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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华光真的从这个世上蒸发了?

振江与菠萝仔领着华兴银行的一些员工还在大街小巷上寻找。当地的报纸也已经连续两天登出了寻人启事。

第五天,邮递员送来了两封信。何成彪接过信一看,立即大叫起来:“振南,快!有信!是华光的字,华光写的!”

振南从床上一跃而起,奔了出来,抢过信,手哆哆嗦嗦地撕着信封,心里就像绑了块石头似的一直往下坠。他预感到,在华光身上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否则,他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自己联系。难道他又被绑架了,是绑匪逼他写的信?

可事情远远比被绑架严重得多,振南看了第一行,就觉得万念俱灰,心被人狠狠地撕裂了:

阿爸:

你好!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阿爷、阿妹和你了。这几天,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才知道你和阿妈骗了我十几年。但是我不怪你们,我还是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我也明白了上次我和阿妈被坏人绑架了,你为什么迟迟不来救我们?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振南拿着信的手剧烈地抖动着,他完全懵了,他看着站在旁边的何成彪,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华光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

何成彪在旁边扶着他,接过他手中的信:

这几天,我一直和我的亲生父亲一起,知道了你过去的很多事情,也知道了你是一个狠心的人。我要和我的亲生父亲一起离开这里了。他年纪大了,我要孝顺他,照顾他。你不要怪我,我也不会恨你,我走了。我会常常想念阿爷和阿妹的。

“这是怎么回事?华光怎么说不是我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振南突然抓住何成彪的手,拼命地摇了起来。

“你先别急,别急,坐下再说。”何成彪将振南扶着坐下,他脑子里闪过林如萍临死前表情:“如萍,你不该呀,让振南独自来承担这样一个结果。”

“快!看看另一封信写什么?”振南忽然叫道。

何成彪的心也被紧紧地揪着,他双手颤动着拆开了另外一封信交给振南。何成彪站在振南边上看了几行,他也彻底懵了,才知道结果比原来预想的还要残酷得多。

信是赵天章写的:

司徒振南:

你好吗?

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恩怨终于要彻底了结了,毫无疑问,我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我赢得了我最宝贵的东西,我的儿子。十五年前我在大地震中丢失的儿子又回到了我身边。这就是我最大的胜利。而你却输得很惨,因为你将失去你养育了十五年的儿子,而且将永远失去。这是多么痛快的一场胜利啊!哈哈哈哈!

上天真是奇妙,将两个原本不相识的人弄到一起,还安排了如此纠缠不清的故事。我赵天章以前是个从不信命的人,这回我真服了。你害得我进了监狱,瘸了一条腿,又瞎了眼睛,可你却帮我养大了儿子,养得结结实实,又聪明懂事。这真是一个精妙的布局。我前天还特意去庙里烧了高香,感谢老天爷。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到庙里去磕头,因为我真的服了这个老天爷!

我要带着我的宝贝儿子离开这里了,去一个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的地方。司徒华光从此不再叫司徒华光了,他姓赵,叫赵福生。这是他一生下来的时候,我替他取的名字。你要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去问你死去的老婆,我那古灵精怪的干女儿吧。哈哈!

“赵天章,他说华光是他的儿子?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能这样骗华光呢?”振南目光呆滞,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似地看着何成彪,嘴唇嚅动着,突然向后一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第二天,警察局的人送来了华光换下的衣服裤子,说是在一间临时的出租屋里找到的。振南心里又燃起了一线希望。警察走后,他忐忑不安地问何成彪:“契爷,你说,华光被赵天章骗走了,不会有生命危险吧?赵天章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要是华光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如萍交代呀。”

何成彪摇摇头:“不会,华光一定不会有生命危险。”

振江在一旁道:“为什么?你怎么这么肯定?”

