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麻石铺成的石板路沿着惠州湖边的城墙延伸，直达西湖上的百花洲小岛，绿树掩映中，有一幢红墙绿瓦的高大建筑气势不凡。透过浓雾，仍能看见两排戎装整肃的士兵持枪站立两边。
此时的惠州，天空灰蒙，潮湿闷热。苏堤上的葱茏树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影影绰绰成为一团。惟有孤山上的泗州塔还顽强地探出头来，像一位深谙世事饱经风霜的老者，默默地注视着这座古老而神秘的小城。
一位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年人匆匆而至急欲走上木桥进内，被门口值勤的士兵用枪挡住。来人满面是汗，说话急促，连连声称是广州派来的秘密信使，有急件需面呈叶举总司令。任凭来人好说歹说，士兵就是不肯放行，来人火了“你他妈的，误了老子的大事，吃不了兜着走！”值勤的士兵解释说：“叶司令有令，没他同意今天任何人一律不准入内。”“你马上拿我的证件进去向叶司令通报！否则别怪我失礼了”来人吼了一声，随即把手伸进了衣袋。就在客人伸手拿证件的时候，执勤的士兵立即把枪口悄悄对准了来访的陌生人。他们的谨慎行为也许是多年的警卫经验形成的自然反应，也许是联军困城之后采取的特殊防卫措施。
士兵拿着来人的证件入内，不一会儿出来一位副官把来人带进了小岛。门外又恢复了原来那种肃杀的气氛。士兵们照旧面无表情地肃立着，但从那铁青的面色上看去，他们似乎随时可以开枪杀人。
副官把来人带进司令部的值班室，并指着一条板凳示意来人可以坐下。来人不坐，站着一再申明自己是广州商团陈会长的秘密使者，有急件要面呈叶举司令。副官用眼睛瞟了来人一下，很不情愿地走进了内室。在副官的眼睛里，除了自己的长官叶举、陈炯明外，任何人似乎都不值得他去尊敬，副官只知道听由叶举的差遣。
叶举正在参加由陈炯明亲自主持的一个军事会议，副官来到会议室，伏在陈司令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叶举听后一怔，悄声地对副官说：“叫来人稍等，我要见他。”副官一听司令如此吩咐，方知道此人来头不小，不可怠慢，赶忙把来人让进会客室，上茶敬烟。
来人落座之后，打量起室内的陈设来，小会客室约摸40平方，两边放着一排红木雕花座椅，中间摆放茶几，茶几上一律用白色方巾盖上，显得干净利索，高雅古朴。小客厅的正方，用红木屏风隔开，屏风上雕着龙凤呈祥的巨幅图案，在屏风的上面，挂着一幅虎啸图，一只猛虎在石岩上引颈探腰，回眸一吼，口似血盆，眼似钢球，虎须如针，虎尾如帚，虎虎生威，有猛虎下山之态，有惊天动地之势。伍仁粗知上山虎寓意隐居山林，下山虎兆示穷凶极恶，而今这回眸一吼的回头虎预示着什么？反扑广州，驱逐孙文。看来陈炯明司令决心已下，这画家功力不浅，构思时一定费了一番忖度的匠心，目的无非是为了吻合主人的心境和志向。
二
一阵“蹬蹬”的皮鞋声由远而近，震得地板阶砖犹如空鼓回音。来人还没待叶举出现，早已起身侍立。一待叶司令出现在屏风右侧，便立刻双腿并拢，皮鞋跟“啪”地碰到一起，举手敬着标准的军礼：“总司令好！您的老部下，第一军第一师部的上校特工伍仁，受广州商团陈会长差遣特来报告，打扰了。”叶举看见近两年没见的老部下，立刻有了一种亲切感。他微微一笑：“你辛苦了！坐、坐，用茶。”“是，谢军长。”
叶举认真地打量着伍仁，目光里充满着关爱和信任。伍仁是广州花县人，很小的时候就随父亲混迹于广州各大码头，干起了收取商行保护费的营生。在辛亥年间，加入了革命军，跟着叶举转战南北出生入死，由于他敢拼敢杀且机警灵活，在战斗中屡获战功，一个普通兵士干到了上校军衔。那年叶举指挥粤军包围总统府，伍仁带着一个营是冲在最前面的，伍仁能领会叶举的意图，他们要一不做，二不休，让孙中山在炮火中彻底消失，而不是陈炯明司令说的，只要把孙中山驱出广东就可以了。事实不久证明，劫后余生的孙中山联兵征讨，陈军退守惠州，至今让叶举对陈炯明的迂腐犹豫的书生气心存责怨。粤军兵败后，叶举把伍仁秘密留在了广州，他的潜伏担负着反攻广州的重大使命。伍仁不负重托，借着陈炯明、叶举的背景，很快混进了商团并得到陈廉伯、陈恭受两位会长器重，一下成为广州商团军里举足轻重的领军人物。
