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2525000000008

第8章

西雅图的气温要比三藩市低很多,在汽车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后,振南踏上了西雅图的土地。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座城市。西雅图看上去,远不如三藩市繁华。唐人街更比三藩市的唐人街冷清得多。振南记得关兴宇的贸易公司就位于唐人街最中心的位置,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可进公司一问,才知道关兴宇去了香港,最少要三个月之后才能回来。

无奈之下,振南开始背着行李铺盖在街上瞎逛,希望见到有哪家店铺贴出请工的启事。可几条街都逛了个遍,也没见到哪家招人。在西雅图瞎转了两天,才认识了一个在一户美国人家里当花工的广东同乡,又通过他介绍,那个美国人答应领他去北部山区的一个公路工地上去做工。

负责这段道路施工的共有一百多名工人,全部住在镇子后面的半山坡上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工人大部分都是华工,还有一部分是墨西哥人。振南被安排清理和搬运石料,这是整个工程最辛苦的一项工作,一天干下来,就累得手脚酸软,手上被划破了几处地方。但是干了几天之后,他发现,虽然搬石头辛苦,但是却比负责采石的安全多了。那天,他就亲眼看见炸药爆炸之后,飞滚下来的一块石头将一个猝不及防的工人的腿砸断了。后来他问了一下,原来负责爆破的工人工资是最高的。有时想到自己上个月还能够拿到每月一百多美元的工钱,现在累死累活每月才能够挣到四十美元,心里总觉得郁郁的。

过了许多日子,听到有消息传来,说是距离这里几百公里外的三藩市发生了大地震,整个三藩市几乎被夷为平地,死了好几万人。振南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沉,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知林如萍怎么样了。这一天,脑子里全是林如萍的影子,晚上做梦也梦见了她。

几个月下来,工友们渐渐熟悉了,日子也没那么寂寞了。这些天,工友们在工棚里常议论的一个话题就是中国工人与墨西哥工人的待遇差别。原来这纠纷从一开始就有了。按照道路公司的规定,以路面施工为例,一个墨西哥工人每个月的工钱是60美元,一个中国工人每个月的工钱是40美元。此外还有些其他方面的规定,譬如中国工人在工棚里是不允许喝酒的,但是墨西哥人天天在工棚里喝得热火朝天却没人理睬。日子久了,便有人开始发泄不满了,提出要求和墨西哥人同工同酬,否则就罢工。在振南住的这个工棚里,牵头挑动罢工的是个祖籍广东梅州的汉子,头刮得光光的,年纪也就二十多岁,浑身黑黝黝的。振南听大家都叫他“八金”。

这天,振南一回到工棚,就听见八金在叉着腰吆喝:“有种的男人明天就不要去开工,我和几个工棚的兄弟们都商量好了,就从明天开始。美国佬一天不答应涨工钱,我们就不开工。”

几个梅州人在旁边附和:“八金,我们听你的。”

大部分人却不吭声。

八金开始叉着腰一个一个地逼工人们表态参加罢工。问了一圈,明确表示愿意参与的却只有十来个人,八金越来越躁,走到振南面前,抓住他的肩膀:“檀城佬,你怎么样?罢不罢?”

振南挣脱他的手:“我不罢,工钱都是当初讲好的……”话没说完,肚子上已经挨了重重一脚,被踹得翻倒在地上。振南大怒:“你怎么打人?”刚站起身,又被八金一耳光扇了过来,眼冒金花。几个和振南一起在石场搬运的檀城同乡立即蹿了过来,有的去扶振南,有的去推八金。

振南心里气苦,站起身来,挥拳就朝八金脸上打去。一帮梅州人见状,又涌过来。结果十几个人打成一团。好不容易被拉开,振南头上又挨了几拳,嘴角也被打裂了。八金被众人架着,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这次罢工没有闹成,第二天,人们一如既往地去工地上。振南走的时候,瞥了八金一眼,见他还蒙头大睡。可到傍晚放工回到工棚里,却不见了八金,之后一整晚都不见人。大家胡乱猜测着。振南却隐隐感觉可能出什么事了。

