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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檀城十里长堤是整个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从早到晚,江面上商船、渔船如织,江岸上小摊小贩吆喝不断。即便是到了夜晚,也是活色生香。县政府就设在沿江路中段的一处码头边。这是一座建于同治年间的中式庭院,曲径回廊,颇有些苏州园林的味道。这时,二楼的一间房间里,赵光正盯着窗外发呆。

何秘书匆匆进来了:“县长,上次在花市见过的司徒振南先生来访。”

赵光“哦”了一声,连忙道:“有请,快快有请!”他想了一下,忙从抽屉里翻出一条红格子领带系上。刚系好,何秘书就领着司徒振南进来了。

“哎呀,振南兄,稀客稀客,小弟天天在盼着你来呀。快快,请坐。何秘书,中午我要和振南兄好好喝两杯,你去安排一下。”赵光快步迎上去,紧紧拉住振南的手。

振南连连称谢,两人寒暄落座,振南打量着赵光的办公室,感慨道:“赵县长日理万机呀,你看这桌上的文书堆得……”

“哈哈,我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俗务,不值一提。现在会议多了,文书多了,杂事也多了,哪像振南兄,专心发大财呀,哈哈。”赵光道。

“赵县长,客套话不多说了,这次专程登门拜访,是请县长大人大力支持。檀城在美国的乡亲为家乡繁荣计,有意投资兴修一条穿过整个檀城县与新宁铁路相连接的铁路。此事我上次已向县长报告过。这条铁路在檀城境内约90公里。这是铁路建设的初步方案以及融资经营计划,请赵县长审阅。”振南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藤箱里取出一大叠资料递到赵光面前。

赵光接过资料,兴奋地说:“我就知道振南兄此番回来,必有大作为。好!好!这条铁路对檀城来说,可谓意义极大,必可带来檀城一域翻天覆地的变化。檀城县政府责无旁贷,将不遗余力促成此事。小弟身为一县之长,愿做振南兄宏图大计的马前卒,任君驱驰。”他翻阅着厚厚的一叠资料,看着一幅幅手绘的地形地貌图,感慨道,“振南兄辛苦了,爱国爱乡,殷殷情意,令人感佩呀。”

振南忽然觉得赵光变了。在美国的时候,总觉得赵光这个人很猥琐。特别是亲眼目睹他毒打福贵,更觉得他薄情寡义。这几年接触,感觉他大度了许多,通达了许多。振南也感慨道:“凭我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做成此事的,这条铁路寄托的是成千上万在美国的檀城乡亲对家乡繁荣的期望。其实,每一个在海外的中国人,都盼着祖国兴旺、家乡兴旺。这种感情有时比长期生活在国内的人更强烈。可以预见,这条铁路短期内很难见到太好的效益,要收回投资更是遥遥无期的事。”

振南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轻轻地塞进赵光的西装口袋里,低声道:“赵县长,这事将来还需要经常麻烦你,这是关兴宇先生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笑纳。”

赵光忙从口袋里掏出银票,推辞道:“振南兄,你太小看小弟了。配合你们修好这条铁路,是本县分内之事,决不可如此。请转告关兴宇先生,他的美意我心领了,但是这钱我决不能收。”

振南以为他嫌少,忙说:“赵县长,日后你少不了操心,铁路建成之日,我们一定重谢。”

赵光握住振南的手,将那张一千元的银票叠好,放回他口袋里,正色道:“我做这个县长,每月也有几十块大洋的俸禄,已足够兄弟养家糊口的了。你们兴修铁路,投资巨大,正缺钱用,别浪费。你放心,这铁路之事,就是我个人的头等大事,小弟一定会全力以赴。”

振南犹疑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银票,塞到赵光手里:“赵县长,你就别推辞了,我也是受关先生委托,聊表心意。你就给个面子吧。”

赵光沉吟了一下,道:“那好吧,小弟现在有件难事,正需筹钱。国民政府即将展开北伐,责令各县筹措军饷。这一千元就当是关先生或你们铁路公司义捐支持北伐吧,同时也算帮小弟一个忙吧。”说着,他走到门口,将隔壁的何秘书叫了过来,吩咐道:“你登记下来,檀江铁路股份公司关兴宇先生义捐一千元,支持北伐。”

