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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一个无风的夜晚，月亮很亮很圆。在我的人生中，有很多这样美好的月夜，唯独这一个，我记得最清楚。
白烛燃得半残，流下滴滴泪蜡。绣房外间，一个头发灰白的嬷嬷四仰八叉地躺在矮几上，鼻中发出响亮的鼾声。
“孙嬷嬷真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副睡姿全无半点仪态。难怪小姐最近老睡不好，有这老妈子守夜鬼才睡得好！”香儿皱着眉，在我耳边小声嘟叽。
“嘘……”我比一个噤声的手势。孙嬷嬷的嘴皮子功夫着实磨人，我可不想惊动大架。她老人家原是宫里的教养嬷嬷，自我出生后她便被赐给了国相府，专门司管着我的礼仪教化。一套《女论语》常被她像儿歌一般念给我听，像是“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进益却不佳，实在愧对她老人家。
今夜，国相府的守备颇为涣散。正值元宵佳节，府里老爷、夫人和少爷们都进宫飨宴去了，独留下我这个不宜轻易抛头露面的千金小姐守家。底下人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偷懒，自然是不肯放过。早早把各处角门下了钥，只留下两个倒霉鬼守门，其余人等窝在自己房里，偷摸玩骰子说荤话，偌大一个国相府基本处于无人看管状态。
我等这个时机已经很久了，焉有不好好抓住之理？王都水土丰美、物产丰饶，又未受兵燹。这些年来南北停战，朝廷国祚平和，百姓安居乐业，上元节定然热闹。
借着满月的光辉，两个男子装束的人偷偷摸到国相府后花园角门。拿钥匙开门的时候，香儿的手有些抖，小声叽咕道，“小姐，我们真要去吗？老爷知道的话定会雷霆大怒，不知道要赏下多少板子呢……”
“放心吧，你不说，我不说，爹爹怎么会知道？只要我们够小心，一切无虞！”我故作轻松地宽慰她道，却没注意自己的手也有些抖。不过若是错过了这一次的花灯，再想看的话只能再等上一年，我宁愿冒着被爹爹责罚的风险也要好好看一看今年的花灯。
爹爹教子在王都是出了名的严厉，对女儿则另算。一来我是他老人家老来得女，全家的宝贝；二来，估计他心里也合计着女儿终究要嫁人，麻烦总要出门。所以，就算孙嬷嬷多次跟他反映我多次违拗、怠慢她老人家的教诲，举止仪态等等离一个真正的千金淑女还差得很远，他也不过柔和地劝诫我几句。我想着，就算被爹爹知道，顶多罚我不能吃晚膳、不能吃点心或是到祠堂跪几个时辰，每回三哥都会偷偷从厨房带只鸡腿给我，何足惧哉？
出了角门，一辆马车已经候在外边，驾车的是三哥的小厮得乐，他一只手牵着马缰，斜着身子坐在马车上，已经冻得抖抖瑟瑟。
得乐苦着一张脸，扶着我跟香儿进了马车。“我的大小姐啊，这要让老爷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
“好啦好啦，拿去！”我抛了一块银锭子到他怀里，得乐忙不迭接下，有点讪讪，脸色好了不少。
马蹄的的，不一会便来到繁华的西市。街市上的人声和车声听在耳中，说不出的热闹，我整个人都像是突然有了活力，感觉自己像刚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的鸟儿，要真切地触到碧盈盈的天空一般。
华灯初上，无数的花灯如星子落地，王都的大街被照得亮如白昼。大道上，香车宝马，挤挤挨挨，百姓抱子携女，王孙公子风度翩翩，妙龄佳人以香帕遮了半边脸……一****好圆月，明晃晃悬于天边，如仙人玉壶，光转万束。
西市最热闹的地方当属花市街，这里的街道本来很宽敞，但因为临时多了很多卖花灯和小吃的铺面，再加上人多，就显得挤挤挨挨。我和香儿下了马车，迫不及待地投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留下得乐一人在街头看车。
“小姐，快看这个，那个，那个好，瞧瞧那个，哇！”原本最提心吊胆的香儿现下欢脱得像只小野兔，不停地指着好看的花灯给我看，像是忘了我出门的时候也是带眼睛的。
人群移动得很慢，很多花灯摊位上贴着灯谜，猜对了还有奖品拿，不少人跃跃欲试。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公子，你快猜猜谜底是什么？”
我略一沉吟，“荔枝！”
“公子猜得好，猜桃子的不少，猜荔枝的人还真不多，来来，这是奖品。”灯铺老板笑吟吟递过一盏小小八角花灯，做工粗了些，但是个好彩头。我跟香儿走马观花地看热闹，猜了几个灯谜，还买了一堆新奇玩意儿，只是苦了书童香儿，只恨不能像章鱼一样长出八只手来。
正逛得性起，本来缓慢向前移动的人群突然不动了。