果然,天一亮,有早起的工友就在外面大叫:“出事了。”

众人涌出门口一看,却见工棚外的空地里三棵高高的桦树上,像捆粽子一样吊着三个人。树下站着几个端枪的白人,在他们旁边还蹲着几只大狼狗。振南跟着众人涌过去一看,其中一个正是八金,另外两个却不认识。听议论,正是住在其他工棚里,这些天来天天和八金一起煽动罢工的工友。

众人见了,便有人上前去理论。那几只狼狗立即往前一蹿,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在场的华工沉默了一阵,随后有人叫道:“放他们下来!”在场的几十个华工便开始齐声大叫:“放他们下来!”

正闹着,一大帮墨西哥工人也围了过来看热闹。那些墨西哥人在一旁嘻嘻哈哈,指指点点。突然有个墨西哥人叫道:“杀死他们!中国猪!”立时,墨西哥人堆里也响起一阵叫声:“杀死他们!中国猪!”

华工们一听,顿时骚动起来,便有人往墨西哥人中扔石头。墨西哥人也捡了石头往华工们这边扔过来。愤怒的华工在几个后生的带领下,齐齐朝墨西哥人扑去。一场混战下来,墨西哥人被打伤了七八个。华工里也有好些人受伤。

结果这一天,所有的华工都没有去开工。回到工棚里,众人都还在愤愤不平,骂声一片。振南躺在床上,心里越想越难受,那一声声“中国猪”像刀子一样割在他心上。偏偏在这个时候,八金的几个梅州同乡又来找他的麻烦了:

“死檀城佬!是不是你告的密!一定是你昨天挨了打,怀恨在心!”

“别和他说那么多,打这混蛋!”

振南未及分辩,头上已经挨了一棍子。几位檀城同乡扑过来护着振南,又要动手,却被振南死死拽住。振南心里一阵阵发凉,他有气无力道:“我没有告密,我从不做祸害中国人的事。”说完,也不理他们,慢慢地走出工棚。他觉得心里的难受已经让他觉得透不过气了。

振南躺在外面的一个草垛上,仰望着蓝蓝的天空,让阳光毫无遮拦地铺在自己脸上,心里的难受渐渐消减了一些。他感觉到不少美国人从他身边走过,走向中国工人住的工棚。他知道他们肯定是来和华工们谈判的。他知道这条路的工程赶得很紧,如果没有这一百多中国工人施工,美国人想按计划完成这项工程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错了。八金们闹罢工,要求和墨西哥人同工同酬不仅是合理的,也是完全可能实现的。

振南抬手煽了自己一个耳光,耳朵里一阵鸣响。他坐起身来,远远看见吊在树上一动不动的三个人影,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慢慢地走近吊在树上的三个人,看见八金的脸上淌下的汗珠在太阳下晶莹闪亮,不知怎么,脑子里又闪出赵光被何成彪吊在桅杆上的一幕。他不再犹豫,转身朝工棚里走去。

工棚里,果然几个美国人正和华工们谈判。华工中,英语讲得流利的没几个。而那几个美国人却没人会讲中国话。再加上大家七嘴八舌,谈判进行得一片混乱。振南在旁边听了一会,实在忍不住,挤上前去,大声朝华工们道:“大家别吵,我们最好选几个代表和他们谈,这样才可能谈出结果。”说完,转身用英语对几个美国人道:“你们必须将外面吊着的三名华工放下来,否则,我们不仅不会和你们进行任何谈判,而且可能会闹出更大的事情出来,后果是很严重的。”

在场的华工有听得懂英语的,立即大声附和。

为首的美国人道:“不行!他们煽动罢工,必须受到惩罚。”

振南正色道:“不放他们下来,如果出了人命,受到惩罚的将是你们。”

几个美国人互相看了一眼,耸耸肩。

振南接着道:“中国有一个故事……”他的英语知识毕竟有限,不知该怎么来讲述这个故事,想了一下道,“讲的是中国有一个地方,被敌人杀得只剩下三户人家了,但是这三户中国人团结起来,将敌人一个国家消灭了。何况我们这里有一百多中国人。如果你们不放人,我们不仅会罢工,甚至可能会将已经修好的路毁掉。”

众华工立即大叫:“罢工!放人!毁路!”

