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陈亮连夜开会，把白天陆书记视察卧虎岭时所作的指示传达给负责定阳塔施工、验收以及开光剪彩仪式的有关工作人员和保卫人员，总共二三十号人参加会议。对于有关工程最后的修改和剪彩的准备事项，他一项一项地作安排、作调度：从邀请前来参加仪式的省城人士的饮食住宿到本市各套班子的席位序列；从哪些部门必须出席、各个部门各来多少人到小学生鼓乐队穿什么类型的校服；从车辆的停靠到现场的警卫……繁琐细致，详尽周密。就连剪彩时用什么型号的剪刀、鞭炮买什么牌子都在会上作了商议。会议开到差不多半夜12点，他最后用了“倒计时”这样一个词，来强调意义的重大和任务的艰巨。
他说，按照陆书记的观点，这件事事关河阳的战略发展和未来远景，它不仅是一个地理坐标，而且是一个精神坐标。陆书记的做事风格就是这样，只要是大事要事，就不得疏忽、不得轻视。今天布置的这些事项，你们各自先去准备，每个人必须把准备的情况随时向我报告，不得有差池、有延误，否则，你们过年都别想过好！这就算市委市政府和你们签下的军令状！说到这里，他的口气变得异常严厉。他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小小的会场，看见底下的各路官员噤若寒蝉的表情，他似乎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陈亮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俨然产生一种大将运筹、指挥若定的心理体验。刚才，他严词厉句讲了个痛快，很是凶神恶煞，几乎到了拍桌子捶板凳的“境界”，而这些行为，是平时无法做出来的。平时这样做，会被人指摘为“作风粗暴”，此时则没有人会这样责难。他的行为方式有自己的风格：平时和属下显得亲昵，到了关键时刻，则要有杀伐决断的模样，这样才能让属下既怕自己，又服自己。
部署完这些事，他挥挥手，宣布散会。秘书小甘走上前来，用一只手帮他拎起公文包、端起水杯，另一只手搀着他，帮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这么做，并不是陈亮需要帮助，而是体现自己对领导无微不至的尽心尽责。陈亮原先对小甘搀扶自己会觉得不自在，但不久就习惯了，哪次小甘不在身边，没人搀扶，他还会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小甘人在哪儿。
刚才开会时陈亮情绪很亢奋，现在感觉有些疲倦了。参加会议的人员都起身准备离去，却欲走不走的，等着陈亮先离开会场！这也是河阳的官场规则：领导没有离开，其他人不敢，或者说不宜、不便先离开。小甘轻手轻脚跟在陈亮后面，到了会议室门口，又抢上一步，拉开会议室的门。
出了会议室后，小甘跟陈亮说，刚才尹市长秘书罗旭东来电话，说关于养老院上访事件的处理，明天上午一早就开会，请陈市长务必出席。陈亮叹口气说，唉，今天忙了一整天，忙到这么晚，这个尹凡市长，也真是的，为几个老人花这么大的热情！明天会议地点还是在—
在市政府中心会议室。
陈亮回到家里，妻子、孩子都睡了。他草草洗漱一把，正要脱衣睡觉，手机却响起来了。陈亮暗暗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个时候了，还让不让人安宁！看看来显上的号码，只好拿起手机，走到客厅里去接听。
电话是一个开发商打来的，正是拆迁“老吾老”养老院的那个开发商。对方在电话里，语气焦急地问：
市长，听说市里明天要开会，处理我那块地的事，是吗？
陈亮扫一眼卧室，起身去把客厅通往卧室的门掩上，压低嗓音说，是啊。
