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北方的冬天并不像南方，冷起来是刺骨的冷。冷起来恨不得把鼻子都给包上一层厚厚的被子。房檐上结着锋利的琉璃。晶莹剔透的，像是水晶。调皮的孩子们会拿树枝捣下一两只琉璃，含在嘴里，冻得嘻嘻哈哈。小女孩跟一群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当然她也带着她的小妹妹佳佳。人人都裹得像个小企鹅。她们躲到了一堆麦秸垛里。那里有一个大大的洞。估计是主人家烧火的时候总是在一个地方掏。所以天长日久，便出来了一个大大的洞。她们躲进去，又暖和，又可以遮人耳目。她抱着小佳佳，示意她不要说话，这一次，一定要赢过别的小伙伴。小女孩心里想着。
“我看到你了，我已经看到你了。”外面的小伙伴故意引她们上当。
她们俩还是屏气凝神。
“阿嚏”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麦秸碰到了佳佳的鼻子。
小伙伴们闻声赶来，就在那个大大的洞里找到了她们。一下子，这个洞，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堂。
“天好冷呀，我们烤火吧。”一个小伙伴提议。
“好呀，好呀，能有火烤真的太好了。”别的小伙伴也开始嚷起来了。
所以大家便捡柴的捡柴，找打火机的找打火机。一会功夫，就都聚齐了。
一个胆大的小伙伴打开了火机。天干物燥，火一会便着起来了。小伙伴们围着火坐成一个圆圈。大家都很高兴。觉得做了件伟大的事情。
不一会，火越烧越大。引燃了洞里的麦秸。小伙伴们便都吓呆了。开始哭起来，开始大叫。小女孩也十分害怕，她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火。像是恶魔似的，要将他们吞灭。大家开始推推搡搡着往外跑。小女孩也往外跑。火越来越大，烟也越来越大，眼看着洞就要倒坍。
小女孩和小伙伴们逃出来，看着熊熊燃起的烈火。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人们看到了烟雾，往这边赶。小姨也来了。
“佳佳呢。”小姨扯着灰头土脸的小女孩问。
这时小女孩才觉出自己老被佳佳牵着的右手并没有佳佳的左手了。
“佳佳。佳佳。”小女孩脑子一片空白了。
“妈呀。我的佳佳。”
“佳佳还在里面，求你们救救她吧。”小女孩歇斯底里地喊着。
人们开始了救援。锅碗瓢盆都用上了。他的盆递到了她的手里，她又将它递到下一个人手里，人们就这样开始了救援。
火终于灭了。仍有一些烟冒着。像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小姨冲进去，她喊着佳佳。她疯了似的翻开各种烧完后的废柴。她终于看到佳佳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身上已烧的没有一点好的皮肤了。头发也不见了，眉毛也没有了。只剩下骨头。小姨晕了过去。小女孩看到了佳佳，她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刚刚还在打喷嚏的佳佳。她吓坏了，但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佳佳，我的妹妹，刚刚为什么没有跟我一起出去呢。我为什么没有牵着你的手一起出去呢，都怪我都怪我。”小女孩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是一个罪人。她爸爸死的时候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这个时候，她的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残酷，死亡带给她的伤害。为什么上一秒人还在那里，这一秒就阴阳两隔了。跟她说什么她也听不到了。再也不能牵着她的手玩耍了。再也没有跟在小女孩的身后屁颠屁颠喊“姐姐”了。那一刻，小女孩也想死过去，追上佳佳，把她拽回来。人生才刚开始，怎么可以就此结束呢。
人生也许就是这样吧。最亲近的人也有离去的那天。只能这样想，他们不是死亡了，他们只是离开了，去另一个世界，享受另一个世界的阳光雨露。