“陈廉伯、陈恭受二位会长近来身体可好？”叶举关切地问了一句。伍仁立刻站起来回答：“托司令洪福，两会长身体都好。”叶举示意伍仁坐下说话。叶举很喜欢有礼数的部下。那是军事素质的体现，强将手下无弱兵，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叶举喝了口茶，继续问道：“广州情况如何？商团的武装力量组织得如何？”“报告总司令，我们已经组织了几千人的队伍，下发了部分武器装备，正在秘密进行军事训练，准备成立广东商团联军。只是近来广州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大元帅府周围增加了巡逻警卫，公安局的警戒范围大面积扩大，原在广州城郊驻防的部队也陆续进驻城内，分布在越秀中路师范学校一带。今广州滇、桂、川、湘各军的矛盾很多，与商团冲突不断加剧，孙中山一直想收买拉拢商团。国民党一大开过之后，又急着办什么黄埔军校，那筹建处就设在邓参谋长南堤二号的别墅里。听说孙中山硬要把蒋介石请回来当校长。”叶举沉思片刻，他知道这个商团军的总教头耳目众多，上能通天，下能通地，黑白两道游刃有余。对广州的情况还是通盘掌握的。他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烟波浩渺的湖水慢慢地说：“孙大炮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了，他改组国民党，实行什么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新政策的目的很明显，说到底就是联合苏联人和共产党人一起来对付我们。”伍仁急切地问道：“那我们下步如何打算？请司令明示。”“我们计划将一批武器分别运送到东莞、石龙和增城一带，你们再想法接应运进广州，这批装备足以武装一个加强旅。同时，我打算从各个部队严密精选军事指挥员，协助你们训练队伍举行武装暴动。你要紧紧地抓住商团军，要让它成为广州的一颗重磅炸弹，只要你们把孙大炮赶出广州城，就让我们的东江兄弟来收拾他。”“是！”伍仁激动的起身正要敬军礼。叶举摆手让他坐下，又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踱到窗前，专注地观赏起西湖的景色来。
西湖湖面上，乳白色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那起伏的波纹显得隐隐约约，一层一层地不断涌来，给这个早春的鹅城带来了一股晦暗而浑浊的暗流。
伍仁盯着那张纸，纸上画着一行头像，漫画的旁边还写着“打倒陈炯明，消灭洪兆麟”，“打倒叶举，消灭林虎”的口号标语。叶举踱回桌边，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宣传画是在惠州城发现的，甚至贴到了杨坤如的城防司令部的门口，可见惠州异己分子之猖狂，你在广州一定看到更多吧？”伍仁当然知道广州城那铺天盖地讨伐陈炯明、叶举的宣传品，他沉默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敢说出来。叶举见状呵呵地笑了笑：“孙中山出十万大洋买我的人头，还要陈司令把我当人质押往广州，十万大洋啊，回去广州你也回敬回敬，古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伍仁仍然看着手里的传单，会意地点点头。
三
广州的市区没有了以往热闹和繁华，在珠江长堤靠近天字码头的一条街巷内，虽然仍有挑担子做小买卖的，有小食摊，还有皮影戏的台子和围成一圈一圈卖艺杂耍的，但自战乱以来，街上就少了许多这样热闹的场景。