这么大的事，您也不给我通报一下，市长？
陈亮听对方用这种口气说话，有些不悦道，通报什么？你这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的机械设备开进去又撤出来，都已经停了好几天了。这每天都是要钱的呀！
谁让你事先考虑不周，没有安排好就动手拆迁呢！陈亮语气僵硬地说。
对方听出陈亮的愠恼，马上放缓语气，讨好地说，哦，对不起，市长，我不该用这种口气跟您说话。不过，听说这个会由尹市长主持召开，他是不是有了倾向，要给我们出难题呀？
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什么叫出难题？市长给你个小小的开发商出难题？你这不是笑话吗？真是没水平！
听到陈亮这一连串的问号后面还加上一个感叹号，开发商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他“吭吭”了两下，改口道：
哦，对，对，不是出难题，市里有市里的考虑。咱们不玩政治的，搞不懂里面的名堂。不过我知道您也有难处，毕竟市长是当家的，您只是分管城建这一块。我只是想，要是让我们对养老院作出太大让步，我可是不干的。我给他们的拆迁补偿，是符合规定的，他们告到哪里我都不怕……
陈亮打断他的话，说，你别张嘴就是这个不怕那个不怕，你当初要是多补偿一点，就不会逼得人家三番两次告状嘛！你要是能和人家采取协商的办法，或者通过市政府有关部门来协商，也不至于人家直接捅到尹市长那里，引起尹市长的直接干涉！
开发商辩解道，我跟有关部门沟通过，民政局万副局长说了，他们手续还没办全，用不着怕他们……
你们怎么都是这样一些人，一点政治都不讲呢？万继杰的工作作风就是这样，长期下去我看他要犯错误，该批的不给人家批，该办的不给人家办，整个一个索拿卡要的典型！
见陈亮连万继杰都骂了，开发商不好再做声，他沉默了几秒钟，说道，要不这样，市长，我不想作太大的让步，您知道的，我们接下这个地段不容易，地王的标那可是花了血本作代价的，您可千万得跟我担待着点。您说呢？
陈亮打了个哈欠，说，这个事，明天会上再说吧。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会尽量把各方面的情况都考虑进去的。对于养老院，尹市长挺关心，但开发商的利益也不能漠视嘛。这就要有一个折中的办法。不会让你吃亏，你也吃不了亏，你那么大的公司，用不着担心，明白吗？
关闭手机，陈亮眼睛都有点发黑了。他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差几分钟就到一点，今晚的觉已经被搅了一半，心里很是气恼。他猜到给开发商通这个信息的是自己的秘书小甘，暗道，咳，这小鬼也太精了一点，看起来有空得敲打敲打他！和开发商这类人打交道，不能一点都不隐晦，这样下去，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交朋结友也是要讲政治的，特别在河阳市人际关系这么复杂的官场上，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人抓把柄！
尽管睡得很晚，次日一早，陈亮还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赶到会场，他甚至比个别局的局长都到得早。会上，几家有关单位一起参加讨论，就“老吾老”养老院拆迁问题进行商议。尹凡市长的态度很明确：养老问题，是河阳市政府一直以来重视不够、投入不足的一个方面，民办养老院的兴起，是给政府助力、帮群众解忧的新鲜事物，我们要充分看到它的积极一面，即使在资金上不能提供帮助，至少在政策上和道义上必须给予支持。现在，这家养老院因为拆迁面临着关门，几十个老人没有去处，会给这些老人的家庭造成巨大压力，也给社会带来负面影响，更会让老人们的生存陷入困顿。今天召开这个会，不是小题大做，更不是无事生非，而是要切切实实地讨论一下，面对城市的改革与发展，政府对那些弱势群众究竟要不要给予适当的关怀？马上就要过年了，城市改造要进行，拆迁工作不能耽搁太久，这涉及到城市建设的整体规划，但是，解决养老院的问题是当务之急。老人们已经到市里上访两次了，我们头一次没有解决好，这一次不能再不给以适当解决。