小姨受不了佳佳已经去世的打击，卧病在床。小女孩跟姨夫办完了佳佳的丧事。小女孩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虽然并没有人责怪她。小姨卧病在床，只是不看她，但并未说一句责怪她的话。姨夫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只是将悲伤隐藏起来，躲在无人的角落独自落泪。却不曾在外人面前流过一滴泪。这也是小女孩崇拜姨夫的地方。真正的男人就该如此。兢兢业业工作，再苦再累再伤悲，都要咽在肚子里。他依旧是在天不亮就开车出门了。依旧是兢兢业业地工作。佳佳走了，但是这个家还是得继续，不是吗？人这一生总是会碰到亲近的人的离去，但是生活还得继续。小女孩本就懂事，经过了这场灾难便更觉比同龄人懂事了。她每天照顾卧病在床的小姨。为她做饭，洗衣，擦身子。小姨仍是不看她一眼。有时她也是会起床出门走走。但是她总是捡很多柴回来。她把柴装在自己衣服的所有口袋里，有时候用绳子捆着，背上一大捆回家。她说，佳佳在柴里面。每一个柴上面都有佳佳的笑脸。佳佳告诉她要她带自己回家。所以，她看到路上的树枝，树叶，秸秆总会往家里捡。家里的房间里堆满了小姨捡的柴。
小女孩跟姨夫也带她看过医生，但是医生对此并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开一些开胃健脾的药物，无关痛痒的。有时候，心中有个念想，总比万念俱灰来的好些。傻子总比一般人过得快乐。
这天小女孩正在收拾小姨从外面捡来的柴。听到外面有动静。小女孩推门出来。发现小姨躺在地上。身边围着几个调皮的小男孩。在围着小姨撒尿。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大傻瓜大傻瓜。”小女孩上前推开他们。
“你们干什么。不准欺负她。”像个愤怒的狮子。
其中有一个小男孩被推倒了，哭起来。一个稍大一点的男孩子说：“竟然为了一个傻子推我的弟弟。给我揍她。”
另外几个小男孩便开始对小女孩拳打脚踢起来。她盖在小姨的身上，用自己不算庞大的身躯保护着小姨，这个苦命而又善良的女人。
调皮的男孩们虽然年龄不大，但每个人的小拳头都像是小锤子一样砸在她的身上。她只是觉得疼痛，但却咬着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这又让她想起她那个死去的父亲了，还有他对她的百般的折磨也随之而来了。排山倒海似的冲向她的脑海。像要炸裂似的脑袋。
她倏地站起来，红着眼睛，像走火入魔的狮子——
“够了。”咆哮如狮子。
调皮的男孩子们本就是欺软怕硬的，见小女孩如此摸样，都愣住了。只见领头的稍大一点的孩子变得结巴了：“我们?????我们走，今天就先到这里。”
于是，他们就一窝蜂似的跑开了。
她站在那里，嘴唇破了皮了，流出殷红的血来。挂在那里，像是宁死不屈的战士。
她想起小姨来。走到小姨面前，蹲下去，扶起小姨。
“小姨，没事了，没事了，他们都走了。我们回家。”小女孩拍着小姨颤抖的后背。
小姨被她扶起来，看着她。
佳佳离开已经一年了，这是第一次小姨正眼看她。小女孩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感谢上天，甚至感谢那几个打她的小男孩。感谢上天让她爱的人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弥补自己的过错。她毫不回避小姨的目光。迎上去她更为热烈的目光。
“佳佳，你怎么流血了？”
“小姨，我不是佳佳呀。”小女孩有点疑惑。
“佳佳，我的好佳佳。我找了你一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佳佳，你这一年是怎么过的呀。想不想妈妈呀。再也不要跟妈妈分开了。”小姨激动地抱着她。抱紧她。连空气都被挤出来了。小女孩开始胀的脸红。
“小姨，我不是佳佳。佳佳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
“不，你胡说什么呀。”小姨推开她，像疯子似的。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又抱紧她。
“佳佳，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该打你。是妈妈不好。你不要再离开妈妈了。不要再说你不是佳佳了。你就是妈妈的佳佳，你永远都是。”
小女孩愣在那里，这是小姨第一次打她，不，打的是佳佳。
“佳佳，我亲爱的妹妹。你在天堂过得好吗？不要担心，在以后的岁月里，你的爸妈，由我来照顾。你安心的吧。”
“恩，我是佳佳。佳佳是我。”小女孩咬紧已经破了皮的嘴唇。
“以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陌然了。我是佳佳。”小女孩流下了两行眼泪。为死去的自己。