振南见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中午,两人来到临江的“醉月楼”畅谈欢饮。赵光问起林如萍和赵天章的事。振南略略说了。赵光听说林如萍已死,颇为惋惜,眼睛里红红的,默想着当年自己也曾对她心仪,几乎掉下泪来。

送走振南,赵光带着几分酒意回到县政府,坐在办公桌前,他的思路也一下子像喝醉了酒一样,变得异常活跃起来。他再也无法闭上眼睛默想了,他在办公室里龇牙咧嘴地转着圈,猛地端起洗脸架上的一盆凉水,举过头顶,兜头浇了下来。

经过四个多月的反复论证,广东省政府和交通部正式批准“檀江铁路股份公司”筹建檀江铁路的项目。而关兴宇从美国派来的工程技术组和财务工作组一共十多个人也到达了檀城。以振南任总经理的“檀江铁路工程建设公司”也随即成立。赵光积极配合,以县政府的名义发布了檀江铁路建设公告,对铁路沿线土地流转、农田征用、拆迁补偿等事项都作了详尽的规定。工程技术组在端龙的带领下开始进行细致的实地勘测。财务工作组则着手制定财务运作计划。按照美国的做法,公司从广州聘请了两名律师随着工程技术组一起奔赴各地进行洽谈、签订协议。振南特地从广州买了几辆“克加路”牌的单车供公司员工使用。

可是工程技术组的工作开始没多久就出事了。两个技术人员在一条叫里水的村子里被村民打伤。事情的起因是里水村有七八户村民不满铁路征用农田的补偿,阻止测量。愤怒的村民不仅毁坏了他们的测量工具,还动手打伤了人。振南领着人心急火燎地赶到里水村,又赔礼又道歉,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将村民们的情绪平息下来。

这件事最后以铁路绕行的方式解决了。从中振南和端龙都得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那就是设计选择路线必须尽量避开村民的祖坟地、祖屋地以及农田,同时也尽量先做通各村长者们的工作。这样一来,勘测的进度就明显慢了下来。

虽然勘测人员注意了工作的方法,但是麻烦事还是不断。振南依然每天都奔波在勘测现场去求爷爷告奶奶地做村民们的工作。有相邻的两条村子,之间只隔了两里多地。但是由于其中一条村是原住居民,另一条村是客家人,历来就有矛盾,发生过多次械斗。要绕开这两条村,至少要增加五公里的路程。大家商议再三,决定铁路从两村之间穿过。为此,振南领着端龙专程去拜访了两条村的村长。一开始,两条村都不愿意铁路从自己的村的地界上过,都提出将铁路修到对方村子里去。振南费尽口舌,又说好话又送礼,好不容易说服大家同意铁路不偏不倚从两村正中间穿过。可没过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两条村又都提出铁路应该从自己村里过。还因为这事,两条村的村民又打了起来。振南又气又恨,却也无可奈何。最后又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平息了争执,维持原来的设计。就这样一件事,将工作进度整整拖了半个多月。

因为多次出现为避开村庄、农田以及祖坟地而被迫绕行的情况,工程技术组设计的线路也与半年多前振南和端龙勘察的线路有了较大的差异。预算成本也在不断增加。随着勘测工作的进行,振南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地祈祷,希望不要再出现绕行的情况。

可是祈祷归祈祷,这样的情况还是不断出现。这天,端龙满身尘土奔入振南的办公室,告诉振南一个最新情况,振南一听,当即心里凉了半截,只觉得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原来勘测人员沿着设计的线路一直来到紫云山西北侧的一处叫塘口乡的地方,发现两条村子并排挡住了去路。一条村叫白沙村,一条村叫赤坎村,都住着上百户人家。白沙村的后面就是高高的紫云山,赤坎村的左侧是一条几十米宽的淌急的河流。只有两村之间有一处宽约两三百米的山坡地可以通行。而这两三百米宽的山坡地正是两村共有的祖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头足有上百个。如果按照现在的线路行进,唯一能铺轨通行的就是这片祖坟地。由于大山与大河的阻隔,即使花再多的钱也无法绕行。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彻底否定原来的方案,一切从头来过,这样的话就等于过去几个月的心血打了水漂。二是铁路穿过这片祖坟地,继续前行。但是要从上百座的坟墓间修通这条路,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振南抓着端龙一边讲述一边画出的这张草图,手开始发抖。看着看着,脑子里浮出陈宜禧那张干瘦的脸。几个月来的种种辛酸翻涌而出,眼睛也开始模糊了。他终于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掉到桌子上。端龙见他流泪,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第二天,振南和端龙来到塘口乡。站在山坡上遥望塘口,深秋的田野里堆满了禾秆,一片枯黄,与远处青翠的山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在枯黄和青翠之间,是掩映在竹林中的上百幢高高低低的泥屋。在旁边淌急的河水“哗啦啦”的响动中,村庄显得更加静谧。