尹凡的话，很坚定、很果决，其实已经给会议定了调子。他把解决养老院的问题提到一个很高的高度，而这个高度将任何人都置于无法反驳的境地。陈亮昨天还听陆浩明书记暗讽尹凡“小家子气”，做事不分轻重缓急，心想，今天陆书记在场，恐怕对尹市长的态度也不便过于反对呢。
尹市长的态度在先，下面讨论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时，多数人都有积极的表态和建议。有的人说，养老院虽然是民办的，但正像市长所说，它实际上是替政府分了忧，解了难，目前遭遇拆迁，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养老院这块地，能不能暂时不动？或者重新调整规划，把养老院作为规划范围内的建筑？还有的说，即使建筑要拆，老人的生活首先要保障。这个问题的解决，无非两条途径，一是由民政部门想办法，拨出资金先进行安置；另外则可以让开发商提出特别补偿费！这家开发商听说资金很雄厚的，拿出个几万几十万块钱对他来说不是个什么事儿。有个人提议：这些老人的临时安置还不是最难的，以后他们往哪儿去才最为要紧。要不看看民政局管的社会福利院或者敬老院有没有这个能力接纳他们？如果把他们放在政府部门主管的地方，以后就不可能再发生类似情况了……还有的从其他角度表示了对这些老人的关怀，比如说建议春节前的走访慰问，对民办养老院的老人也要派人走访，不要只去政府办的福利院；养老院的董事长熊健根，在电视里看过他的事迹，这个人很有爱心，是不是建议市里在发展民办养老院的事业上，作出某种规定，支持像熊健根这样的人，别让他们的爱心受到伤害……
这些建议基本从维护养老院和老人们利益的角度提出，尽管都有根有据、听去也合情合理，还是给某些部门造成压力。规划局局长石磊眼睛瞄了尹市长一眼，鼓起勇气说，城市规划是通过了人代会的，要做大的修改还得重新审批。况且，那块地已经拍卖了，拍出价格创了新高，养老院要继续留在那里，恐怕政府要负违约责任。况且，养老院的房屋也的确老了旧了，摆在那里将来与周围整体环境会不相协调。民政局局长则解释说，不是我们不重视民间办的养老院。有人说，民办养老院和我们民政局的社会福利院会形成竞争，因此民政部门对它们不支持、态度消极，我认为这恐怕是一部分人的误解。河阳市多少年了，一直就只有一家社会福利院，里面容纳的人数有限，早已经处于饱和状态。敬老院嘛，那都是通过乡一级资金统筹办起来的，民政部门不过拨些款，给予一些帮助，管理上并不直接插手，要往里面安置大量的老人也不容易。再说了，无论是民办养老院或者是福利院之类的机构，在过去计划经济时代从来是不允许的；现在各方面政策都宽松了，外地办这类机构的也不少，但上面对民办养老院究竟如何发展，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条文出来，我们有时候谨慎一些，这也是没有办法。
听民政局局长这样说，尹凡很是不快，但他并没有表露，只是问，据说那个养老院创办已经一两年了，一直没在你们那儿办手续！养老院其实不是没办手续，而是一直被卡着没办下来，这点尹凡早已了解。但他不能那样直白地问话，那会让民政局感到难堪。