前边聚了一堆人，有嘤嘤的啼哭声远远传出来，发生什么了？这是此刻所有人最关注的疑问，疑问一波波传向最前面的人，答案经过很多次七嘴八舌的传递，返回到最后面的人的耳朵里——打架了！总之是有热闹可看，我仗着个子瘦小，拉着香儿的手，左绕右绕地挤开人群，往最前面走。这个过程自然是十分艰难，等我们终于蹭到了最前排，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顾不得取帕子，我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汗，反正今夜我只是个不知名的小子，不是国相府的千金小姐，也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接下来的一幕很出乎我的意料。
发出哭声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半坐半跪在冷冰冰的青石路上，有两三个家丁打扮的小厮上前拉扯她的胳膊，小姑娘一边哭，一边挣扎。她旁边有个干巴巴的老头儿，拉着姑娘另一只胳膊，口里哭喊着，“大老爷，放过老汉的小孙女吧，老汉来世当牛做马报答您……”两边拉扯的人没僵持多久，一个小厮上前，一把将老头推倒在地，恶狠狠叱道，“老头儿活得不耐烦了。”老头顾不上疼痛，抖抖索索地爬将起来，跪在地上，极艰难地膝行几步，爬向一个世家公子哥儿打扮的男子，两只枯瘦的老手攀着那人一尘不染的白袍子，戚戚求告，“公子，大官人，小人碍了您的眼是小人的不是，大人要打要骂都行，只求您放了小人的孙女，她才十四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没等老头说完，那粉面油头的公子哥已经厌恶地一脚踢出，老头扑倒在地，抚了心口，老泪纵横。
我看得心头怒火“噌噌噌”往上冒，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如此欺男霸女的勾当，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刚跨出一步，便被香儿一把抓住袖子，香儿翻着眼睛向我使眼色，小声道，“小姐，他们人多，这么多人都袖手旁观，您还是不要管这事儿了！或者，我们去报官……”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此时哪听得进香儿的话，撸撸袖子，便跳了出去，气势如虹地大喝了一句，“住手——”
那世家公子打扮的男子大概没料到，有人会胆大包天多管闲事，小小吃了一惊，停下手，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让人顶厌恶的眉眼神情。
“吆……是谁这么大胆子，敢管老子的闲事？”
“光天化日之下，罔顾国法，做出这等欺男霸女的勾当，你算什么男人？”为了不被人瞧出我是个女子，也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噶了嗓子、粗声叫道。
公子哥怔了一怔，继而狞笑，“我呸——你可知道我爹是谁？”
我垂头，几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闲闲玩起衣角。果然是个不知国法的蠢物。我朝虽有“八议”制度，使得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这一小部分人犯罪时，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庇护，但并不能彻底免罪。若有人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不比皇帝老儿过得更舒坦？
公子哥见我不接话，得意道，“说出来吓死你！我爹爹便是当朝的刑部侍郎！”这招倒是很灵验，围观众人唏嘘一片，有那胆小怕事的，立刻便走开了。
“在下失礼，失礼……”我抱手一拱，向前一步，笑吟吟地施了一礼。
侍郎公子看我一副买账的样子，愈发得了意。一副贼眼开始瞄向我身后的香儿。香儿吓得躲到我身后，拽着我的袍子，瑟瑟抖起来。
刚刚啼哭挣扎的小姑娘此刻止了哭，任凭两个狗腿摁着胳膊跪在地上，一副凄楚楚的认命相。
“不好意思……在下刚刚没听清楚，公子说令尊是狼？”我嘻嘻一笑，语气一转，“还是狗？”
“侍郎！”侍郎公子显然还没回过味来，有些愠怒地抬高了音量。
围观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小声笑起来，这笑声极富点染力，一传十、十传百，一瞬间便爆出哄堂大笑。
“你，你……岂有此理？”侍郎公子为之气结，结巴起来，“来人哪，都给我上，不把这小子打得满地找牙，这个月的赏银就甭想要！”
在赏银的极大推动下，七八个家仆暂时撇了萎顿在地上的爷孙俩，冲我一拥而上。
我心上一抖，也不过一瞬，很快便镇定下来。既然已经势成骑虎，我便只好立开架势、放手迎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