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不是所有的爱都可以重来，就像不是所有的人你再见都会悸动一样。但是，你的心底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使你想起来的时候百转千回，有美好，也有遗憾，甚至，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再也没有当面说句珍重的机会了，只好借着回忆想一想他的模样。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电视里传来导购夸张而充满激情的声音。
林嘉皱着眉头一脸厌烦，她掉转脸对着她的妈妈说：“哎呀，你天天看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节目呀？像什么八心八箭的钻戒，一克拉便宜你一万块，你以为是什么能这样便宜？！”
林嘉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拿着遥控器“啪”的一声关了电视，嘴里咕哝一句：“烦死了”。
林嘉的母亲被她一顿抢白，脸红气躁地说：“哎呀，我不过是看个电视，你不喜欢看拉倒呗，非要关了电视干啥呀？我天天在你家给你做牛做马似的，伺候你跟高通两人，完了还要伺候小的。这会儿孩子睡了，我看会儿电视还要管！怪不得高通说你烦人——你是我亲生闺女，我现在看你也烦！”
林嘉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如果自己再多说一句，母女俩势必要大吵一架，而吵架之后她母亲又要嚷嚷着不给她带孩子。一想到这些问题，她头痛万分。
孩子，孩子！要不是为了一岁多的儿子，林嘉早不忍耐了！说不定，她跟高通已经离婚了！
对这个世界，她失望透顶。跟自己的母亲合不来，丈夫常常借口请客户不回家。从前，完全不是这样的。那时，高通对自己甜言蜜语，软磨硬泡将自己从陈川平手里抢了过来，而那时的母亲也不是这样的。
她叹口气，这才几年呀？生活完全变了样，就连她自己也变得很陌生。
她走进卧室，将房门反锁。
她站在梳妆台前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眼窝深陷，双眼无神，眼角的细纹和嘴角的法令纹此起彼伏地拉扯着这张还算美丽的脸。
锁骨突兀地耸立着，像过度饥饿的人，她虽然美，却是干涸的美，好似有人抽空了她身体里的水分。
她不再水灵了，她绝望地想着。曾经，她唇红齿白，脸颊像秋天挂在梢头的苹果，白皙红润诱人。她从来不用招徕过往的行人，自有人为其驻足，人们循着香味一路寻了来。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那一年，牵她手的人不是高通，是陈川平。
林嘉蹲在地上，从废弃不用的纸盒箱子里拖出一本又一本从前的书，本科的、硕士的，如今都成了死物，没有一点生气。她吹掉书本上的灰尘，打开一本《民法学》，一张红苹果时期的照片赫然眼前。
照片中的她穿着格子衬衣，蓝色牛仔裤，一头短发，神采飞扬地依偎在陈川平的怀里。陈川平戴着又土又蠢的眼镜，对着八年后的她龇牙咧嘴地笑。
没心没肺。
林嘉拿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又放回原处。
她继续收拾她的这堆废物。
相丁零一声，一枚银戒指脆生生地落在地板上。
她捡起来，撩起裙子的一角擦了擦。这是一枚再简单不过的环形戒指，外表没有任何花样。她眯着眼，瞧见了戒指内圈里面刻着的小小字幕：CL，陈与林的拼音。
她摸了摸右手无名指上的钻戒，然后将银戒指套在了左手无名指上。她伸直一双手，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看来看去。
然后她脱下右手上的钻戒，拉开抽屉，啪的一声扔了进去。
林嘉二十二岁那一年，我也二十二岁，那时我在北京做编辑，她是我的大学好友。父母要她回东北老家考公务员，她没答应，一个人留在北京继续考研。
大四那一年，她也参加过考研，但是没考上。
她在海淀与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她一人住主卧，另外两个考研的女孩住次卧。她家境不错，父亲是个局长，母亲是一名小学数学老师。
她认识陈川平正是准备“二战”的时候。陈川平是四川人，认识林嘉的时候，他正在师大读古典文学，研一。
林嘉想考人大民商，她知道竞争激烈，想找个正在读民商法的师兄师姐帮忙。陈川平说我高中同班同学张敏正好在人大读民商法，我请她帮你找点笔记资料之类的。
林嘉感激得恨不得抱着陈川平猛亲一口。
林嘉败北了，英语没过人大的线。她哭着对陈川平说，我真不甘心，可是我要是不回去的话，我爸妈就断了我的钱！
陈川平说我养你！林嘉抬起头，用哭肿的眼睛望着他，然后说了句，你怎么养我啊？你自己还在读书！
她这样哭着的时候，已经跟陈川平住在一起半年。
林嘉的爸妈来过一趟北京，见过陈川平。她爸爸很不满意，没有背景，将来能有什么出息？还有，读什么古典文学？文学能干什么？能当饭吃吗？
穷鬼，穷鬼！
他大手一挥，几乎像发表演说般。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我不能让她嫁给一个农村的！林嘉嗫嚅着嘴说，川平是成都郊区的……
郊区！郊区！还不是农村！
林嘉的母亲说，嘉嘉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呢？他是南方人，跟咱们生活习惯啥都不一样，将来处不到一块儿去！再说了，我看那孩子长相也不是啥富贵相，太单薄了，风一吹能倒了似的。一个男人长成那样，不好……
林嘉听够了这些。
她一个人跟父母对抗了半年多，她将所有希望都压在考研顺利上——至少她有继续赖在北京的理由，这样，她跟陈川平也许还有未来。