民政局局长倒没有隐瞒，回答说，那个熊健根，当初办这家养老院的时候，来民政局办手续来着，但是据万继杰讲，他的条件一直就不具备，所以没有给他批。
什么条件不具备！尹凡继续问道。
民政局局长低头迟疑了一下，说，究竟什么条件有欠缺，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万继杰一直是那么说。
你了解得恐怕也不是那么很细吧？见民政局局长现出尴尬，尹凡缓和了些语气。
是，我确实不了解具体情况。
可是，它在其他部门注册为什么又注下了呢？尹凡把脸转向其他人，继续发问。
有人接过话题发挥说，现在政府各部门之间的职能交叉、多头管理现象还得不到解决，有些手续已经经过了几家部门审批，到后面也可能卡壳；有些呢，则这里没批，找个关系到别家，又给批了。打擦边球、钻空子的现象不少！当然，我不是说“老吾老”养老院的创办是钻了空子，而是指这类情况恐怕是一种时常可见的现象。当然，话也要说回来，人家打擦边球，也不见得就一定是有意违规什么的，而是行政程序有时确实太繁琐，给人家制造了不少人为的困难，人家不钻你的空子，有时再好的想法、再好的事情也办不成！
尹凡这些问话，并不是随口而问的，他主持会议，习惯把一些想让大家明了却不宜由自己来解释的情况，通过提问方式公之于众。让大家全面了解了真相，在做决定的时候便更容易确定一个立场。比如通过刚才那些问话，他让参加会议的所有人了解了：“老吾老”养老院创办的时候，有个手续不全的问题，但这个问题的形成，其主要责任不在养老院，而是民政部门没有及时给办理；而民政部门之所以没有及时办理，也不是因为这家养老院违反了某项规定，而在于民政局领导过于谨慎保守或者说积极支持不够，才形成这样的结果。
通过刚才那些问话，“老吾老”养老院的合法性在与会人员心目中便不会有过多疑问了！除非有人不顾市长的面子故意找碴挑刺。
陈亮心里果然就做了这种准备，即在谈及养老院的拆迁和补偿时，态度上肯定明确支持尹凡，但要把它的手续问题提一提，这样可以抑制对它作过多的“迁就”。这下，这个问题再提没有意义，只好作罢。
会议开到差不多了，尹凡转过头对陈亮说，陈市长，今天你还没说多少话呢，你也发表发表意见看。
陈亮清清嗓子，缓缓地说：
今天，尹市长召集这个会，我看非常有意义，非常必要。尽管“老吾老”养老院的拆迁，只是整个城市改造当中很小范围内的事，但它关系到几十上百位孤寡困难老人的生存养老问题，不可小视。我是负责城建工作的，开初对这个问题的关心不够，说明我对民生问题不够敏感、不够重视，应当负起一定的责任！尹凡在这里打断他说，陈市长昨天还陪同浩明书记去检查我们市里的重点工程项目定阳塔的竣工剪彩事宜，听说昨晚开会开到12点，今天一早就来参加讨论养老院的拆迁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关心和重视，我觉得是很到位的。
陈亮看了看市长，对他给予自己的理解表示谢意，继续说，根据刚才大家的发言和表态，我也谈谈自己的观点。第一，养老院拆迁，看来是必须的，这里涉及两个方面的因素。第一个因素是那里的土地属于重新规划的城区，而且已经拍卖出去了，政府在这方面不可不守信用。第二个因素是养老院的房子年代也太久了，从安全的角度考虑它早晚要改建。第三呢，就是老人们的安置。这个问题其实有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目前的居处安排在哪里；第二个层面是今后长远的生活养老如何解决。刚才各位对这两个问题都提了自己的建议，有的可以参考，有的呢，我看则有些浪漫主义，不那么符合现实，呵呵。开发商尽管在人们眼里财大气粗，但他们也有他们各自难念的经，我分管这一行，和他们打过一些交道，多少了解一些。就如补偿经费，这些都是按照政府的规定来进行的。有些规定很细，他们想规避也规避不了。既然按照政府规定支付了补偿金，再要他们出什么特别补偿费，恐怕很难说得通。