振南怀着迫切而又恐惧的心情走近村庄。事实上,他已经看清楚了,情况就和端龙昨天描述的完全一样,这是一处被高山和大河紧紧夹在中间的地带。铁路唯一能够通行的地方就是两村之间的山坡地。

他心里还存着侥幸,便领着端龙朝村子里走去。刚进村,就惊动了几只正在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狗。它们一见他俩,就像忽然打了兴奋剂般狂叫着奔过来。幸好有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妇女及时过来将狗喝走。振南不敢说是来修铁路的,只说是路过这里。那妇女给他们指了路,两人便朝村后走去。通往村后的路就是两村之间山坡地上踩出的一条黄泥小路。路的两旁便是大大小小的坟头,延伸开去,足有上百米长。以这片山坡地为中心,左边的赤坎村沿河而建。右边的白沙村的房子一路紧挨着,一直建到了紫云山的半山腰。

两人站在坟地中间发了半天愣。拆房子还是迁坟?或是一切从头开始?只有三种选择。

振南眯着眼睛望着一直延绵到半山腰的村屋。冬日的太阳白晃晃的,令他感觉到有些晕眩。拆房子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无论从哪一处推进,要修通这两百多米的铁路,都至少要拆掉三四十座房子。他的眼睛一会落在这些错落的房子上,一会落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头上,心里一片茫然。

突然,他的眼睛被一座高耸的碉楼吸引住了。它的顶部是典型的哥特式风格,但是又带着些罗马教堂的味道。他慢慢地穿过一片芒果树林,向那座碉楼走去。

走近了,振南发现,这确实是他所见到的外形最美的一座碉楼。碉楼大门紧锁着,楼名曰“思平楼”。这些年,振南在檀城乡间看过许多碉楼,但是在设计上都带有很大的随意性。眼前这座虽然也是中西合璧的风格,但是它的设计却非常精细,体现出设计者的专业素质和文化素养。设计者采用了大量的砖雕工艺,但是砖雕图案和色彩却又是鲜明的西洋风格。而窗上的彩绘玻璃甚至采用了大量的基督教故事画。碉楼的大门边书写着一副对联,笔力遒劲。上联曰“宗功伟大兴民族”,下联曰“祖德丰隆护囻家”。振南盯着这副对联琢磨了许久,也不确定对联中的“囻”字是个什么字,便在心里留下了一个谜团,想着将来有机会要好好请教一下楼主。

碉楼旁边,有几个老人正在抽烟聊天。振南走过去搭话。聊起来才知道,这座碉楼是村里一位前年从美国回乡定居的乡亲设计建造的。

振南心里一动:“这位先生住在哪里?我想去拜访一下他。”

有个老头眯着眼望着他:“你是他的朋友吗?不巧了,他这些日子都不在,他去了香港了。听说他的女儿这些日子要从美国回来,他去接女儿去了。”

回到檀城,振南专程去找赵光商量塘口乡的事。赵光却不以为然:“振南兄,这是小事。改天我就派人将政府的公告贴到村里去,要求他们迁坟。要是他们不听,我派警察去替你撑腰。”

振南忙摇头:“赵县长,这恐怕不能硬来。迁坟是大事,一定要村民愿意。闹出事来可不好收拾。还是先和大家谈,然后跟村里签个协议,看看如何补偿。”

“振南兄,你在美国学的那一套在这里不管用的。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了。中国的老百姓呀,不能给他们太讲道理,他们的认识还没到那一步,你讲也是浪费口舌。他们怕官,和美国人不同。官府一出动,他们就老实了。你放心吧。”赵光习惯性地挥挥手,手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弧,再有力地一顿,表示他有足够的信心。