几个美国人虽然还没太明白振南讲述的这个故事,可从众人的口号声中却感受到了一种威慑。几个人商量了一阵,答应将八金等三人放下来,但是要求华工立即复工。

振南将他们的要求对众人说了,华工们却纷纷提出谈好条件再复工。振南将华工们的要求讲了,几个美国人脸上立即露出愤怒的表情,一个劲地摇头:“NO!NO!”

话音一落,立即便有人将一只臭烘烘的鞋子飞过来,工棚里的华工越聚越多,口号声更加响亮,似乎要淹没掉这个小小的工棚。

为首那美国人终于憋不住了,一把拉住振南:“我们谈条件。”

振南道:“先放人再谈。”

为首那美国人犹疑了一下,点点头:“我们先放人。你们派代表谈判。”

振南走回到华工中,和大家商议了一阵,最后选出六个代表和美国人谈判,其中也包括振南。随后选出的六个代表又互相商议了几条谈判的原则。说话间,八金等三个人被工友们扶着进了工棚。

谈判随即在工棚旁边的一间仓库里展开。双方就薪酬问题始终争执不下。华工们提出要求和墨西哥工人待遇一样,美国人却坚持华工原来已经签了约,协议好的工价不能轻易改变。谈判一直僵持到天近黄昏,依然没有结果。美国人提出要请示高层,明天再谈。

晚上躺在床板上,振南脑子里乱哄哄的。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影子站到了他的面前。振南刚想张嘴说话,却听见有人闷声闷气道:“死檀城佬,站起来!”

振南听出声音,是八金。他冷冷道:“干什么?”

八金手里提着一根短棍:“站起来,老子不打趴着的狗!”

振南伸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摸着。他戒备地望着对方,慢慢地想站起身来。八金的动作极快,已经一棍扫了过来,正扫在振南腰上,振南被扫倒在地,痛彻心扉。

八金待要再打,却被几个人死死抱住:“你别乱来,振南绝不是告密的人,要不是他,你现在还在那里吊着呢。”一晚上,振南再也无法睡着,腰部的剧痛和心里的难受折磨着他。天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枕边湿湿的。

第二天,华工们依然没有人去开工,谈判依旧继续。振南是被工友们扶着走进仓库的。昨晚无端端又挨了一顿打之后,振南提出不再担任谈判代表,但是工棚里大部分工友都仍支持他,说他能说会写,一定得去。振南只得依了大家。美国人的态度似乎比昨天好一些,几轮讨价还价之后,美国人同意全体华工的工价增加30%。几个代表商议了一下,又分别回工棚和工人们讨论了一番,大部分人都认为可以接受。期间,振南提出要签订协议,而且要求有一名美籍律师作为公证人。因为他知道在美国,华人是不能出庭作证的。美国人也都一一答应了。

下午,美国人拿出起草好的中英文协议书给华工代表看。同时他们请来的美籍律师也到场出示了律师资格证。几个华工代表逐一阅读了协议书。协议无误,众人正准备签名按手印,为首的那个美国人却收起了协议书道:“诸位,签协议之前,还有一件小事和你们商量,我知道你们中国人是最友好的。前天,你们和墨西哥工人因为误会发生了一点小冲突,打伤了几名墨西哥工人。我希望你们宽宏大量,向受伤的墨西哥工人道个歉。这是一份为你们预备的道歉声明,只要你们在这个上面也签个名,那么中国工人加薪的要求不仅可以马上兑现,而且这两天的工钱一分钱不减。”说着,他又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书放在桌面上。

振南拿起这份声明看了一眼,又看看其他几位代表,见大家都默不作声,便摇摇头说:“对不起,这份声明我们不能接受,因为是墨西哥人侮辱我们在先。”另外两名代表也附和着振南。

那美国人连连摇头:“NO,NO,毕竟是中国人先动手打人。而且这份声明只是表示友好,不说明什么,签个名没有关系。”

振南坚决地摇摇头:“我们愿意和墨西哥工人友好,但是我们决不为这件事道歉。中国人就是中国人,不可以被称为‘中国猪’!该道歉的是他们!”