提出“特别补偿费”这项建议的人就有些尴尬，小声反驳道，可是，安置这些人，总得花钱呀，开发商不出，政府有这笔开支吗？
见对方一个县级干部竟敢反驳自己，陈亮很是不高兴，可是在这种场合又不好发作，他说，这个问题等会儿再谈。可以从多方面考虑解决的渠道嘛！
至于他们日后的生活，我看民政局的意见是有道理的，要他们来安排恐怕不现实。养老问题过去重视不够，社会矛盾也不突出，现在进入老龄化社会，这方面矛盾凸显出来了，所以民办养老院才会应运而生。我的意见，市里可以专门划一块地，哪怕偏一点，甚至在河东呀、河川呀这样的地方，把养老院这样的机构往那儿搁，看行不行？反正老人们住的地方不需要离市区太近，太近了反而吵闹！那些地方土地成本也便宜，土地出让金我看市里可以帮他减免。至于建设资金，我看还是要养老院的老板！他不是私人创办的吗！自己承担比较合适。刚才有人说要开发商负责给他们重建，我觉得这不太现实。开发商的负担太重，他们会把这方面开支转嫁出去，打到建设成本里，开发出来的房屋就会涨价，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陈亮的讲话，从基本态度上是赞同了尹凡的观点，即对养老院的拆迁不能只拆不管，但提出的解决办法，固然有积极主动的一面，同时也包含有维护开发商利益的意图在内。这点尹凡看得很清楚，但他并不点破。
待陈亮讲完，尹凡正式发表意见。他说，陈市长刚才提出的，由市里专门划拨土地给养老院使用的办法，我很赞同。民办养老机构刚刚兴起，它的重要意义一般人还没看到，就是今后对于维护社会稳定，解决各个家庭的养老负担，将会越来越重要。那个叫熊健根的年轻人在河阳开了个头，我们要支持、要倡导，不能见危不帮，任其因意外变故而关门大吉！不过，现在这家养老院要搬迁，往哪儿搬？陈亮同志提出选清净一点的地方，意图是好的，但也要关照到便利。毕竟老人们上了年纪，万一要看个病呀什么的，离医院太远了还是不妥。住得太远了，养老院买菜也不方便，伙食上恐怕要受影响。选址我看还可以斟酌。当然，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好老人们的安置、过年乃至整个过冬问题。
尹凡讲话的时候，整个会场静了下来，交头接耳说小话的，也都把耳朵竖起来听。他们知道，尹市长讲话不像有些领导，有一种固定的套路：前面讲的是形势，中间讲的是意义或重要性，到最后的部分才讲任务或要做的工作，这样，前面的话基本可以不用听，只听后面一部分就行了。尹市长讲话，谈重要性和部署任务是穿插交汇、融为一体的，每一项工作，为什么做、该怎样做，一段话里全包括了。如果某段话开了小差，可能相应部分的工作部署就没听到。
下面，尹凡接着说，让开发商支付特别补偿费，这个意见出发点不错，但刚才陈市长的意见也是对的，我们搞市场经济，一切不能不按规则来。有人说，征地拆迁尽管有一个前年制定的补偿规定，可是很多老百姓，包括干部队伍里不少人都觉得这个补偿标准仍然过低。这个标准的制定，是参照了省里的方案和兄弟市的方案来做的，取的是当地房价的平均值。有人还有疑问：河阳市区的房价平均已经三千多四千了，规定的补偿款才一千多，这个标准是把河阳市各县区的房价平均起来计算的，这么算法合适不合适？人家都这么算，我们也这么算，看起来不算错，可事实上老百姓有意见，因此，大家存疑也好，有意见也好，都是允许的。不过，目前标准如此，不通过一定程序也不好马上更改，只能按现在的来执行。因此，开发商已经支付了房屋的拆迁补偿金，再用这个名义或者变通的名义让他支付安置经费显然不行。这点，我认为我们可以就事论事。为什么这么说呢？养老院搬迁和普通居民不同，它有大量的公用设施，诸如厨房用具呀、卫生室设备呀什么的要搬，它里面住的又都是老人，老人自己的挪动都要靠人帮着，他们那点家当，虽然不多，也得请人才搬得动。光靠熊健根和院里几个人张罗肯定不行。目前，开发商的补偿，仅仅是针对养老院房屋的补偿，也即对熊健根个人房产的补偿。而养老院在某个角度上讲是带公益性的，老人们不是熊健根的家人，他们的被搬迁也需要补偿，至少需要搬迁和安置费用，这个钱不应由熊健根来承担。