夕阳挂在天边，放出火红一样的光芒。天空便像是一个喝醉的汉子了。余晖映在陌然的脸上，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死亡的味道，那是一股浓烈的、潮湿的味道。内心处感到悲凉。还未成长，便要向自己永别。这多少是该凄凉的。人大多是这样的。自己这身皮囊就是再平凡再一无是处，总还是自己的，总还是想着做自己，不想做那片被人复制的叶子。那是不属于自己的灵魂和生命。那样的人生是没有质感的。就像是海绵，就算是吸再多的水，被人碾压总还是会流出来的。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似乎连血液都不是自己的了。眼睛里看到的也是别人的风景。自己这个词便不复存在了。
活在别人的影子里，怀念着属于自己的阳光。
但是，陌然一旦走出这片阳光，影子便不复存在了。她甘愿做这个影子。为着自己挨着的却被自己伤害过的人们。但她不会背弃自己，骨子里还是有一个陌然在活着。
陌然，陌然，坚强的小陌然！
小姨又恢复正常了。像佳佳离开前那样。跟人说笑，做家务，下地干活。只是再也不捡柴了。她只当陌然就是佳佳了，每天佳佳佳佳地叫着，为她付出爱和关心。没有人去捅破这一个善意的谎言。连他的丈夫也觉得这是极好的事情了。
“女儿没有了，外甥女变成了女儿。这样也好。”男人这样盘算着。只是陌然还尚未适应现在的自己。
这天，陌然放学回家，还未放下小姨为她缝制的书包，小姨就在厨房里喊她：“佳佳，佳佳，快来。妈为你做的你最喜欢的炸馍片儿。”炸馍片儿是佳佳最喜欢吃的了。
馒头是这个地方的主食。他们把馒头称为馍。所谓炸馍片儿便是将馒头切成一厘米厚的片状，洒上几滴盐水。随后在滚着的油锅里过油炸了。待火候合适。便可以炸出黄灿灿的炸馍片儿了。口感是极好的，酥酥的，咸咸的，又透着油炸后袭人的香气，小孩子尤爱吃。
“好吃吗？”
“恩，好吃。小姨。”陌然一边吃一边回答。吃得太过虔诚了，一句“小姨”便脱口而出。
小姨端着的盘儿一下子就落了。里面炸好的馍片儿趁机溜出来凑热闹。
“为什么不喊我妈妈，我是妈妈呀。我是妈妈呀，佳佳。”女人显示出异常的急躁。流下泪来，还在晃陌然的肩膀。似乎要将整个人晃散了。像汽车零件似的散了。
为什么不喊妈？
在陌然的心中从未有过“妈妈”这个概念。她的妈妈在她刚出生就死了。但陌然并不当成她死了。陌然觉得是妈妈不要她了，抛弃她了。她的爸爸又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在她的身上。所以她越发恨那个将她带到这个世界却又让她受尽磨难的“妈妈”。于她而言，“妈妈”只是一个连“垃圾”还不如的词语。所以，她是没办法喊她爱的小姨妈妈的，似乎她不会发这个简单的音节。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佳佳，我的女儿，却不喊我妈妈。为什么？”女人开始放开陌然。却抽打自己的脑袋，抓自己的头发。就像是头发里有千万条虫在爬。陌然看着女人泛白的两鬓开始出现血迹。
“马——”陌然用尽全力喊出来。觉得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儿都要震起来了。方言里“妈”是“马”的音。陌然太爱小姨了，所以她不能用一个她讨厌的字眼去称呼她。所以她喊“妈”的时候就把它想象成“马”，只是心里喊着小姨。只有这样，陌然才能喊出来。也不至于让小姨伤心。
夜已经深了。窗外只剩下几点固执的星星赖着不走。原本漆黑的夜空便被点缀得有些光亮了。远处，不时传来隐隐约约的汽笛声。夏果已经睡熟了。我将下过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看着熟睡的夏果。心一下子就软了，暖了，碎了，溶了。我不知道这辈子跟这个叫做夏果的女孩会有多少牵绊。
第二天一大早，夏云和路风还没有回来。我悄悄地起来，生怕吵醒了夏果。我走进了厨房，为夏果准备了一份早餐。一个荷包蛋，一杯牛奶，还有一片面包。然后，我就发扬了做好事不留名的精神。悄悄地离开了。我不知道当夏果发现你做的爱心早餐时，她是一种什么心情。原来，在尘世间，有人惦念着，有人爱着，原来是这么一种温暖的，有要好好活下去的欲望。她品尝着我这简单不过的早餐，心里却有一阵暖流。她没有告诉我，那是她吃过的最幸福的早餐。我没来之前，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在吃方便面，各种统一，各种老坛。不过现在好了，她想吃的时候我就可以做给她吃了。她觉得此时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在我从夏果家回到学校之后，我就一直惦念着那个小丫头，那个磨人的小丫头。会时不时地想起她。惦念着她。好好吃饭了没有？伤好了没有？夏云有没有再次打她？当然，还有，她是不是像我想她一样想我了？“当然，她肯定是没有想我的，”我发现自己这样想的时候，心突然就痛了一下，无限的失望涌上心头。我发现我变了。上课的时候，我会呆呆的望着窗外，眼前浮现的是夏果那张受伤的脸，是那个透明的小耳朵。只是盼望着周末的来临。那样我就又可以见到那个小丫头了。