那美国人气恼地瞪着振南:“你很不友好!你们商量一下,我给半个小时给你们。你们不肯签名,那么,我们的谈判就没有必要,我们可以雇更多的墨西哥人来这里工作,你们就失业了。”说完,气哼哼地走出门去。

美国人走后,留在仓库里的几个华工代表都一声不吭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振南见大家都不吭声,心里难受。正不知如何劝导大家,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却说话了:“依我说,签个名就签个名吧,又不会少根毛,只要能加工钱,加了工钱大家都高兴。”

立即便有人接腔:“我也是这么想,这是美国人的地方,我们是出来赚钱的,要是没了这份工作,我们吃什么?美国人现在同意给我们加工钱,我们已经赢了,签就签吧。”

振南急道:“不能签!大家想过没有?只要我们大家齐心,美国人现在是绝不敢解雇中国工人的。工程赶得这么紧,他们要将我们解雇了,到哪里去招工人呀?他们不但不敢解雇中国工人,还得稳着那帮墨西哥工人。一定是墨西哥人也在和他们闹,所以他们才会提出让我们赔礼道歉。再说,我们虽然是来赚钱的,但是我们是卖苦力,不能卖良心。”

那瘦高男人瞪了振南一眼:“签个名就没良心了?你别在这里酸溜溜地扮圣贤。要害得大家都加不成工钱,你负责呀?”

振南气道:“我是坚决不签这个名的了,我不愿意被人骂是个没种的中国人。”

那瘦高男人朝振南扑过来:“你说谁没种?你就是存心捣乱?”

正闹着,几个美国人进来了,振南留意到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中国人。为首那美国人道:“怎么样?你们想好了没有?这样吧。你们签了名之后,我立即发给你们每人一百美元。这可是只有你们几个人才能享受的待遇。”

那瘦高男人走前两步:“我签!”说完,拿起笔签了名,将一百美元揣进口袋。见有人带头签了,剩下几个人也都慢慢朝桌子边走去。振南扑过去,拉住他们:“别签!他们奈何不了我们!我们不能这么软骨头呀!”

一个工人将振南一推,振南跌坐在地上。几个人都陆续走上前去签了名。振南坐在地上,不忍再看,双手捂着脸,眼泪将手浸得湿湿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痛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那美国人走到振南身边,用脚踢踢他:“该你了。”

振南缓慢地站起身,冷冷地看了那美国人一眼,用英语道:“美国猪!你刚才踢了我,请你向我道歉。”

那美国人脸上一红,道:“该你签名了。”

振南看了一眼桌面上那几个猩红的指印,他感觉那是几张血盆大嘴正张开着,要吞噬自己。他嗓子眼一热,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一开始自己是不同意罢工的,可最后死死撑着的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这是何等令人心寒的事情呀。他望了一眼其他几个华工代表,他们都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他不再看他们,也不再看那张按着几个红指印的文书,带着几分怨毒地说:“我不签,我希望你知道,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会像狗一样,被人打被人骂还摇尾乞怜。”

那美国人耸耸肩:“你太认真了,中国人。我以为你是他们中最有学识,最有水平的一个,却没有想到你也是最愚蠢的一个。”他压低声音,操着夹生的中文凑到振南跟前道,“你不签也没关系,他们已经可以代表了。我抱歉地通知你,你被解雇了。”

振南心中一股怨气翻涌而上,退后两步,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用英语来表达,干脆讲起了中国话:“死番鬼,你的嘴很臭,请离我远点。我告诉你,中国还有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算了,我懒得和你说了,反正你也听不懂。你转告那些墨西哥人,中国人和他们一样,也都是人,不是‘中国猪’!”说着,鼻子有些发酸,大步走出门去。门外,夕阳将山峦涂抹得金灿灿的。

