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宪群
秦汉王朝建立后，中国统一的多民族的国家形态开始形成，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特别是与周边民族的融合。这个过程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历史进程不尽相同；王朝所采取的策略与方法也不尽相同。大体来说，以其地为郡县，纳入中央的直接管辖之下是一种形式；以羁縻笼络而实施间接统治管理也是一种形式；直接征服迁徙虚其地以同化其民又是另一种形式。统治者要根据当时实际和自身的政治智慧来判断解决其面临的问题。秦汉王朝在处理闽越关系时这三种管理形式交替使用，体现了高度的政治智慧，也积累了丰富的历史经验。
一、秦王朝与闽中郡问题
关于“以其地为闽中郡”。秦统一前，闽越地区有越王勾践之后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秦王朝建立后，将其“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关于秦代是否有闽中郡？大家看法不一。我以为秦应当是实设了闽中郡，非史家误载，也非虚设。
首先，秦采取单一的郡县制行政管理方式，只会设郡不会封王。目前我们见不到闽中郡置吏或其他管理记录，及《汉书.地理志》未载，不能作为否定史籍的依据。新出里耶秦简及岳麓秦简，都大大突破了传统文献关于秦郡问题的考证，充分说明秦郡的设置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有些秦郡根本不见于传世文献而又确凿地设置过。因此，对有明确记载的闽中郡简单否定的方法不足取。
其次，春秋时期的越人已有相当成熟的政权组织，其流入闽地后，建立较为成熟的政治组织是完全可能的。从他们在秦汉之际的活动来看，已有相当高的政治动员力量。因此，秦设闽中郡并不是在荒蛮之地，而是有较为成熟的社会基础。
其三，田蚡所言“自秦时弃弗属”，不能作为未设闽中郡的证据。一是行政区设本来就有调整的过程，从出土材料看，秦郡确实有一些不见于汉，并非都为汉继承，也不见于史籍，而是被调整了或被史所漏载。但调整不等于未设。二是田蚡所言含义并不明确，故庄助有“且秦举咸阳而弃之”之语责问之。
其四，里耶秦简中有数条“越人”的记载。这些越人是否属于闽中郡尚待证实，但也不能否定他们来自闽地。果如是，即是秦对闽中有效管理之证据。
关于“从诸侯灭秦”。秦末，“及诸侯畔秦，无诸、摇率越归鄱阳令吴芮，所谓鄱君者也，从诸侯灭秦。”所谓“诸侯”，即居于秦灭六国化为郡县之地上的六国后，非真正意义上的诸侯。无诸、摇为什么迅速参与这场战争？我以为也与六国后一样，也是复国之企图。果如是，证明秦确设闽中郡而并没有完全“弃弗属”。
二、秦汉之际闽中的政治动向
秦汉之际，闽越人的活动十分活跃，其动向值得注意。首先他们归附鄱阳令吴芮反秦。吴芮是“从诸侯灭秦”的秦吏，据史载，吴芮既助刘邦，又助项羽，并因随项羽入关而被立为衡山王。但无诸与摇均未获得王位，“以故不附楚”。其原因当是项羽认为他们功劳不够，或认为他们只是吴芮手下一支力量，因吴芮已封，故不封无诸与摇。项羽分封重功劳而非血统，其不封自有原因。
无诸与摇未获项羽之封，故转而率越人佐汉击项羽。汉五年（前202），刘邦定天下，“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都东冶”，又“复以摇为越，以奉越后”。至惠帝时“举高帝时越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瓯王。”与南越皆为汉之藩属。
秦汉之际闽中积极参与中原逐鹿，其原因尚不十分明朗。我们推测一是原受秦人压制，故积极反秦，以恢复其地位，即所谓“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二是以攻为守，以获得新的政治地位。汉使其“王闽中地，勿使失职”，说明他们的目的是达到了。故无论从何角度看，此时的闽越社会绝非十分落后。闽越在秦汉之际的政治动向反映了他们较高的政治智慧。
闽越封王后，并没有一心依附汉，而是周旋于汉及诸侯王和各种政治势力之间，这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如何看待闽中越人的这一动向，显然也不能用越人“捍”和“反复”的性格来说明，而是要挖掘更深层次的原因。
三、汉武帝处理闽中问题的方法
大一统国家毕竟不能长时间容忍异端政治势力的存在，汉武帝即位后，即着手解决闽越与东瓯的问题。但汉武帝处理闽中问题的方式不是简单的武力。而是根据具体情况分别对待，显示出汉武帝的政治智慧。一是分化策略。武帝初即位，闽越击东瓯，武帝令庄助持节发会稽兵，兵未至而闽越撤退，东瓯要求内徙，获准徙江淮间。武帝救东瓯并不是真正要击闽越，而是借此来分化闽越和东瓯的关系。二是诛首恶，分化其内部力量，稳定为主。闽越攻南越，余善杀郢献头，汉兵乃止。汉随立“不与谋焉”的无诸孙丑为越繇王，余善为东越王。余善谋反，居股等杀余善降，皆获封侯。三是始终保持高压态势，对其内外所发生的事情高度关注，但又不轻易发兵。待时机成熟彻底解决。这些方法符合武帝时期的实际状况。
秦汉王朝处理闽中，彻底征服、有条件安抚、迁徙三种方法先后使用。这一历史说明，秦汉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在不同历史阶段要根据具体情况处理问题。东南与西北则又显示出不同的方式与进程。
〔作者简介〕卜宪群，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社会史研究室主任、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