖祠的房屋都空着没有人住,非常的凄凉。凌火际其父吸食鸦片,瘦得没个人形。身上还患有疔毒,一双脚从脚板到腿肚都是烂疔,外号叫“臭脚凌”。长年累月,流血淌脓,久治不好。凌家的祖母为其儿娶媳妇时,那臭疔脚都烂得有异臭味。久病身弱,虽能做男女那事但终究阳气不足,因而凌母结婚多年不见生养。那年正遇兵荒马乱,战事频繁。一支大兵因战事突然驻扎进小城。大队军马把空落的民宅凌家祖祠作为兵营。其中有一位山东大汉的步兵连长就住在其母院落的隔壁。凌母虽婚但没生养,仍在含香怀春的妙龄里。丈夫没得精力使她着床,她是夜夜孤守空房苦叹。一般女人久没房事见到健壮的男子眼眸常要走神,随男人的身影滴溜儿转。大兵又都是些五大三粗,臂圆腰壮,雄力过人的壮汉,见到年轻妇人更是虎视眈眈,没得女人都想着寻女人泄欲取乐。何况,这寸步里就有芳草。也不知何时何夜,高大的大兵连长就闯进了凌母的房间。又传是凌母主动投怀送抱闯进大兵连长的住房,与这个大兵交合上。究其谁找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凌母遇上连长大兵,犹如久旱禾苗突遇一场甘雨,那失水的芳园一下子就滋长出青绿。几个夜晚的偷来暗去,凌母便沾上了大兵连长的血种,肚儿很快就鼓胀了起来。当肚围饱了三圈时,驻军因战事开拔走了,大汉连长当然也只能跟着走了。兵哥本就像无根的树,这戎马生涯的军营生活,谁还会去惦记驻防地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这一去自然是永不复返。凌母肚大十月,瓜熟蒂落,落下了凌火际这样一个男儿。说来也怪,打小儿生下后,凌父的臭脚即刻加重,毒气攻心,不到两月便全身烂透,一命哀哉。
凌父死后,寡母守孤儿,凌母死守了三年,小儿已能牙牙学语,凌母毕竟年轻,雌性春心,终守不住,趁空物色了一个乡下来卖菜的青年壮汉,在空荡的屋里抱睡几日,扔下小儿给其婆婆,随那卖菜的改嫁去了。
就这样,白发苍苍的老祖母为了凌家一脉香火负起养育幼孙的重任。她自然不知此孩是异种暗投,以为是其子的血脉真传。其抚养的艰难困苦勿庸其言。但是“祖母养孙”少有能养成器的。当凌火际长到十四岁正值解放前一年,老人一口恶痰堵住喉头就咽气了。后事还是整个凌姓家族各户捐资,才把老人安埋。
此后,凌火际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独自在凌家祖祠生活。靠的是凌家公众你一元,他二元维持度日。然而“千家富难养一家穷”。何况仅剩不到十户的凌姓宗亲,大都也处在稀落残败之境,自然难于接挤上一个孤苦伶仃的凌火际。凌火际实质上是泡在饥一餐,饿二餐的苦水里。还好,那年他毕竟已经十四岁了,难捱饥饿时他就上街当乞儿。
解放那年,各街道开始成立“杂工队”,民政部门就把十五岁的凌火际弄到杂工队的建筑组当学徒。凌火际终于有了一碗稳定的饭吃,结束了乞讨街头的生活。第二年,潜火际已到了身体发育的年岁,他毕竟是那位谁也不知其名的山东大汉的血种,尽管从小没得好饮食,可是生物种族就是有那种奇异的遗传基因,十六岁时,凌火际的身子就像春日拔节的甘蔗迅速地增长,在建筑组做工两年后已长成一个身高一米八0的高大汉子了。他剽悍、粗犷、背圆、肩宽和勇武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凌家的后裔,更不像生前的“臭脚凌”父亲。人们这时才纷纷议论起他的身世,开始背后传说那个大兵连长曾住在凌家的故事。但凌火际才懒得去管这些闲言碎语,反正他从出生就住在凌家,他就是正儿八经的凌家主人。