过了半个月,赵光真的派了几个警察来公司,说是保护公司的勘测人员去塘口。振南再三叮嘱端龙,一定不要和村民发生冲突。叮嘱完,他就匆匆忙忙赶去广州办事去了。

一个星期后,他再回到公司,就急着找端龙了解塘口乡勘测的情况。谁知一见面,端龙就垂头丧气地告诉他,勘测根本没办法进行。两条村的村民都坚决反对铁路从祖坟地通行。

“他们还成立了村民自卫队,还有枪呢。那天,两三百村民堵在他们的祖坟地里,阻止我们勘测。有个警察的枪走火了,打伤了一个妇女,结果,一两百人朝我们涌过来,那个警察被村民狠狠地揍了一顿。幸好有几个老人解围,我们才脱身回来。”端龙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惊慌,显然那天的场面把他吓坏了。

振南听了之后,坐着发了一会呆,觉得应该去看望一下那个受伤的妇女。端龙心里害怕,有点不愿意去。正在犹疑时,门却被推开了。原来是何成彪与振江来了。两人听振南说了情况,便表示陪他一起去。

端龙脸红红,怯怯地说:“你们都去,那我也去吧。”

第二天一早,四个人先是上街买了些点心,又去药店买了些疗伤药,便一同往塘口乡而去。塘口乡离檀城约有三十多里路。四个人到达塘口乡时,已是近午时分。走到村口,端龙突然胆怯起来:“万一他们将我们打一顿怎么办?”

振南淡淡地一笑:“打一顿就打一顿吧。我这辈子挨的打还少吗?”

何成彪和振江听他这话,都是心里一动。何成彪道:“振南,这大半年,你的白头发又添了不少呀。”

振南看了一眼义父和弟弟,笑笑:“麦科神父说,现今世界的苦难,终有一天会被新天新地所代替。到那时,神要亲自与我们同在。这是我该承受的苦。”

一进赤坎村,村口那几只狗又乱吠着涌了过来。有两个扛着锄头的中年汉子立即走过来,警惕地看着他们。振南刚说想去探望一下前几天受伤的那个妇女,那两个汉子就将锄头往地上一戳,扯着嗓子吼道:“你们是来挖我们的祖坟的是吧?告诉你们,想要动我们的祖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把我们两条村四百多号人的命都要了去!”

他们这一吼,立时有人从屋子里奔出来。一下子便有十多个青壮汉子将他们团团围住,弄得四个人心里都很紧张。振江的脸胀得通红,端龙的脸则变得煞白。

振南解释了好半天,村民们还是不信任,眼睛里充满冷漠和怨气,恨恨地盯着他们,人却是越围越多。

何成彪见状,忙走前两步,大声道:“各位乡亲,我来说两句,我们是诚心诚意来赔罪的。铁路修不修,我们再商量。前些日子因为这件事情伤了人,我们十分过意不去。今天我们的总经理亲自来向大家道歉,看望伤者,确实是一片诚意。如果有心来闹事,也不会把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也叫来呀。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们后生一拳头哟。你说是不是呀?阿哥。”他朝人群中一个年纪与自己相若的老者咧嘴一笑。

那老者沉吟了一下,走出人群,对村民们说:“我看呀,这位老哥讲得也在理,伸拳不打笑脸人。我们村自古也是礼仪传世,再说那天开枪的是官府的人。我看,就让他们去探望一下二牛老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他又转过头对何成彪说:“阿哥,你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这挖人祖坟的事能干吗?那是要断子绝孙的。你们想修铁路,我们不反对,可要动我们这祖坟地,我老头子第一个和他拼命。”

何成彪只得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那老者一挥手:“大家都散了吧。我领他们去二牛家里。”

聊起来才知道,老者叫谢天佑,是赤坎村的村长。探望完二牛老婆,几个人就站在屋檐下聊了起来。谢天佑也明确告诉他们,铁路要从这过,就必须经过那片祖坟地。但是,白沙、赤坎两条村有上百位先人葬在这里,要动他们的祖坟是不可能的。“即使大家同意迁坟,也不知道往哪里迁呀。那紫云山上山的路那么难走,谁也不愿意再往山上葬了。”谢天佑摇摇头,“你们还是另想别的办法吧。”