何成彪脸色凝重,似乎遇到一件极难决策的事情。他伸手到振南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了一支,重重地吸了几口,才慢慢道:“振南,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听了之后一定不要激动。男子汉,大丈夫,要拎得起,放得下,天大的事情都要扛得住。”

振南心里一沉:“契爷,你说吧。”

何成彪一咬牙:“振南,我昨天晚上拿着华光和赵天章的信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我完全想明白了。赵天章没有骗华光,也没有骗你,华光确实就是赵天章的亲生儿子。你不觉得他们眉眼之间很像吗?”

振南和振江都呆住了,振南急急地叫嚷道:“这不可能,就凭这一点怎么能断定呢?华光明明是我和如萍的孩子……”

何成彪缓慢地摇摇头:“不是的!你和如萍并不是华光的亲生父母,这是如萍临死的时候告诉我的。华光是如萍在大地震中捡的一个孩子。那次,如萍被绑架后,在提伯隆岛上,她留下了一封信。那天在医院里,她将这封信交给了我,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你知道这个秘密。她是担心你知道华光不是你们的孩子之后,便对华光不好。”说着,何成彪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到振南的手上。

振南脑子里蓦地闪过林如萍在医院的时候对自己讲过的几句话。只是自己当时一心牵挂着她的伤势,没有认真去想。她当时说:“振南,我有一件事对不起你,一直瞒着你,现在,我要走了,你肯原谅我吗?”后来又说,“振南,答应我,以后好好待华光,这孩子可怜。”

想到林如萍说的这几句话,振南心里立时雪亮,这一切看来都是真的。他慢慢地展开林如萍留下的这封信,那熟悉的字迹让他心里一阵酸楚:

振南:

我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有命活着回去,我知道绑架我的人一定是你的仇人。我自己无所谓,从嫁给你那天开始,我就对自己说要为你生,为你死。我只是担心华光,他还太小了,父母惹下的仇怨,不应该让他来承担。这两天他都很害怕,总问我阿爸什么时候来救他?我整天抱着他不敢松手。现在他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我看着他,心里真的像刀割一样痛。

说起华光,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我不企求你会原谅我,只希望你能谅解我的一番苦心,那都是因为我爱你,我离不开你,我是一心要做你的妻子,除此,再没有别的想法。这个秘密就是,华光并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他是我在大地震的废墟中救出来的一个孩子。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将他护在自己身下。他安然无恙,他的母亲却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当时一抱起他,就觉得特别亲,就想永远拥有他。在庇护所的时候,我才突然想到骗你说这是我们的孩子,我知道那样的话,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而你又是那么粗心,毫不犹豫就相信了我的话。你知道吗?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既快乐又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你会看破我的骗局而抛弃了我们母子。这七八年来的每一天,我都是这样度过的。振南,真的对不起。

我从小就是个孤儿,又从我义父身上学了一副野性子。可自从嫁了你之后,我体会到了做妻子、做母亲的快乐和烦恼,我觉得满足了。我真的知足了。尽管我知道,你心里始终爱秋月多过爱我,甚至你只是被我逼着、骗着与我成的亲,但是我没有一些儿遗憾。如果我这次把命丢了,我请求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答应我三件事,那我死也死得心安了。

第一件,如果将来你能够再见到秋月,请你一定代我向她赔罪。我一直是希望能够当面对她说的。我知道我对不起她,我的出现令她伤心,令她生活改变。我也是个女人,我能够体会她的痛苦。

第二件,我死了之后,有机会将我的骨灰带回你的老家安葬,我想见见你爸、你妈。我希望做一个他们二老认可的儿媳妇。

第三件,也是最最重要的一件,那就是好好待华光。即使有一天你知道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了,也要像亲儿子一样待他。我求求你,别让他受苦。我一点也不担心依枝,我知道你特别疼她。但是华光从小就成了孤儿,我也是孤儿,我知道孤儿的感受。有几次我都梦见你将华光从我们家里赶走。答应我,振南,永远不要抛弃这个孩子。

其他的就不写了,能够与你做这么长久的夫妻,我知足了。

妻子:如萍

振南看完这封信,已是泪流满面,眼泪一颗颗滴在信纸上,晶莹透亮。他眼前一片模糊,心里念叨着:“如萍,华光真的丢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去寻他回来的。”