一群头戴竹笠的船家妇女挑着咸鱼和虾干一路吆喝叫卖，看见当兵模样的人就远远地避开。到了街巷的僻静处，有个妇女放下担子，掀开斗笠扇着风，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忽然往戏院门口的墙上刷糨糊。随即就有人在刷过糨糊的墙上贴海报，传单上写着“打倒孙中山，消灭廖仲恺”。正午刚过，一群工人纠察队巡逻到此看到满墙的标语传单，正欲抓捕那几个戴竹笠的妇女，几个穿黑绸缎衣服的人从街角冲过来与纠察队撞了个正着，接着就争吵起来。妇女乘机一逃四散，斗笠也掉在了地上。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有人高喊：“当兵的来了，快跑。”几个黑衣人甩开纠察队一哄而散，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一部军车奔驰而来，在出事地点停住，几个年轻的士兵从军车里下来，其中一个军官捡起掉在地上的布袋子和装糨糊的小桶：“张大哥，你没事吧？”张大哥抖着手里的一叠传单，说：“我没事，只是人没抓住，全让他们跑了。”军官看着手里的传单：“会不会是商团的人？走，上车，去总统府找马队长。”“也有可能是陈炯明、邓本殷派人干的。”他们边说边上了车，军车一直开往大帅府。
马队长就是马亮，他祖籍湖南，二十五六岁年纪，曾在河北保定军事学校学习，后随孙中山南下广州，一直在总统卫队服役。他身材不高，方脸上有两道浓眉，双眼炯炯有神，深沉的表情里总是显出一副年少老成的样子。多年来特殊的职业和险恶的战争环境把他锻炼成一个精明、干练的职业军人。
马亮听了巡逻队的汇报，不断地去翻拈那叠收缴的传单，其中一张罗列孙中山八大罪状的传单引起了他的注意：
罪状一：反对联省自治，不顾粤省经济崩毁，不恤民生，强令粤人北上与军阀开战，使数万粤省士兵客死他乡；
罪状二：勾结苏联和共产党，推行三大政策，实行共产均权；
罪状三：欺压广州商会，强令商会归孙中山所辖，参与北伐，并弹压工人；
罪状四：频频派兵进犯东江，残杀东江人民，并声言杀死粤省士兵赏大洋一元，为了东江战事，到处举债；
……
看到上面的内容，马亮一下明白了陈炯明已和商会勾结上了。他似乎从这张薄纸片里，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和中间那个黑色的大蜘蛛。
当天晚上，马亮抽调人力组成为五个行动组，作出分工：一组监视广州商团和商团周边的情况；二组派出便衣，加强巡逻伏击；三组负责广州南线的情况，主要是监视邓本殷的动向；四组负责广州东线的情况，主要是针对陈炯明的惠州方向；五组负责珠江沿线的情况，重点是天字码头、珠江沿岸和各处码头。
一切布置完毕，马亮有了少许轻松。他感到广州近日天气尤其闷热，浑身都是一股湿漉漉的汗，特别油腻。他解开军装的风纪扣，拿着帽子扇风，有了少许凉意，他真想到珠江去洗个澡，让自己彻底地清爽些。这时参谋匆匆向他报告，说指挥部电话找他。马亮不容懈怠，立刻边跑边系上风纪扣，戴上帽子去接电话。
电话是总指挥部打来的，指挥官在电话里对马亮说：“刚刚得到一个内线提供的重要情报，广州商团派人与惠州陈炯明部接头联络，陈炯明计划支援广州商团枪支弹药一批，并派出人力帮助广州商团训练部队。这批枪支到底有多少？在哪儿交货？用什么交通工具送往广州？是从东江来还是从香港发送等情况目前都还是个谜。”指挥部命令马亮卫队密切监视并想法进一步侦察掌握敌人的情况。马亮感到异常的气息，正围绕在他的周围，这次任务是严峻的，箭在弦上，即将迎接的可能是霹雳惊雷。
四
广州的西关华灯初上，窄窄的街道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在西关中段一座三层小楼里，广州商团的一个秘密会议正在这里进行。屋子里坐着十几个人，都是来自广州商会的各行业头领，他们听完了伍仁惠州之行的汇报之后，都把目光集中到商团头子陈廉伯身上。陈廉伯也扫视着大家的表情，一言不发。
陈廉伯是广东南海人，是大名鼎鼎的中国第一家民族资本经营的机器缫丝厂拥有者陈启源的公子。到了陈廉伯这一代，他的家族企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陈廉伯除了拥有庞大的丝织企业外，还担任着香港汇丰银行的买办要职，这无疑奠定了他在广东商界的显赫地位。陈廉伯得到买办的职位，年仅十六岁，委实算是名噪一时的商界奇才。
1924年年初，粤省年度商团大会召开，陈廉伯被选为广东商会总会长。陈廉伯一上任就有人撺掇他重组商团军，而组建这支十个团建制近1万人的庞大队伍，除了巨大的给养开支问题之外，最紧缺的还是枪械和军事教官。伍仁在陈廉伯大伤脑筋的时候毛遂自荐，亲自前往惠州与陈炯明联系，目的就是想解决这个制约商团军发展壮大的瓶颈问题。