这个中秋,振南过得索然无味,心里总惦记着塘口乡的事,变得束手无策。赵光似乎也很着急此事,找他谈了两次,都提出强行迁坟,振南却坚决不同意。两人为此事还吵了一架。

转眼间到了年尾,其他地方的勘测工作都基本完成了。整条铁路的初步预算也出来了。想来想去,振南决定回一趟美国,向关兴宇当面汇报一次。

回到美国,振南与关兴宇日夜长谈,将自己在国内一年来的工作以及碰到的困难,新宁铁路经营中碰到的一些困难,以及目前的形势作了详细的汇报。之后又随关兴宇专程赴三藩市,召开了“檀江铁路股份公司”的股东会议。会议一连开了十几天,振南详细向股东们汇报了铁路的建设方案和预算方案。股东们对振南在国内一年来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但也就他提出的方案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好不容易就建设方案和预算方案达成一致意见,制定和讨论新的股权分配方案又花了许多天。最后又讨论公司章程、各种制度,选举监事会。

会议还确定监事会派出毕业于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财经专业的年青华侨子弟叶一岷随同振南一起回国,负责监管铁路建设各项工作。叶一岷祖籍江门,在美国出生,虽然能够听懂中国话,讲起来却是磕磕绊绊。振南和他交流了几次,感觉他是一个很正派、办事十分认真的年轻人,也觉得满意,便欣然同意了监事会的安排。

忙完这一切,不知不觉到了春节了。

这个春节,振南和八金、女儿依枝是在司徒国辉家里度过的。在司徒国辉的盛情挽留下,关兴宇也留在了三藩市过年。林德子也带着他的妻子早早过来和他们相聚。主客十多人将司徒国辉家里塞得满满的,大人的欢笑声、孩子的叫嚷声、门外的鞭炮声将这个日子装填得热热闹闹。

依枝已经读大学了,出落得窈窕俏丽。眉眼间极似林如萍,尤其一笑之间,嘴角轻翘,振南觉得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在小餐馆门前截住自己的林如萍。不知不觉间他就会看着女儿的身影出神。父女俩一年多没见面了,这段日子更是形影不离,无话不说。但是,两人都没有提起华光。依枝是怕父亲伤心,振南也不愿意女儿不开心。

八金的性子依然是那么急。可是只要依枝一撒娇,八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眉眼间充满了慈爱。振南看在眼里,知道八金这些年照顾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没少操心。想着这些,心里感动,趁没有外人的时候,便和八金说起了自己埋藏在心里已久的想法:“八金,你今年已经快四十了吧。”

八金抓抓头:“好像已经过了四十了。”

振南道:“找个女人过日子吧。依枝已经大了,不要你操心了。要不这次你跟我一起回中国去,帮帮我的忙。娶个老婆,过些知冷知热有人疼的日子。”

八金“嘿嘿”一笑,低下头想了想道:“有没有女人,还不是一样过,成个家,还多操很多心。算了,我只有一身蛮力,回去也帮不了你什么忙。我还是在这边帮你看着点依枝。这妹仔还小,一个人在这边,没个照应不行。你知道吗?依枝长得俊,这两年,唐人街上总有些不三不四的后生招惹她。不过,你放心,我在她身边一瞪眼,这帮龟蛋都屁滚尿流的。哈哈。”

振南也笑了:“那行,你愿意留在这里也行。我在国内替你物色个女人,送她过来。”

八金却一挥手:“再说吧,依枝这妹仔样样都好,就是不准我喝酒,这一点不好。还有一条,就是总念叨着你和她哥华光,老拿着他哥的照片看,说是我哥要是在我阿爸身边照顾着就好了。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振南听他提起华光,心里也有些酸酸的。算起来,华光今年应该已经二十一岁了。想着,眼睛里湿湿的:“八金,华光这孩子离开我已经六年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也想他呀,每年去给他阿妈上坟,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她说。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一面?”

