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有生刚才对王井海说起三十年前他和其父的长谈,意在对王井海在考古治学方面要有严谨的科学态度有某种启发,他根本没想到王井海心里想的却跟他不一样。他对王井海说道:“你是县博物馆的馆长,身上具备的历史知识和严谨的治学精神要比普通的人更多更强。我们现在把这十景是否朱子所题抛开。但我今天叫你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你那篇文章中还存在有一个问题,我必须给你提出来。”
“什么问题?”王井海望着邹有生反问。
“你在文中提到我们青佛县城新开发的青佛江畔‘新潭湖’景的面积,也出现了谬误。”
“谬误在何处?”王井海不解地问。
“我问你,我们青佛县全县面积是多少?”
“这个?——这个我还真没认真考证过。”王井海对邹有生这个突然提问有些措手不及,但他确实不知道本县县域面积有多少。
“我省的省域面积呢?”
“这……这我就更没去关注过。”王井海说着,哑着一张大口。
“你写的文章称‘新潭湖’的面积是多少?”
“十多万平方公里。”
“没错?”
“没有错,肯定没有错。”王井海斩钉截铁地说。“我在文章里是这样写的。”
“这个人工湖的面积你的根据从哪儿来的。”邹有生紧追着问。
“我们不是每天都生活在这个扩建后的人工湖边,其湖水淹去了几个村子,就像一个大水库。我在写那篇初赏文章时,为了表现八百年后被朱熹题写过的青佛十景的今天景象,我心里想偌大的青佛江畔一个人工大水湖的面积应该有十多万平方公里吧。”
“好的,好的。现在让我来给你上一堂地理常识课吧。”邹有生故意逗王井海玩,还真逗出他的这番贻笑大方的话,心里直想笑。邹有生说,“你一个博物馆长,连这种必须要掌握的知识都是在屋里想当然,依葫芦画瓢。然而却画出让朱子在地下都会笑掉大牙的大笑话。我不懂你进博物馆这么些年是怎么样过来的,又是怎样来抓业务的。”王井海对邹有生的批评脸上发起了烧。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吧——我省的面积约十二万平方公里;而我县的面积是三千零六十平方公里。”邹有生说,“而你在你的文章里写县城围湖的面积是十多万平方公里——就是说我们县这个人工围建的新潭湖的面积能装进一个省。这有可能吗?我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面积也才三千五百多平方公里,而一个由一条县内小江靠筑坝抬高水位而修成的人工湖,比鄱阳湖大三十倍的湖区面积这有可能吗?稍微有点地理常识的人一看到你这篇文章,就会感到写文章的人是多么的无知和十分的幼稚可笑。因此会对你的无知而对你这篇文章产生反感。其实,现在我们青佛县城这个人工新潭湖,总面积也不过二平方公里。可在你笔下却写成十多万平方公里,能把一个省吞进肚子里去——这是多么的贻笑大方啊!你犯的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看是小错,实为一个天大的错误。这篇文章虽然是刊登在县刊上,但白字黑字已经无法改变,留下一个谬误和污点,永远定格在那里。将来青佛县的后人们,如果翻读到你这篇文章,一定会为我们二十一世纪的青佛县人写的这种谬误文章取笑我们。”邹有生好不客气批评完王井海后,感慨道,“文章千古事,千万马虎不得呀。”
王井海面对邹有生的批评哑口无言,羞愧得满脸烧红,就差屋里没有一条地缝可钻进去了。这时,邹有生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皱了一下眉又说,“你也知道我已经要离休了,但有一事压在我心里多年,我没对说,但我总感觉,在我要离休这个时候,我才把这事拿出来问问你——当年,你还在乡村教书,你为了调进刚组建的县博物馆,你亲自拿给我看的那篇《花姑娘醉酒》的民间故事,究竟是不是你自个创作的?”