财政局长张浩义说，对，以这个名义让开发商出一部分安置经费，就合情合理了。
尹凡说，这样算的话，搬迁和安置，费用少不了。张局长，你们可以计算一下，这么多老人搬迁和一段时间的安置，总共要多少钱？不光搬迁的钱，还有将来重建养老院的钱，更不是一笔小数目。熊健根出钱，他有这个能力吗？他当初买的人家的旧仓库，据说已经把所有家当花上了。要新建一处养老院，即使土地出让金可以减免，基建费用对他来说也是不菲的。这个方面有没有什么更好更妥善的办法？
另外，眼前的安置是租房子还是借房子，哪里有这么大的地方可供安置，都要有解决的方案。
最后就是搬迁的时间，我个人认为，春节临近，在节前让老人们搬迁显然是不合适的，让群众知道了也会认为这是不道德的。我的意见，就让老人们在养老院里度过这个春节，这边同时帮着他们找安置的地方，做好搬迁准备。等春节假期一过，就动员搬迁。搬迁的事拖得太久，也会影响开发的进程。春节前的走访慰问，我接受大家的建议，有空我自己去一下养老院，看望一下老人们，万一抽不出空来，请齐欢同志代表市政府去一下，向老人们说明政府的诚意，并对我们工作上的疏忽致以歉意，以争取老人们对城市改造和河阳发展的真心实意的支持。
另外，刚才其他一些同志也提出了很好的建议，比如对熊健根这样热心公益事业的年轻人，要多鼓励、多帮助。以后对类似的民间机构，创办时要尽量开绿灯；有时他们办事不到位、处理问题不够妥当！比如养老院手续至今不全，又默许养老院的老人这么大冷的天到市里上访这样的行为，我们该教育的要教育、该管理的要管理，但总体上还是要支持。这些事情以后要研究、要讨论、要出台相关办法、要明确政府的态度和责任！
齐欢在自己的会议记录本上这样记下尹凡的讲话要点：一，养老院还是要服从城建大局，要拆迁，但不能一拆了之；二，拆迁不能操之过急，要让老人们安稳度过春节；三，老人们的搬迁和养老院重建要同步考虑，既不能让老人们长期住在临时性的地方，也不能等养老院重建之后再来搬迁；四，搬迁和重建养老院的经费必须落实好方案；五，要以合理的名义，让开发商承担相应的安置费用！这是开发商不可推卸的义务；六，养老院的手续要给补齐，以后要研究出台支持民办福利机构的文件……齐欢觉得，尹市长对处理养老院上访事件提出的原则和归纳的方案够妥当、够完整了，应趁各个相关部门的头头都在这里的机会，趁热打铁，马上把市长的要求细化、具体化，落实到可操作的层面，免得会后再来协调麻烦。因此，等尹凡的讲话完了，他举手说道，我来补充一点个人意见。两位市领导的讲话，给我们妥善处理这件事指明了路径，我想趁这个机会，请各有关部门拿出具体可行的操作意见，因为再开会协调来不及了，年关将到，时间非常紧迫。一是安置地点，二是安置费用的筹措，三是养老院新院址的建设地点和经费来源！当然，这一点可以略晚一些确定，主要是前面两点，必须马上着手办！
尹凡看看表，见还有时间，说道，好，就是要有这么一股办事的劲头，立竿见影，水到渠成！
原以为大家对解决老人的困境积极性有限，没想到会开到现在，与会者的热情竟然高涨起来，就齐欢提出的问题，各个部门的人都献计献策，最后确定了几条非常有价值、非常可行的措施，包括：临时安置点设在河阳学院空出来的老校区一幢宿舍；经费采取多头筹集的办法，开发商按照养老院的人头计算，拿出一笔恰当的费用；民政局下属的慈善总会拨出一部分社会捐助款；发动工会等组织展开民间捐资；养老院自己的拆迁补偿金……张浩义算了一下，说道，这样一来，临时安置的钱已足够，如果像陈市长所说，市政府土地出让金能划拨一部分、减免土地使用费，再由政府担保从银行贷点款！我看借个百把万大概差不多！连建新院址的钱都大致够了呢！