振南在外面溜达了好一会,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慢慢走回工棚去。一进工棚,就听见里面闹成一片,是八金扯着大嗓门在骂:“丢你姥姥的!你们这些没种的东西!让我们向墨西哥人道歉,滚你妈的蛋!人家骂你是‘中国猪’,你还向他道歉?这不等于他强奸了你老妈,你还跟人说多谢吗?谁他妈的签了名的,赶快给老子找个地方撞死了。否则别怪阿叔我今天晚上勒死他!”他手里抄着那条短棍,在床板上敲得“砰砰”响。

一晚上,八金都在大骂不休。振南听着,心里又烦又难受,蒙着被子想着自己的心事。

第二天,工人们都开工去了。振南听到大家都走了,才懒懒地掀开被子,准备收拾行李。一坐起身,却吓了一跳,见床头直挺挺地跪着一个人,光着膀子,背上还捆着一捆树枝。正是八金。

八金却低着头,闷声道:“戏文里说背一捆柴,叫负荆请罪。我找不到柴,就折了几条树枝。我打了你,你也打回我。”说着,将手上的短棍举到振南面前。

振南看着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我干嘛打你?你快开工去吧。我要收拾行李了。”

八金却不起身:“你不抽我一棍子,我不起来。”

振南不理他:“你爱跪就跪吧。我反正要走了。”说着,将自己的行李简单一卷,背上肩头就要走。

八金却一把抓住他:“你不抽,我自己抽,也相当于是你抽了。”说完,挥动手上的棍就往自己头上砸去。头上立即流出血来。

振南忙抓住他手上的棍,找出一条毛巾去捂他头上的伤口。八金却满不在乎道:“你要去哪里?”

振南擦着他头上的血迹:“我也不知道。这里把我解雇了,回西雅图慢慢再找活干吧。”

八金大步走回自己的床位,提起一个包袱挎在肩上:“我也不在这里干了,我跟你一起走。”

振南吓了一跳:“别别,我自己还不知道去哪里呢?”

八金道:“我不愿意跟那些没种的人待在一起,我跟定你了。”

振南劝了半天,八金却执意要跟他一起走。振南无奈,只好不理睬他,背着行李便往山下走。八金闷声不响地在后面紧跟着。振南也只得由着他。

走了大半个时辰,渐渐离开了小镇,振南正盘算着到西雅图市的距离。一辆汽车从后面开来,在他的面前戛然停住,卷起一片黄尘。振南正讶然,却见车上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瘦瘦的,蓄着一茬短须,穿着一件扑满灰尘的西装。他走到振南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振南一番,突然笑了:“你是司徒振南?”

命运在极度郁闷的振南面前,突然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容。中年男人竟然就是他专程前来投奔的关兴宇。原来,关兴宇正是这个工地的食品和部分材料的供应商。他这次送货过来,刚好目睹了中国工人和美国人的这场谈判,也认出了这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正是一年多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司徒振南。

这一丝温暖的笑容为振南大半年以来的苦闷、压抑打开了一个决口。坐在关兴宇的车上,他略略叙述了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便迫不及待地向关兴宇提出了一连串让他痛苦不堪的问题:

“为什么他们宁愿打死福贵而不愿意放他回家?”

“为什么他们为了一百美元而愿意接受‘中国猪’的称呼?”

“为什么我满腔热情去和美国人谈判,最后被抛弃的却是我?”

振南和八金到了兴宇贸易公司。关兴宇正忙着联合几家华商企业筹备开办一间华商银行,振南被分配参与筹备工作。在此之前,全美只有三藩市有一家华商开设的金融机构。华侨在美国赚了钱都是通过外资金融机构汇往国内。在美国商界浸淫了二十多年的关兴宇早就有涉足其中的心愿。八金则被安排在公司的货仓里干活。八金叫陈八金,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将他从梅州老家带到美国来。后来父亲病死之后,他便一直到处流浪,到处找活干。两人合伙租了间房住,振南天天睡在他震天的鼾声里,渐渐也成了一种习惯。