这时他已在建筑组学得建筑的手艺,能独自砌墙盖房了,也就是说他可独当一面做小师傅了。做小师傅自有一个小工跟着和泥、捧泥、搬砖搬石。这小工大都是小女工。跟他的这个小女工和他一般岁数,但身段要比他小很多,站着刚到他肩头,肩膀也窄许多。只是胸脯儿凸凸的,象征着她已是个大姑娘。一天,他们俩在一起干话砌一堵墙。墙砌得有一人多高了。那天合该他们有事,正赶活儿赶到黄昏。天半黑了,俩人挨肩擦背,他们平日里原就有些意思,突然都禁不住两个身体相挨一起所生的开性欲望,十八岁的青年便把十七岁的少女拥搂住,最后放倒在那砌就的墙角下。这初衷应该算是男女双方自愿的。谁知他们都是头一回偷吃禁果,凌火际人高身大,那架势很像他那偷奸的大汉连长的生父。放倒小女工后,那粗粗勃勃的阳具许是过大,弄了很久才把那女工弄将进去。没想这一弄却弄出了大事。小女工终是黄花闺女,情窦未开,毫无性情经验,她又是小身板,在凌火际那宽大的胸脯抱压之下,小头颅先还扭来扭去,而后只听她“唉哟”痛叫一声,身下那鲜红红的处女血便浇注般喷流,女工即刻昏死过去……事毕,那被破身的女工任凌火际怎么扶也扶不起来。凌火际这时才慌了手脚,赶紧喊来工友帮忙把女工送进医院抢救。少女终是救活了,事情却传了出去,传得满城风雨。女工家中父母失去了面颜,十分恼火,便硬说是凌火际强奸了他们的女儿。说来也是,你凌火际把人家黄大闺女奸了也奸了,但你怎能把人家给弄撕裂了缝了五六针,撕出大出血,输了三百CC的血才救活过来。那时候一CC的血是八元钱,可那时八元钱能买五十斤大米。三百CC血钱可买一百五十担的大米,要一满屋装哩!后果有多严重?就是说,你凌火际犯下了糟蹋一满屋粮食的罪孽。那时政策很严,不允许人们随便胡来。女工父母递上一纸诉状告到人民法院,上面很快来人,把凌火际给抓了去。不久,法院以奸污妇女罪判了他八年的有期徒刑。此事凌火际是有点冤,但他和女工之间并没有婚约,连过小定都没有,又是在工地做出事来,又做出了这等惊动全城的大粗事来,整座县城议论纷纷,这也怪不得女工父母状告他。再说,那女工因被毁了身,丢了脸,自然没脸到法庭道出真相,只有由她父母一手去告状,她没能为凌火际喊冤,公堂上没有女工证实不是强暴,法院当然是依法判处。这也怪不得人家法院,更谈不上凌火际冤或不冤了。
凌火际就此去了劳改场。那女工当然不会等他,后来父母偷偷把她嫁人了。
八年后,他刑满释放回来正值“瓜菜代”的困难时期,原先的建筑组早已解散。凌火际为了糊口,只有去打“老鼠工”。好在他在劳改场仍做老本行的泥水工,经过八年的苦做,这时建筑技术已非同一般,三、五层的楼房他已能凭经验,凭技术,能独立设计,独立派料,独立施工直到全楼建完成。于是当大家都在“瓜菜代”饿着肚皮,他这个双脚夹着一只鸟的孤身汉做着老鼠工却能自食其力,吃得肚滚头圆。但因是劳改释放犯,又是因那种奸污妇女罪去劳改的,有许多人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人一听说他是这样去坐牢的,一只只雌鸟儿当然都对他退避三舍,没人敢嫁给他。凌火际当光棍汉一晃就是六年。尽管他吃得头圆脑肥,却仍是光棍一条做着“十一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