陈亮本来担心反对拆迁的意见会占上风，最后导致出一个无限期拖延拆迁的议案，见尹市长明确指示只要把老人安置好，过完年就可以拆，心里已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于让开发商支付一定费用的要求也就不抱抵触了。况且多数人在会上，对老人们都抱同情态度，他的态度岂能过于模棱含糊？于是主动提出：新院址选址的事，我让人立即动手，按照尹市长的要求，既要安静，又要方便，而且在春节后老人搬迁之时就开工。钱一时凑不够的话先让建筑商垫付，争取明年过年前把新养老院建成，让老人们欢欢喜喜过好下一个春节！
会议开成这样的结果，连尹凡都出乎意料。他原本以为有些部门当初对此事推诿拖沓，现在依然会抱抵触情绪，自己在会上恐怕不得不施加一定的压力。没想到为解决这区区一个民办养老院几十号老人的事，最后大家都很踊跃，而且想出的办法颇为巧妙，又切实可行，这让尹凡心里颇有些感动。都说政府机关是衙门，人员慵懒，情感麻木，效率低下，可真正鼓起他们的劲来，真能出好主意，出高效率！遗憾的是，这样的景况不常有，甚至可以说难得一见。唉，吏治吏治，如何才能管理得当，治理有力，真是一个难解的课题呢！
散会前，尹凡最后补充一句，当然，我们今天商议的这些内容，市府办还要和养老院的负责人沟通一下，取得老人们的同意，不能越俎代庖。
齐欢和鲁智海同时说，市里这次对老人们足够重视的，拿出的解决方案充分体现了诚意，他们再有意见，那工作真的无法再做了！
尹凡说，我认为这样的方案基本是按照政策、按照原则来办的，不存在无原则迁就的问题。我们也不能因为有人上访，就放弃原则来进行安抚，那样的话后患将是无穷的。
当天晚上，城中村那片地的开发商又给陈亮副市长打来电话，询问白天会议的结果。陈亮把会议决定粗略地告诉他，那开发商别的倒不关心，一听到还要他拿出一部分安置经费，立马叫起来：什么，还要我拿钱？你昨晚不是答应了我，不让我吃亏的吗？
陈亮见他口气这么粗鲁，心头冒火，说，出个几万十几万块钱，对你来说还不就像九牛一毛？
可我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我不做慈善……
陈亮打断他：你们这些人都这样，不做慈善不做慈善！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你今天多让出一点，明天才好进得更多。假如你不肯出钱一毛不拔，那些老人搬不了家，你的工地就开不了工。你要采取强制手法甚至动用暴力手段，这个事可是尹市长盯住了的，那样干你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天你主动配合一下政府，下一步你玩的猫腻，什么调整容积率呀（本应是扩大或者说增加容积率，可陈亮不愿把话说得太明），什么公用设施的压缩呀，都便于遮掩过去，否则政府不支持你，你开发开发，开发个屁！这个你都不懂，你真是钱迷了心窍了哈！
开发商听说陈副市长有时会有点脾气，可自己还第一次听他以这种态度对自己说话。他吓得不敢做声，只好一边听，一边“是，是”地应诺。毕竟他脑子转得快，等陈亮发完了火，他也想明白了，讨好地说，市长批评得好，批评得对，我政治水平低，不大通人情世故。我知道您这么说都是为我好。我一定不和政府部门作对，这两天我就把钱准备好。那个姓熊的熊健根，我嘛，也让他三分，不去和他闹别扭了。他妈的，他哪儿来的关系，让尹市长这么帮衬他！最后这句话，他当然不是（也不敢）问陈亮，而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