关兴宇很忙,可一有空就会将振南和八金两个人叫到家里去聊天。他的老家和振南的家乡仅一山之隔,两地的语言基本相似。两人交谈时讲着家乡话。西雅图不像三藩市,檀城一带的乡亲很少。振南来到之后,关兴宇又得以常常重温久违的乡音了,他在这乡音中深深陶醉。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振南随着关兴宇到了纽约、华盛顿、芝加哥等许多城市,考察当地金融业发展以及华人社会的状况,他开始真正地走出华人圈子,直接感受着美国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信息的冲击,这给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隐隐感觉自己的思想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改变。

银行的筹备还算比较顺利。八个月之后,西雅图华兴银行正式开业。振南出任了综合部经理。他脑子里又浮出那个回家盖新楼的梦。但是这个梦现在变得不那么自然,不那么酣畅了。和林如萍的那一次灵肉交合的激情之夜让他不敢再去想秋月。只要脑子里一现出秋月的名字或者她的影子,他就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恨不得把头往墙上磕出血来。秋月在他的心中就是一轮皎皎秋月,一泓明澈清泉。而自己却以一次疯狂的泄欲玷污了这轮皎月这泓清泉。他几次想着该写封信回家了,却始终没有勇气再提起笔来在写下“秋月”两个字,只是给她寄了两次钱,心里想说的话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而事实上,他的内心也一直是矛盾的。他无法否认自己对林如萍也有了许多说不清的感情。大地震之后,林如萍音讯全无。这让他心里又多了一份痛楚。他反复比较过这两个女人。对秋月,他心里是有着说不尽的疼爱,就像捧在手心里的一颗晨露,生怕自己的一点不慎就会跌破了。对林如萍,更多的却是依恋,他可以在她面前发泄自己所有的情绪,而她却都以她毫无保留也毫不掩饰的爱包容着。也因此,他可以一次又一次伤害林如萍的感情,却不忍轻轻地去碰撞一下秋月的心。他在极度的矛盾和自责中挣扎,他只能希望时间能够帮助自己走出这种挣扎。

正当他为林如萍的生死而焦虑不安,甚至想过回三藩市去找她的时候,这天中午,他走到公司前,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斜倚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她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振南心里一阵阵狂跳,慢慢地走近,在那个身影后面呆立了半晌,才轻轻地唤了声:“如萍姐,真是你吗?”

一张熟悉的、却疲惫和憔悴了许多的脸慢慢地转过来。林如萍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良久良久,她突然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振南手足无措,只得也蹲在她身边,抚摩着她的背,不断低声地、温柔地说:“好了,如萍,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过了良久,林如萍才收住眼泪,站起身来,拉过身边的孩子,低着头,低声地说:“这是……这是你的孩子,一岁了。”

振南一下子懵了,他愣在那里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我……我……的孩子?”

林如萍仍是低着头:“那次……那次之后,我就有了。我想跟你说的,可我不知道你到了哪里?我本来想……想等孩子大一点了再来找你的。还没取名呢。”

振南慢慢地从林如萍手中牵过孩子,凝视着,眼睛渐渐也湿润了,终于将孩子抱着,紧紧地贴在了自己胸口上。

晚上,振南和林如萍自然地睡在了一张床上,他们像所有久别的新婚夫妻一样无所顾忌地亲热。那一刻,振南也彻底忘记了秋月,或者他只是在林如萍那鲜活的身体里发泄着自己两年以来的内心挣扎。林如萍也感觉到了他的主动,她知道是儿子让他的内心正在发生着变化。她心里涌上许多酸酸的喜悦,她也极尽妩媚地配合着他。

一阵酣畅无伦的疯狂之后,振南将林如萍光滑白皙的身子紧拥在怀里,低声地说:“如萍,你知道吗?我好担心你呀。”她注意到他不叫她“姐”了,这让她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她轻轻地用自己柔软的双唇在他的脸上、唇上吻着,喃喃地道:“振南,我好开心,你终于开始挂着我了。”

林如萍开始絮絮叨叨、又小心翼翼地给他讲自己在大地震中的经历:“那天凌晨,我和孩子都还在睡觉,房子突然摇晃起来,我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还没有能够坐起身,房子就塌了。我和孩子都被埋在了房子里,幸好有一条房梁顶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是地震了。我的脚被砸伤了,孩子被我捂在怀里,只是脖子上被划了一下。我们在房梁下躺了一天一夜,我拼命地、不停地叫,都没有人应我们。幸好餐馆里有不少食物,我就不停地在黑暗中摸,摸到一点就嚼碎了,喂到孩子嘴里……”