对邹有生的提问,王井海心里一阵紧束。这要让他怎么说呢?那篇民间故事是由他亲手撰写的。不过它是由一篇别人写的发表在外省的一本戏剧内部交流刊物上的《村姑醉酒戏老板》的剧本改写的。其内容、故事、情节、细节和人物构造都是从那篇戏剧上取来的,只是经过了自己巧妙的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和张冠李戴,把人家的戏剧形式改用民间故事的形式“二度表现”改写成《花姑娘醉酒》。当年改写完毕,他投给了省外一家正式出版发行的通俗文艺刊物,竟然发表了出来。那时,他一心一意要离开拿粉笔的教师队伍,县里刚好正在组建博物馆,向全县公开招聘能写会文的这方面人才。他便带着这本刊有《花姑娘醉酒》的刊物登门拜访了邹有生副县长。正因为这篇民间故事帮了他的忙。因为在几十位应聘竟争对手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省级正式刊物上发表过作品。时任分管文教卫的邹副县长选出的第一位进博物馆的当然是他了。现在时隔十多年,这事连王井海自己都忘了,邹有生却在此时提出来,难道邹有生发现了这篇虽不能叫抄袭(因为原作是戏剧剧本,而他改写成的是民间故事),但内容上乃存在有剽窃嫌疑的作品的问题?不可能吧——邹有生阅读面哪有那么广,连不是正式刊物的外省内部交流的下三流剧本他也看,王井海难于相信,心存一点侥幸心理回答说,“那篇《花姑娘醉酒》当然是我创作的。难道你连这也不相信?我当年还写了许多小说,只是没有发表,现在手稿还藏放在我的书柜里呢。”
“是不是你自己生的小孩,你心中有数。”邹有生没有立即批驳他,邹有生转身进了书房,一会儿时间,邹有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封面和纸张都有些发黄的《民间演唱剧本小集》扔在茶几上,说,“我是在你已经招聘进博物馆后才看到这本戏剧小集的。里面那篇《村姑醉酒戏老板》的人物、故事、情节、细节和戏剧矛盾冲突和你那篇《花姑娘醉酒》如出一辙,只不过地名、人名、对话和场地做了改动。但故事情节基本是相同的。但有一点,我必须指出,这本戏剧小集是西南一个偏远小县出版的内部交流刊物。我分管文教卫宣传口的,人家都会寄到县宣传部来。我当时查对了一下,发现这本戏剧小集子出版的时间要比你那篇发表的时间早整整一年。我不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本集子,但你用民间故事的形式改写人家的原创剧本作品,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说重一点,就是你剽窃了人家的借口,剽窃人家的创作成果,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王井海一下子就瘫软了身子,双手不住在打颤。他不敢去碰触一下这本集子。因为他对这本集子是太熟悉不够了。当年,他的表哥在县剧团里拉二胡。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到县剧团找他表哥。在他屋里看到这本剧本小集,他便顺手牵羊带了回去。里面那篇《村姑醉酒戏老板》的戏剧故事写得真好,吸引了他。于是他就对其进行了一番改写,最后改写成了民间故事《花姑娘醉酒》。因为人物形象写得成功,最后发表在正式刊物上。他原以为是从剧本改写而来,没人会发现自己这种剽窃行为的。没想,还是被眼前这个邹有生发现了,露出了马脚。
“当年我看到后,我是很生气的。但考虑到你已经被招聘进博物馆了。又是我亲手下文调你进来的。想你一个乡村小学教师走进县机关很不容易,兼之,一篇是戏剧,一篇是民间故事;一本是内部刊物,一本是正式刊物,我想这不会被人发现的。后来事实是没人发现没人告发,我也就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没有对你这种剽窃行为对你进行处分。但这事一直留在我的心坎上。今天我是要离休之人了,我应该让你知道这事,也让你明白,这世上的事,除非你莫为,迟早都会有人发现你这种剽窃行为的。要知道,一个拿笔杆子的,只要你被人发现你写的某一篇东西是抄袭和剽窃他人的,被人揭露曝光了,你这辈子从文的生涯就从此结束了。哪怕你以前写过多少的好文章,你的笔杆子从此就折断了。我今天这么不客气地对你说,是希望你在有生之年为文从事,要清清白白,老老实实。千万不要再干这种欺名盗世的事。我对你的文名的保护也到此结束,在没有人告发你的剽窃行为之前,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人提起这个事,你也不必过于惊慌。以后该干吗就干吗。我要说的完了。”
王井海脸红耳赤,过后都忘了自己不知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离开邹家的。不过,他心里难受了很长时间,也很长时间没再提笔写那些能给自己带来名利的论文和文章。不过在心里对邹有生是很佩服的。这包括邹有生的为人和包容人,也包括他的学识和处事作风。
此后不久,邹有生离休后便离开了青佛县城,回到他的老家过起了悠闲自得的乡村田园生活。
王井海则继续在博物院当他的馆长。至今,他们都没再见过面。让王井海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王惠橙竟然会和邹家这个恩家又是冤家的邹家公子邹进谈上了爱,并且邹有生会亲自登门为他家儿子的婚事,和他谈婚论嫁。
十