可是，她失败了。她父母再次下最后通牒，赶紧回家，正正经经考个公务员。
这一回，她母亲甚至煞有介事地说陈川平跟林嘉的八字不合，他克她。她提到市里领导家的一个孩子，高通。她跟林嘉说，小伙模样好人品好。
林嘉鼻子一哼说，要不是他爸爸职位高，我估计他没有那么多优点。高通从小跟林嘉一起长大，后来他爸爸升了市里领导后，他们搬家了。
高通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有一阵对林嘉十分热乎，常常从哈尔滨过来看她，有一次特地开上他的奥迪A6，跟骑自行车的陈川平打了个照面！
林嘉跟家里断了联系，母亲为此气得住了一回院。
陈川平劝她搬家，她点头同意了，搬到北大附近一处平房里，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上一趟厕所需要走五分钟的路程。
陈川平搂着她说，嘉嘉，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发誓我要出人头地，将来一定让你父母对我刮目相看，让你过上好日子！
林嘉说，傻瓜，有情饮水饱不知道吗？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哪管一路上的兵荒马乱？
第二天陈川平带着她去王府井的工美大厦，在一楼一个卖首饰的柜台买了一对银戒指，一共花了六百块钱。他求着人家将他们两人的姓氏刻在戒指上，人家起先不乐意，哪有做个六百块生意这样麻烦的？
后来他好说歹说，终于求到了那一对字母：CL。
林嘉欢天喜地地戴在手上，陈川平说，总有一天我要给你买一克拉的大钻戒！
陈川平越来越忙，林嘉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林嘉压力山大，她几乎是背水一战。
每次背单词背得头疼的时候，她真想给陈川平打个电话，想听听他温声细语哄哄自己。她已经记不得他上一次好好哄她是什么时候了。
他太忙了，忙着兼职赚钱，忙着写毕业论文。有时，他竟然半个月才到林嘉住的地方看一看，为了节约时间，他常常住在宿舍楼。
林嘉“三战”的时候，我跟她见过一次面，她样子十分憔悴。我见她的时候，她的旁边还有高通，正是高通开着奥迪来的那一次。
我说川平呢？怎么没把他带来？
林嘉冷哼一声，他呀，我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高通尴尬笑笑。饭桌上气氛很奇怪，林嘉不怎么说话，对高通爱理不理。
他点了一桌子的菜，我说第一次吃鲍鱼、海参，高通说这算什么，你是嘉嘉的朋友就是我高通的朋友，啥时候来哈尔滨，我请你吃更好吃的！
我说我第一次喝红酒，他哈哈大笑，伸手打了个漂亮的响指，叫来服务员埋单！
三千块！2005年的时候，我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陈川平特意找了半天时间过来看林嘉，结果在小巷子门口看见站在奥迪车旁挥手的高通。
高通朝他点了点头，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陈川平火冒三丈，对着林嘉大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不是不愿意见他的吗？怎么现在人都从东北开车过来了？
林嘉不甘示弱：我爱见谁见谁，你管不着！我倒是想见你呢，我见得到吗？
陈川平摘下了眼镜，眯着眼睛说，林嘉，你是不是嫌弃我家里没钱？
林嘉说，去他的陈川平，你说出这样的话，你还是人吗？！因为你，我跟家里人闹翻了，我妈都气得住院了！
陈川平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吼了起来：你别跟我提你妈，提到她我就烦！
两个人吵了一个多小时，后来累了，陈川平骑着他的自行车走了。
他走后林嘉第一次主动给她妈妈拨了电话，她哭着向她妈妈认错。
林嘉给陈川平发了条信息，信息内容只有三个字：分手吧……
陈川平如五雷轰顶，他接到信息的时候正吃着食堂的汤泡饭。
你爱怎样怎样！
林嘉盯着手机屏幕发了半天的呆，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照常去北大的教室里上自习。
她有一个来月跟他没有任何联络，心里十分恨他，有时说，我只当他死了。
半年后，她打电话告诉我说，亲爱的，我考上了！
她语气平静，没有悲喜。
我说，真为你高兴。
她淡然一笑，有什么可高兴的？陪你一起旅行的人中途退出了，一个人到了目的地有什么意思？
我无言以对。
世间事常常如此，教会我们怎样爱的那个人，最后往往成为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世事波上舟，他只是你的摆渡人。
林嘉跟高通结婚的时候，我作为班里唯一的同学去了。
郎才女貌，一群人交口称赞。
现在林嘉坐在我面前，突然跟我说她想离婚，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脑子没发热吧？
她心平气和地说，没有。我跟高通不合适。
婚姻不是儿戏，你现在说不合适，早干吗去了？
她苦笑说，我也不知道早干吗去了。眼瞎了呗。
她喝了口杯里的咖啡，一只手不停搅动着，眼泪顺着她的脸庞往下流。
我递给她一张面纸，她接过去擦了擦，凄然一笑。
她说，我这都是自找的吧？我一点也不爱高通，从始至终，没有爱过他一天！
我叹口气，可是，相爱的又能怎样呢？
她说不一样的，如果两个人有爱情，哪怕火灭了，那点死灰的温度也足够你们共度一生！
沉默了好一阵，她突然开口说，你知道吗，陈川平结婚了。对象是他那个高中同学，张敏。
这世界真小，小到我们还是失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