第二天清早大家起来,振南精神好一点了,便和振江商量分头去寻华光。振南道:“你不熟悉周边的地方,又不会讲英语,就在市内找。我去远一点。一个礼拜之后不管找不找得到华光,我都会回来。”吃完早饭,振南就出门去了。

振江向何成彪详细询问了三藩市的一些情况,也出了门。连着在三藩市转了三天也一无所获。林德子也拉了几个工友一起帮忙找了一天。华光一点消息也没有,但是却听许多人议论起三藩市东部萨克拉门托河谷的乐居(Locke)镇上,白人和华人之间发生了大规模的冲突,还死伤了不少人的事。

振江与何成彪都不知道乐居镇是什么地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们却没想到,振南此刻就在乐居镇上。

虽然振南两天前就知道了乐居镇发生排华骚乱的事,可他全没在意。他心里只是想着,乐居镇是这一带华人最集中的一个小镇,如果赵天章带着华光还在三藩市附近的话,躲到乐居镇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决不放弃。”他对自己说。

这次涌入乐居镇滋事的是一帮来自Lodi市的白人青年,他们已经在这里闹了五天了。镇上的华人店铺几乎被他们一一光顾,不仅抢劫了大量的财物,还有十几间店铺和房屋在他们的狂欢中被点着火,化为灰烬。他们叫嚣着:“滚回中国去!”,他们对看见的每一个华人进行肆无忌惮的抢劫、殴打。这两天来已经没有华人敢上街。没有逃离小镇的华人都是家门紧闭,也有一部分华人躲进了镇上的一间基督教堂里。此刻,整个小镇的上空飘荡着这些癫狂的白人们拼命的叫嚣和肆意的歌声。

振南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乐居镇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还在冒着黑烟的店铺,他还没有联想到这是排华骚乱引发的。接下来他发现大多数的店铺都大门紧闭,而开门营业的都是些洋人开的店。他走进一间洋人开的餐厅。店主是个挺着大肚子的美国老头,他一看振南,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惊讶于这个中国人这个时候还敢一个人在街上走。

振南掏出华光的相片给店主看,问他这两天有没有见过这个中国小孩在这里出现。店主一边摇头,一边将他往外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外面乱着呢。”

振南又朝其他的店铺走去,几乎所有的店主都将他堵在门口。看着餐厅里面那些吃得正香的美国人,振南感觉自己纤细的肠子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使劲地搓着一样难受。

这时天已近晚,镇上唯一一间华人开的小旅馆也已经关门。振南拖着疲惫的身子走着,他感觉到脚下飘飘浮浮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一堆棉花上。他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小镇这几天来的遭遇,也开始担心碰上那伙前来滋事的白人。他听到他们的喧嚣和歌声,犹疑了一下,拐进了一条小巷。他看见不远处有一户华人的住宅——他从这家晾在花园里的衣服判断这是一家华人的住宅。他心里有些发慌,咬咬牙,还是攀着旁边的一棵树,跳进了花园里。落地的时候没站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的手臂被篱笆上的竹刺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冒了出来,火辣辣地痛。

振南在花园里一直躲到月上中天,夜色如墨,听听镇子里的声音也渐渐静了下来。他围着花园转了一圈,想找点吃的,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实在有点挨不住了,还是决定到外面去找点东西吃。

月色和昏暗的灯光照着小镇,街上四望无人,只有一堆堆的垃圾和还弥漫着焦味的空气增添着小镇的荒凉和破败。振南听着自己轻轻的脚步声,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经过一间亮着灯的士多店时,振南犹豫了片刻,终于抵挡不住饥饿的折磨,推开了门。

一推开门,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转身便要逃。可是已经迟了,正在店里喝着啤酒的几个白人青年大叫起来:“这里还有个中国人!打中国人!”提着酒瓶追了出来。

振南自右臂残废以后,行动已经远远不如以前方便,没跑几步,便被他们追上了。几个白人喷着酒气将他团团围住了。

振南心里害怕,忙扬着手里华光的照片,用英语对他们说:“我不是乐居镇的,我是从外面来的,我是来找儿子的。我……”

话音未落,手里的照片被一个刮着光头的白人夺过去,他拿着照片看了看,咧嘴笑道:“你的儿子?”