她讲得很慢。她必须慢慢地讲。她决不能因为自己的讲述而泄露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她在踏上来西雅图的路上时,就已经决定让它永远烂在自己的心里。这个世界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振南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她的讲述中还埋藏着许多事情。他已经完全为她的经历和伟大的母爱所打动。随着她的讲述,他也不断轻轻地吻她,抱她。

第二天一早,林如萍要起床给他煮早饭,被振南轻轻地按住了。他温柔地说:“你太累了,好好再睡一觉,养好了身体再说。”说完还轻轻地在她和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出门上班去了。

林如萍却再无法睡着了。他轻轻的一吻,让她的眼泪差点都出来了。她明白自己三年来所有的付出开始得到回报了。躺在床上,她开始静下心来回想着自己心里面的秘密,她必须让一切的一切都能够帮她圆满地保护好这个秘密。

这显然是上天设计好的一切,她反复想来想去,都觉得是那么圆满。既然是天安排,那就坦然接受吧。

她的秘密就是这个孩子。

同类推荐
  • 天机2

    天机2

    善良的人啊!当你身处绝境,你是否还是原来的你?小方、司机、屠男三人骤然离奇死亡!神秘女孩小枝究竟从何而来?沉睡之城究竟蕴含着怎样的秘密?继《天机》第一季《沉睡之城》上市60天狂销20万册后,第二季将带领你继续探险之旅,一步步揭开南明城的神秘面纱。罗刹之国不会沉寂,它将是天机故事最后的关键!所有的毛骨悚然、所有的荡气回肠……尽在《天机》第二季 “罗刹之国”如果你爱蔡骏,你一定要看《天机》,因为《天机》是他一生无法逾越的高度!如果你爱悬疑,你一定要看《天机》,因为《天机》是中国悬疑里程碑!
  • 只想听到你的声音

    只想听到你的声音

    《只想听到你的声音》中所选作品或构思奇妙,或清新怡人,或曲折动人,或新颖独特,或意味深长,让你在掩卷之际,忍不住回味咀嚼,感受其中绵绵无尽的弦外之音,开阔文学视野,提高审美意识,陶冶思想情操,提升人生品位。
  • 血腥电梯

    血腥电梯

    每晚的12点,在全世界各地的电梯都在上演着一幕剧情不同,但结局相同的恐怖悲剧……电梯里的脚、电梯里的人头、地下十八层……正等待着你。
  • 行走天下的男人

    行走天下的男人

    男人其实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可怜虫。但他如果曾经远行,或已经生活在一个远离故土的地方,并且有一个人始终与他厮守,那他至少是一个幸福的可怜虫。
  • 中国式秘书

    中国式秘书

    一经发表即被百万人传看,奉为官场教科书,丁邦文超越王晓方《中国式秘书》PK《市长秘书》新浪原创、搜狐原创强力推荐!千万不要小看每一个细节,它决定你到底能爬多高。有些人在秘书岗位上工作了大半辈子,直到头发掉光、牙齿全松、胡须皆白,也还是没能领悟十之一二,而黄一平仅仅在秘书岗位上做了十年,就已经将其中的潜规划烂熟于心了……
热门推荐
  • 道武雄霸

    道武雄霸

    身为光明之龙的嫡传血脉,却身有顽疾无法修炼。被称为废柴,却从未放弃。医术、丹药、阵法无所不精,却对顽疾无能为力。没想到,参加试炼的时候惨遭围攻,却意外的更得到了《血火九脉》绝学,不但解决顽疾,更得到了一代皇者体皇传承……
  • 三世之凤凰劫