这天晚上,酒肴丰盛,振南从国内带去的新晒的咸鱼和虾酱令司徒国辉和关兴宇拍手称好。男人们纵论国事以及檀江铁路的建设,逸兴横飞,大家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席后,一大群人又跟在孩子们后面到门外去放烟花。

孩子们在嬉闹。振南走出门去,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快乐的孩子们,内心也充满了愉悦。正想着,林德子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问道:“振南哥,振江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振南搂着林德子的肩膀:“德子呀,振江很想念你呀。你娶了老婆了,也该告诉振江,让他为你高兴高兴呀。”

林德子的脸喝得红红的:“振南哥,我真想去看看振江。他跟我说过,他每天都会在日头落下去的那个海边和我说话呢。他还在找他要找的那两个人吗?”

振南默然,良久才喃喃道:“他这一辈子就是在找人,找秋月,找他的阿哥,找那个小姑娘。在他心里,谁也舍不下呀。”

檀江如一位女性伸出的一只柔柔手臂,轻轻一弯,将小小的檀城县城揽入怀中。而这位女性,在春天如少女,两岸的翠绿和野花让她透着嫩得不忍吹弹的鲜活;在夏天则如少妇,盛放的紫荆花和白晃晃的日头显出压抑不住的热情;在秋天则如一位富态的母亲,田野的金黄和凉凉的江风使她的笑容慈祥而温暖;在冬天则如一位寂寞的老妇,光秃的树丫和空荡荡的江面令人看着揪心。

振南和叶一岷提着行李箱踏上檀城码头时,正是码头两侧的一排细叶榕缀满新绿的时候。看见这满眼的嫩绿,他的心情也变得清爽起来。两个月的海上颠簸让他觉得非常疲倦了。一路上,他不断和叶一岷探讨着铁路筹划和建设中已经出现和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一方面是想听听他的意见,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让这个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学于美国的年轻人对适应在中国工作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多次和叶一岷谈起铁路线路在塘口受阻的事情,这让叶一岷感到十分困惑,他总是瞪着那双很秀气的眼睛问:“Why?”

在叶一岷的思想里,这根本不成为问题。铁路为什么不能通过中国人的坟地?为什么不能迁走这些坟墓?“可以给他们一点钱呀,补偿呀?”

振南摇着头,望着这个黄皮肤、黑头发,却是满脑子美国文化的年轻人,心里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忽然想到依枝,他开始有些后悔没有将依枝带回中国来念大学。他告诉叶一岷,在中国,也许钱可以让许多的人流血、拼命,但是钱在祖祖辈辈传承的文化和观念面前,却往往苍白无力。他对他说:“美国文化只有两百年的历史,中国文化已经五千年了,我们也许只能学习和适应。”

一登上码头的石阶,便看见端龙快步迎了上来,大声地嚷道:“哥,你可回来了,等你好久了。”振南将手中的行李交给他,斥道:“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喜欢咋咋呼呼的。”

端龙却不在乎他的斥责,依然兴奋地大声嚷道:“我收到你的电报,知道你这几天回来,就天天来码头接你。有好消息告诉你。塘口的问题解决了。我们不用改线路了。”

振南一听,立即站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抓住端龙的肩头:“什么?解决了?是真的?”

端龙使劲地点着头:“我们遇上贵人了。赤坎村一位从美国回乡定居的乡亲听说我们要修铁路之后,帮我们挨家挨户地给乡亲们做工作,还将自己原来计划建一个私家院子的钱拿出来在紫云山的半山腰辟出一大块地,作为两条村的祖坟地,上山的路都已经修好了。村民们一看新的祖坟地风水又好,路也修通了,便都同意迁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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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多万年前,天生仙体,奈何规则限制!为求仙道,偶的仙人传承,得一仙石,谋得一法。二百五十万年前,我将赤宵推上九天至高尊位,神帝之位!我为帝师,名传九天,万神来贺!二百多万年前,为求仙道,我取混沌一气以诸多造化神玄之物,另辟大道。创造一星,其为原星,此星辰上的凡人谓之地球。一百多万年前,修为止步,成仙无望。我以通天手段布下绝世大局,只为来世成仙。我取世界树一嫩枝以万物土放入诸天万界中...我将一条幸得混沌大道的鲤鱼放入诸天万界一曲河流中...我命一龟在诸天万界中布下十座神府,选拔神帝之才...我取一石,今日做法,求的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