振南忙点点头:“他丢了,我在找他。”

那白人青年一撇嘴:“他死了,所有在美国的中国人都得死。”说着,便将华光的照片撕了个粉碎。

振南心里一痛,忙扑上去抢照片,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头上已经被一个啤酒瓶重重击中,胸口也被狠狠地踹了一脚,整个人摔进了一堆垃圾当中,眼睛被许多的脏物蒙住了,鼻子和嘴巴里都被塞进了一阵阵令他难以呼吸的味道。模糊中,他感觉无数只脚在身上踏着、踹着。渐渐地,夜色和垃圾将他完全掩埋掉了,他也成了垃圾里的一堆。

下半夜的时候,他被一阵雨淋醒了,他试图从垃圾堆里,从那难以忍受的腐臭味中挣扎出来,但是他发现他身体所有的零件都不按照他的思想运转。他像一只跌进了蜘蛛网中的苍蝇,任他如何努力着想张开翅膀,却无法飞起来。他伸手在地上乱摸着,他摸到了半块脏兮兮的面包,面包散发出的食物的味道诱使他张开了嘴,可是只咬了一口,就感觉到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和疼痛,含在嘴里的东西却咽不下去。

那一刻,他想着,我要死去了,我终于要死去了,与一堆垃圾一起死去,倒也没什么,人死了也就是一堆垃圾。

这样想着,他心里竟然没有一点难受,反而有了一种通畅的感觉,甚至不觉得饿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天空,天空幽深幽深,几颗星星寂寞地亮着。他忽然觉得这星星像极了家里深夜的灯火。他想起有一次深夜回家,站在紫云山的半山腰远望着自己的村庄,也看见几点像这星星一样的灯火。当时他就知道其中有一盏是秋月为他点的。回到家中后,他和秋月又一起相拥着挑着灯花。他记得秋月还背了一首纳兰容若的词:“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秋月背这首词的时候,不像是他肌肤相亲的妻子,像古诗文里走出的人,而他自己也感觉像一个才高八斗的落拓书生。他眼睛盯着夜空中的那几颗星,有些模糊,拿不准哪一颗是秋月点的灯,他在心里说:“秋月,我要死了,我在你的灯下死去了。”

他不愿意在那腐臭味中想秋月,他再次努力挪动着自己的身体。这一次他成功了,他爬出了几丈远,觉得空气清新多了。他又翻过身来,仰望着天空,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他希望自己将所有的亲人,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想一遍再死去,能够这样已经很美好了。

他开始想林如萍。他不得不承认,林如萍讲的是对的。虽然和秋月相处的日子很短,和林如萍却共同生活了十年,但是在自己的心目中,终是秋月的分量要重一些。尽管林如萍为自己生养了两个孩子,甚至可以说是一位完美的妻子和母亲。但是在他的心里,始终无法说清楚自己对林如萍的感情。直到那天,他读到她临死前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他才发现,这真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值得自己深爱的好女人,一个下辈子还需再娶的好女人。他又喃喃地说:“如萍,我也要死了,我是爱你的,我们还要做几辈子的夫妻。”他觉得自己的眼角痒痒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后来,他又开始想振江、想华光、想何成彪。他甚至想起了赵天章。他发现自己在想赵天章的时候依然很平静,连呼吸也没有急促起来。他想:“看来,我真是要死了,所有的事情都能够放得下,不知道是叫心如死灰呢,还是叫人死万事休。总之,该想的我都已经想完了,华光跟了他的亲生父亲,也很好,依枝有振江和契爷照顾,也不需要担心,我真的可以死去了。那就死了吧。”他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阳光再次升起,铺洒在乐居镇窄窄的街道上,铺洒在婆娑的树叶和一排排木屋的顶上。滋事的白人们此时因为夜晚的疯狂而疲累了,安静了。乐居镇有了暂时的与它的名字相匹配的安详。在小镇的东头,矗立着一座三层高的教堂,阳光也铺洒在它的身上,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显得异常神圣。