在这里有一事必须说明,邹有生要离休时和王井海的这次因文论事后,王井海那不好受的心情经历过相当长时间的痛苦折磨,但知道他底细的老领导的邹有生毕竟已不在位上,他心里也就慢慢逐渐恢复和坦然了。就像邹有生临离开时对他说该干吗就干吗。
这天晚后,邹有生如约而至进了王家。
王井海把邹有生迎进套房后,邹有生坐定,王井海泡完一泡热茶,双手端过一杯茶给邹有生,他们寒暄一阵之后,王井海便对邹有生说,“你来为小儿邹进提婚,我首先声明一点,既然是我小女惠橙看上了你家邹进,我什么聘礼都不要你家的。但有一事我要事先说明:只要邹进把那只‘钧瓷’送过来。一切就万事大吉了。”邹有生说,“王馆长,你可真狠,那‘钧瓷’可是值二百多万元的人民币啊!再说,那是青佛县千年难得一见的宝物,最终是要归你们县博物馆收藏的,是公物,哪能做私物的聘礼来交易?这非常不妥。”王井海说,“老邹,我女儿很快就是你邹家的人了,咱现在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恕我直言,你长期居在县长高位,又有是富侨的邹太太长期做你家里的生活支柱,你是长期生活在温暖和富足里。我说句以前不敢在你面前说的话,你对像我这样长期在贫寒线上挣扎的人和家庭的生活不一定了解。还有你长期是坐在台上对台下讲话的人,像那些给台下人做报告的正统话,我们现在就不要再说。我对那只‘钧瓷’的看法直言不讳说给你听,邹进想多把玩一段时间,放在你家可以,但要送给馆藏我难于同意,因为它太值钱了。再说,这是邹进发现的,是可以属于他私人藏品的。放在你家我也没什么异议,但是我就是担心像你刚才说的要去充公,给县馆做馆藏品。作为博物馆长,这些话本不该是我说的,换作别人,我还要放响鞭表示欢迎。可这事偏偏发生在邹进身上,我不得不把实话说了。要把‘钧瓷’充公,我是坚决不能同意的,为安全起见,此物只有放在我手上,我才能安心。否则,我也无心为惠橙办婚事。你看着办吧。”邹有生颇感难办,就说:“这样吧,‘钧瓷’是邹进发现的,真正的拥有人是邹进,此事你直接跟我儿子商量。好吗?”“我跟他说过好多遍了。”王井海深叹一口气说,“自从我上你家看过这个宝物,又请人来鉴定确认是‘钧瓷’无疑后,我就向邹进提出此物要放到我这里,但邹进不同意。说是怕我摔坏了,我还叫惠橙作为一个任务把它给我拿回来,邹进说让他多玩一段时间,反正他不肯给我,我拿他没办法。今天你亲自上门为他提亲,我才作为一个条件向你提出来。你是他的父亲,你做他的工作,他肯定听你的。其实,这件宝物本就应属于我的,只是我的福气不大,才被邹进捡了漏。这次你儿子可赚大了,连我女儿也是因为去修补这只‘钧瓷’被他赚上了,他应该知足了,应该把它归还给我。”王井海一脸难看,那意思是“钧瓷”不送来,婚事就免谈。“他什么时候送来了我才会为惠橙置办嫁妆,否则,他们的婚事就一直拖下去。”邹有生见王井海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答应了王井海说:“我回去做做邹进的工作,叫他把‘钧瓷’给你送过来就是了。”
当晚,王惠橙把“钧瓷”带回了王家。王井海乐得咧开了嘴,他连喝了三天的酒。此后几天,王井海出外开会去了。开会回来后,王井海开始为王惠橙置办嫁妆。嫁妆办得格外的丰厚,婚房上至床上用品下至地毯所有用品,都由王家全部置办。且不要邹家出一分钱。王井海果然没有食言,因为他高兴。
在王家为女儿大办嫁妆时,邹进的母亲陈忆秀和邹有生夫妇去了一趟香港找大女儿玩去了。
王惠橙和邹进的婚事定于过年举行,两个有情人终于走进了红地毯。
举行婚礼那一天,从香港赶回来的邹家父母在亲朋好友面前,送给新婚的儿子和儿媳一件特殊的礼物。礼物在一个装饰得十分豪华的红箱子里包裹着,箱上面盖着一层红绸布,箱上面还压着一帧用英文书写的、加盖有香港某拍卖行印章的金色证书。
当邹进和王惠橙在参加婚礼的众亲朋好友面前揭开这个特殊礼箱时,里面立着的正是那只“钧瓷”!
众人皆惊!
邹有生拿起那证书,指着“钧瓷”对新郎和新娘说:“这是我和你妈从香港这家拍卖行用二百六十万港元卖回来的,作为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希望你们好好珍藏。”
邹进和王惠橙都惊瞪着双眼。
王井海也在场,他也惊得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想到,半个月前,这只以县博物馆的名义卖给香港某拍卖行的“钧瓷”,会这么快被邹家购回。王井海在惊诧之余更多的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王惠橙满脸火辣,质问王父说,“爸,你怎么能这样?”
王井海尴尬着,然后才用悄声的尾音吐出以下这句话:“博物馆是以一百八十万元人民币卖出去的,谁想人家一转手却赚了这么多,这家拍卖行赚得也太狠了。”然后,故作镇定转对邹有生说,“我说,亲家,你也不必送这么重的礼嘛。你这钱花得值吗?”
“值!”邹进的母亲接过王井海的话说。“你们都知道,我家老头子是从来不卖书字的,但这次在香港为了这只古‘钧瓷’能重回故里,他爸在香港连续写了六天的书法字,边写边表边卖,加上我带在身边的一些储蓄,终于凑齐了这笔款把它从拍卖行买了回来。邹进,惠橙,这下,你们可得好好珍藏。愿你们携手相爱,到了像我们这样老了,再赠送给北京国家博物馆。”
邹进和王惠橙双双接过这个装着举世无双的“钧瓷”宝箱,王惠橙说:“会的,母亲请您放心,我和邹进一定会这样做的……”
2009年9月初稿于长沙
2012年5月改稿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