陈廉伯坐在椅子上，收回审视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抽烟喝茶，待大家的目光再次聚向他时，他才慢慢地吸了一大口烟，悠悠地喷出一串烟圈，待烟圈彻底散去，他才突然一按烟头，猛地站立起来，亮开嗓门对大家说：“弟兄们，也该是我们大展宏图的时候了。多年来我们受尽广州政府和各路军阀的欺压。自从陈司令被逼出广州之后，各种厘捐层层加码，滇、桂、粤军频频袭扰，我们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孙中山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我们广州商团早在1912年就成立了，商团成立之初曾得到北京政府批准，广东先有商会，再有工会和农会。我们的宗旨是：保卫商场，防御内匪，维持治安。廖仲恺曾多次找我谈话，有一次竟和我磨到通宵，要我加入国民党，还要我支持孙中山讨伐陈炯明和参加北伐，他孙中山在我们商团开会时，也曾到会反复强调，什么商团军和警察应统归政府指挥共维治安，什么商团军要担负革命的事，不可再守中立。我就是想不明白，凭什么要把我们的商团武装拉去北伐当炮灰？凭什么要我们卷入军阀内战的战火中？什么革命事业？他孙大炮引进滇、桂联军已让粤省人民唾骂万年，而廖仲恺是与孙大炮共鼻孔出气的，我们没得指望，我们只有指望陈炯明，他的联省自治和粤人治粤方略，才是完全体恤民生和符合商会利益的。连年的战事，已经让本土人民大受其害，男丁不足，土地荒芜，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大家随声附和点头称是。
陈廉伯喝口茶继续说：“我一再阐明我决不加入国民党，不介入政治党争，以保持商会的中立性和自主权。孙中山、廖仲恺、胡汉民都不高兴了，故处处设卡掣肘商团军的发展，在这艰难时日，竞存兄出手相助，无偿支援我们枪械一批，实让我感激涕零。只要武器教官一到，我们就集中精力训练队伍，再有人欺压商人，我们打他一个天翻地覆，一举建立我们的商人政府，我们不参加内战，也不参加北伐南讨，我们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
伍仁是有政治抱负的军人，他对陈廉伯其实并不看重，他觉得陈廉伯的这番话只是商人说的话，只懂得对自身利益的保护，而不知道在这个广州城根本不可能保持“中立”或“独立”，更不知道如何把握战机，争取主动掣肘孙中山。伍仁想，有了枪支的商团军，就要成为控制孙中山胡来的中坚力量，就要把商团军变成陈炯明进攻广州的先头部队和敢死队，这不是什么小团体的利益，而是整个粤省的利益了。伍仁想到此，及时提醒会长说：“只是武器弹药，还不知何时能运进广州，又在哪儿交接比较安全？依吾之见，商团军要成为粤省商人的坚强后盾，首先要培养出一支勇敢善战的队伍，并且要找准下手的机会。在陈炯明、叶举组织反攻广州的时候，密切的配合必能形成气候，一锤定音。”商会的人听了伍仁的一番话，纷纷喜形于色地高谈阔论起来，他们以为打仗无非就是袭击个总统府，把政府要员控制，然后就可以迎接陈炯明回归广州。伍仁此刻不想再与商人们讨论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他随即站立起来，习惯性地向大家敬军礼，然后说：“各位做起生意来都是虎虎生威，精打细算，一本万利，但打仗非生意，不是有枪就行，还要靠人。今蒙陈会长信任，由我负责督导弟兄们的军事训练，我建议，枪械教官没到之前，各营、团必须全部到位，以前每天训练三个小时，现增加到五小时，训练的地点要比以往扩大，除了训练，还要全面熟悉广州的地理环境，至于军训经费等等还蒙会长及诸位……”说到这里，伍仁觉得自己说得已经足够了，他看着陈廉伯，他要陈廉伯来点头定夺。陈廉伯很欣赏伍仁的做事风格，该说的一定说，不该说的点到为止，决不啰嗦，这才是聪明人。陈廉伯很干脆地回答说：“时间也不早了，武器的事我会尽快去落实，大家按照各自分工先去布置工作。至于活动经费，伍仁兄不必多虑，我们是商会，商会就是商业集权，经济在我们手里，商团军饷我们一定按时送到。”大家蜂拥而起，商团骨干从西关路中段的那幢三层洋楼的大门里陆续走出来，搭上人力车或汽车分头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