这时,教堂的门被轻轻地从里面拉开了,伸出一个头来。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睁大眼睛左右张望了好一阵,确定没有见到可疑的人,便像一只小猴子一样蹿了出来,奔到街边,瞪大眼睛看着横卧在地上的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他的头上、身上污秽不堪,沾满了垃圾,头上还残留着斑斑血块。

小女孩蹲下身子,低声用英语问道:“喂,喂,你死了吗?你说话呀,你死了吗?”她慢慢将嫩嫩的手指伸到那个男人的鼻子下,试探了好一会,抿着嘴,一转身又蹿进教堂里去了。

迷迷糊糊中,振南感觉到一股暖流在体内流动。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一张洋娃娃一样粉嫩、圆润的小脸和一双如晨露般的眼睛。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天堂里的空气真好。”他想,“我终于到了天堂了,我终于离开了那污浊的人世。”他知道美国人讲的天堂里有天使,眼前的这张脸和这双眼睛和他想象中的小天使一模一样。他情不自禁地朝那漂亮的小天使笑了。那漂亮的小天使也朝他笑了,明亮的眼睛弯出两道动人的曲线。她朝他轻轻地挥挥手,转身跑了,像一团淡粉色的云飘走了。

接着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长发长须男子,正低着头,轻抚着跪在跟前的另一个合十叩拜的男人的头。他的背后有一轮圆圆的橘黄色的光晕环绕着,他的眼睛深邃而慈祥,他的脸色平和而又带着淡淡的怜悯。他知道这个长发长须的男子就是圣子耶稣。他感觉到他像自己遥远记忆中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在轻抚着自己的头,告诉他:“孩子,别怕,这是你的家。”振南舒心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安然和平静过。

过了一会,他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拍着自己。他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他又看见了那个身穿淡粉色衣服的美丽的小天使了。他又朝她笑了笑。小天使也一笑,明亮的眼睛又弯出两道动人的曲线。他听到了她清脆的声音:“阿爸,你看,他真的醒了。他还活着呢。”

接着,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蹲下身子,微笑地看着他,声音沙沙的:“好了,没事了,总算活过来了。”在他的身边,一个蓄着短须、穿着黑色粗布长袍的白人面色凝重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喃喃地用英语道:“感谢主,赐予他新的生命!”

振南有些迷惘,他轻声地问:“我还活着吗?我在哪里活着?”

那儒雅男人微笑着:“你当然活着,你在这世间活着,你没有死去。”

“我没有死去,我还活着,还在这痛苦的人世间活着……”振南看看身边的人,这时他听到了身边很多嘈杂的声音。他闻到了许多人世间熟悉的味道,他醒过神来,自己确实没有死。他缓缓地闭上眼睛,眼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溢出,流到耳边。

“阿爸,他怎么了?他怎么哭了?”小女孩嫩嫩的声音。

“他是高兴呀,被人打成这样还活着,他当然高兴咯。”

“是的,谢先生,你们父女救了他一命,主会赐福你们的。”

“不,麦科神父,您和您的这间教堂在这次骚乱中庇佑了乐居镇上这么多的中国人,您才是真正仁慈的使者。”