“Don‘tforgetme，Ibeg，Irememberyousaid:“Sometimesitlastsinlovebutsometimesithurtsinstead??????”当我为了使自己的心能够静下来，在图书馆看些杂志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那是个陌生的号码。一般碰到陌生的号码我是不会接的，可是那次不知道怎么了我就鬼使神差地接了。
不知道你信不信潜意识。有时候，潜意识会支配你做一些事情。一些它认为是对的事情。
“老师，是我。”电话那端并不说是谁。
可是我听得出是谁。
“夏果，怎么了，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呀？”
“老师??????”
我听得出夏果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有些哽咽，就像在寒冷的冬天冻了很久，声音都变得不是自己的了。
“小丫头，别慌。有什么事，慢慢说。”其实我就已经慌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夏云又打她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更严重的事情。我的心就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老师，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迷路了。”她说。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迷路而已，还好没有再受伤。其实，这只是我自己以为的。有句话说，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其实，我真的是错了。
“没事，没事，别急别急，你告诉我你旁边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我马上去找你。”
“这里有一个很大的球形建筑。有几层楼高。然后还有像鸟儿一样的翅膀，现在在亮着灯。”夏果向我描述着，声音仍然是颤抖。
“哦哦，好的，我大概知道了，你在那别动，我马上过去。一定要等我呀，我会过去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通过夏果的描述，我大概知道了夏果的位置。她在这个名叫郸的城市的中心，那个球形的建筑是郸的地标性建筑。夏果也是刚从另一个城市搬过来，她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的。我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我担心这样一个小女孩，在晚上一个人在外面会遇到什么事情。我出了校门，便打了个的士，一般我是不坐出租车的，小时候的贫穷让我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可是这次不一样，我的小丫头，正在她陌生的市中心，一个人游荡。我的心比什么都急。如果有神舟飞船，估计我也要坐了。
九点多对于这个叫做郸的小城市，已经算是很晚了。街上的人少了。还在街上游荡着的，要么是醉鬼，要么就是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车开得很快。可是我的心里惦念着“小丫头”，我恨不得一步就能来到夏果的身边。然后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我下了车，往夏果说的那个球型建筑跑。
我看到一个叫做“果然”的书店角落里蹲着一个小女孩。手在地上漫无目的的涂鸦。
“你怎么在这？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是喊不出她的名字。其实她也没喊过我的名字，她一直喊我老师，她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如果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那能不能所她还不认识我。还不知道我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