    三世之凤凰劫

    他和她初见,是修罗的战场,长剑一挑,直抵她的下颚,他笑道“原来是只小桃花妖”“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就叫桃华吧”她跟在他身边,从此朝夕相伴,他的霸道深入她的骨髓,她不懂什么事爱,只愿永世追随。他险坠魔道,是她提了一把苍何在冲进浴血的战场抱住他。可他回头,轩辕剑从她的胸口穿过。她为他犯下天规,在诛仙台上苦苦挣扎十年,却等到他要推他入轮回道,永世不得飞升成仙。一千年的寂寞,他依然放不下她,只是这一世的他已不能那么肆无忌惮的爱。我给她一个梦,梦醒了你就带他走吧。这世间再没有他放不下的了。诛仙台上的一时好奇,他再也放不下,遍寻九天,只为能让她再生。若这一世他依然不能护着你,那换我来可好?
  • 号外!野狼出没,请注意!

    号外!野狼出没,请注意!

    俗话说:那啥不可怕,就怕那啥有文化,赵一诺觉得,萧战这个那啥,就是那啥中的战斗机!威逼,利诱,离间计,美男计……为了拿下她,无处不用其极。当再一次被堵后,赵一诺怒了,婶可忍,叔不可忍,邪不能胜正,那可是至理名言!某男眨眼,“OK!那你来,爷任你宰割!”
  • 腹黑老公极宠妻

    腹黑老公极宠妻

    乐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出现陆铭轩这样的男人。他完美,腹黑,还会卖萌!对待他人,运筹帷幄,冷峻尊贵,在她面前,腹黑如斯,无耻卖萌!这简直就是人生的两个极端啊!那又如何,照样逃不出她的五指山。
  • 美国名家短篇小说赏析(中级)

    美国名家短篇小说赏析(中级)

    本书精选了十二位美国文学巨匠的12篇美国短篇小说的精华之作,每篇文章前有简短的引言,文中还附有编者的评注和分析及作者简介。
  • 萌动吧!死神大人来袭

    萌动吧!死神大人来袭

    父母双亡的女生蓝悦凛,梦中遇到的帅气男生,竟是手持银白镰刀,试图取她性命的死神!当她从梦中惊醒,却发现死神就在眼前……绝望中,她只能无助地等待死亡的降临——突然,蓝光耀眼,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居然糊里糊涂地穿越到了死神界。在这属于死神的黑暗世界中,她莫名地受到恶灵的攻击,无处可逃的她竟被之前要杀她的帅气死神救下。大难不死的她本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了,却发现死神界只进不出,无奈之下,她只能隐藏起自己人类的身份,在死神界当上了提心吊胆的伪“死神”。而让她万万没想到得的是,她接下来的生活竟如同偶像剧般,不仅被死神王选为未婚妻,还被刚认识的朋友当成了情敌!唉,感叹命运捉弄的她,唯一的安慰便是艰险路上,一直有帅气死神的陪伴!怦然心动的恋爱滋味,是否能冲破人与死神不能相守的界限规则,穿越的蓝悦凛命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敬请关注本书。
  • DNF之毁灭纪元

    DNF之毁灭纪元

    新的篇章,即将开启!人生的道路,这就会发生全面地认知颠覆!现在是,毁灭纪第三年,天魔界与阿拉德大陆由于转换怪物的格兰之火,导致了毁灭,三界的毁灭!现在,突破传统的地下城将为您展现——热情半冷的鬼剑士卡罗特,冷漠高傲的暗影使者光,机械重炮的主宰罗恩,神秘的未知角色塔格林……一切,在地下城都会见怪不怪!——罗恩的旅途为枪神各方面养成计划……如果你有资格言论,我足够抗争的实力将会迸发与你!有时间爱DNF,就来看《DNF之毁灭纪元》
  • 昊天上帝

    昊天上帝

    芸芸众生,点点繁星。一人一星,一星一人。新婴降世,苍穹启明。流光过隙,白首逝去。这是一个新奇的世界,一个新的故事,多少英雄要站起来!天上地下,仙界人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 buttered side down

    buttered side down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我的室友是重生者

    我的室友是重生者

    第一次见到他,以为他是一个同性恋,这让我担心了好几天,因为他竟然拥抱了我,而且还对我的脖子吸气。只不过他好像是重生的。重生?有这么夸张吗?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拯救我,不过怎么看都像是要害死我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