振南轻轻地摇着头,没有人能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

接下来的一天里,麦科神父几次让人送来熬好的稀饭,振南却一口未尝。他原以为自己是已经死了的,已经在天堂了的。昨天晚上,躺在乐居镇被夜色笼罩的街道上时,他已经将所有人世间的事情都想了一遍,确认自己再无牵挂了,他才放心死去的。他是那么愉快、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接纳了“死”这样一种安排。可现在他却又活着了,还在这污浊的人世间活着。他已经看清楚,刚才朦胧中见到的慈爱的圣子耶稣,只是这间基督教堂绘在天顶的一幅画。他觉得老天爷总是在无情地戏弄自己,连死亡这最后的快乐和追求都剥夺了。从当年踌躇满志千方百计漂洋过海那一天起,老天爷就一直戏弄着自己。多么不堪回首的一段路,在这段路上跋涉,振南感觉已经耗尽了生命中所有的能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此刻自己就像一条被抛上了沙滩上的沙尖鱼,被烈日无情地暴晒着,望不见大海,只能望见和海一样颜色、却永远无法企及的天空。

任神父怎么劝说,他都不再睁开眼睛,不再张开嘴巴吃任何东西。他知道这样他就能很快接近他向往的天空,有天使微笑着的天空。

“他一定是想阿妈了,以前有一次我生病了,也是不想吃东西,后来阿妈给我一边讲故事,一边喂我吃,我就吃了。”振南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嫩嫩的清脆的声音。

“阿妈。”振南脑子里慢慢浮出母亲的模样。母亲死去已经快三十年了。他记忆中母亲还是个中年女人的样子,很好看的样子。母亲笑的时候,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母亲也常给他们兄弟俩讲故事,讲梁山伯与祝英台,讲薛平贵与王宝钏,讲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母亲是读过点书的人,就喜欢讲这些才子佳人、男欢女爱的故事。“在天堂里再听听阿妈讲故事也挺好的。”这样想着,他的脸上不自觉地泛出一丝笑意。

夜幕降临了,教堂里的人们在麦科神父的带领下,做起了晚祷。人们肃穆低祷,数十个声音一齐在教堂里流动、回旋,也一声声撞击着振南的心扉:“主能赐给我们更大的信心吗?”振南想,“主赐予的信心和爱心能够消融这世间的污浊吗?那他又怎么不以自己的大智慧、大慈悲将世上所有人内心的卑鄙和污秽都化去?”

晚祷后,人们议论着这两天来外面的局势。振南隐约知道,这场骚乱已经造成了乐居镇上两名华人死亡,二十几名华人受伤,被烧毁的房屋和店铺达数十间之多。由于事态越来越严重,政府从附近地区调集了上百名警察入驻乐居镇。滋事的白人与警察对峙了一天之后,才渐渐散去。几天来一直躲避在教堂里的华人有些开始回家了。

教堂里渐渐安静下来了,在夜色的掩盖下,教堂里显得空旷而寂寞。

迷迷糊糊中,振南感觉到有人蹑手蹑脚走到了自己身边,却不说话。振南觉得有点奇怪,微微睁开眼睛,他看见一点橘黄色的烛光在面前摇曳。接着他又看见了那双明亮的眼睛。这时在烛光之下,这双眼睛显得比白天远了一些,便透着童话故事的色彩。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是这个小姑娘今天早晨透过教堂的窗户发现了自己,然后找人将自己抬进教堂的。是这个小姑娘的父亲和麦科神父一起将自己身上擦洗干净,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他忍不住朝小姑娘笑了笑。

小姑娘也笑了,眼睛又弯出了两道动人的曲线,圆圆的脸上两个小酒窝像两朵开得舒展的花。她蹲在振南身边,问道:“叔叔,你要听故事吗?”

振南想了想,说:“要听,你会讲故事吗?”

小姑娘侧着头,脸上闪过一丝可爱的狡黠:“我会讲很多的故事,但是我有个条件。”

振南笑笑:“你说说看。”

小姑娘摇摇头:“你答应了,我才说。”

振南想,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也不会有什么苛刻的条件,就眨眨眼睛表示同意。

小姑娘高兴地笑了:“我的条件就是,你将这碗粥吃了。”

振南万想不到她提出这样一个条件,心里一暖,但他还是坚决地摇摇头,轻声说:“我不吃,我也不听故事了。”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凝滞了,噘着嘴,慢慢地,从长长的眼睫毛上滚落两颗晶莹的泪珠。

振南心里不忍,低声问道:“怎么了?小妹妹,你别哭呀。”

小姑娘抽泣着:“你们……你们大人都骗人。以前我不吃饭,阿妈说我吃完饭就给我讲故事,我就好乖好乖地吃了。”

振南一时无语。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不忍心看这个天使一样的小姑娘掉眼泪。

过了许久,身边听不到动静。他以为小姑娘已经走了,便又睁开眼睛,却看见小姑娘仍蹲在自己身边,托着腮盯着自己看,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振南脸有些发烫,他终于忍不住了:“小妹妹,麻烦你将粥端过来吧。”说着,他想支撑着坐起来,一动,才感觉到自己周身都疼痛得厉害。

小姑娘看着他痛苦的表情,知道他身上受了伤,忙过来搀扶他,却哪里扶得起。小姑娘摇着他的手臂说:“叔叔,你别动了,我喂你吃吧。”

振南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忙摇着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我答应你,一定把这碗粥吃了。你快去你阿爸那里吧,他看不见你该着急了。”

小姑娘道:“我阿爸正在和神父聊天呢。我可以的,我天天喂邻居家里的宝宝吃饭,他可乖了。”说着,找来一件衣物将振南的头垫高一些,端起粥碗,用勺子舀着,就往振南嘴边递。

振南红着脸,嘴巴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心里既温暖又尴尬。

“菱儿,我来吧,叔叔害羞呢。”一个声音从一旁传来。小女孩的父亲,那个儒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从小女孩手中接过碗,赞许地看了爱女一眼,朝振南说:“来,兄弟,吃点吧,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可不能辜负了我家菱儿的一片心意呀。”

在此情形下,振南只好张开嘴。小菱儿在一边看着,高兴地笑了:“好了,你吃完粥我就可以给你讲故事了,我会的故事可多了。”

第二天,依然是小姑娘和他的父亲来照顾他吃东西。振南已经知道儒雅的中年男人叫谢立仁,祖籍檀城,上一代随父亲来到美国。小姑娘叫谢菱儿,今年十二岁。振南内心充满着矛盾,他确实不忍心看着小姑娘伤心,但是天堂里传来的温柔而神圣的召唤却又撩动着他内心的向往,越来越热烈,难以抑制。“死亡”在他眼中竟是如此充满魅力。他想,还是等自己伤好了,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静静地享受死亡的美好吧。

所幸这一次受的都是皮外伤,到了第三天,振南已经能够起来行走了。这天教堂早祷的时候,他很自然就加入到了祷告的人们之中去了。这两天,教堂里钟声以及祷告的声音一遍遍地荡涤着他的心扉。他感觉这是世界上最美妙、最震撼心灵的音乐,让他感受到了天堂的神圣以及耶稣福音带给自己内心的变化。

祷告完,振南还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冥想着。一个穿着黑色粗布袍的身影无声地走到他面前:“你好些了吗?我的孩子。”

“尊敬的神父,您好!”振南恭敬地问候。

五十多岁的麦科神父蓄着灰白的短须,细长的眼睛里永远透着慈爱和威严:“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振南低声道:“尊敬的神父,我心中确实有难解的疑惑,你能帮助我吗?”

麦科神父道:“神圣的主会帮助所有信仰他的人。”

振南道:“主能察知我的内心吗?”

麦科神父道:“主在经上应许说:主虽然以艰难给你当饼,以困苦给你当水,你的教师却不再隐藏,你眼必看见你的教师。你或向左,或向右,你必听见后面有声音说,这是正路,要行在其间。”

振南道:“主能创造一个没有苦难的世界吗?主能消除这世间的丑恶吗?”

麦科神父轻轻地摇摇头:“不能。因为我们和主都在苦难中。主因为苦难而存在。神子耶稣一生多受痛苦,常经忧患;钉十字架的主更是承受人间一切的痛苦,忍受一切产生痛苦的恶根。他为我们的过错受害,为我们的罪孽受伤。因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你我永远无法完全体会基督为我们在十字架上所经历的孤单、重压和苦痛。”麦科神父神情寂然,默默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振南也寂然。许久,才道:“苦海无涯,何日方能渡尽?”

麦科神父轻抚他的头:“亲爱的朋友,我们在神子耶稣身上看到苦痛和死亡仅仅是一个过程,只是必须经历的一段路程,不是生命的终点,不是成为永恒。神子耶稣复活了,他战胜了罪恶,战胜了死亡,他升上了高天。他把超越苦难的信心和能力赐给我们,今天,让我们在苦难中可以分享他的平安和快乐。不但如此,现今世界的苦难,终有一天会被新天新地所代替。到那时,神要亲自与我们同在。神要擦去我们一切的眼泪。”

振南道:“会是这样吗?”

麦科神父拉着他的手:“来,孩子,我们一起出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振南迷惑地跟在他的后面,走出教堂。明媚的阳光照在乐居小镇的街道上,小镇上人来人往,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麦科神父望着振南:“孩子,你看,苦难是不是已经过去了。你看他们,前些日子他们还为他们的房屋被烧毁而哭泣,为他们的亲人受伤而流泪。现在你看,他们脸上又有了笑容。”

振南脑子里一下又浮闪出小姑娘谢菱儿甜美的笑容。

他们缓缓地走在教堂旁一处开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的山坡。麦科神父轻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是圣经上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女人,患了十二年的血漏,没有一人能医好她。她来到耶稣背后,摸了他的衣角,血漏立刻就止住了。耶稣说,摸我的是谁。众人都不承认。那女人知道不能隐藏,就战战兢兢地俯伏在耶稣脚前,把摸他的缘故当着众人都说出来。耶稣对她说,女儿,你的信心救了你,平平安安地去吧。她的经历其实正是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的事,她的蒙恩也可能成为我们每个人的体验,需要我们效法她,需要像她那样伸出信心的手。”

麦科神父轻托着振南那条没有了知觉的手臂:“孩子,你要相信,你要有信心,便必能得救。”

两人慢慢地走着,说着话。振南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这二十年来的遭遇讲给麦科神父听。麦科神父耐心地倾听着,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将自己的经历和内心世界向他人尽情诉说。在诉说中,他的内心也开始起着变化,讲完之后,他像一下子吐出了卡在喉咙里的一条顽固的鱼刺。

这天晚上,振南跟麦科神父做完晚祷后,依然睡在教堂的地上。他发觉自己的内心平静了许多,对于生的恐惧和死的向往都在慢慢地消退。他再一次想起了秋月、想起了林如萍、想起了华光、想起了振江。他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归宿都是他们生命中注定的,也是最合理的。他在心里说:“如萍,别怪我,华光和他的亲生父亲团聚了,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第二天,振南正和麦科神父说着话。小姑娘谢菱儿忽然蹦蹦跳跳地进来了,清脆地叫道:“振南叔叔,你快来,你看看谁来了?”说着,拉着振南的手就往教堂外走。

刚走出教堂门,他一下子愣住了。只见在和煦的阳光下,缓缓地走来几个人,正朝着他微笑。他们的微笑像阳光一样明朗。其中一个白发银须的老人手扶拐杖,正是已经多年未见的司徒国辉。司徒国辉的旁边是一位戴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身着西装的五十多岁的老者,正是华兴银行的董事长关兴宇。两人身边,一边是菱儿的父亲谢立仁,一边却是自己的弟弟振江以及多年未见面的八金。振江一见振南,忙奔了过来:“哥,你没事吧?担心死我们了。”

八金眼睛瞪得圆圆:“阿南,你这个死檀城佬,我……”他声音有些哽咽,伸出双臂,紧紧抱住振南。

振南轻轻拍拍弟弟和八金,快步上前,一手拉着司徒国辉,一手拉着关兴宇,嗓子眼一阵发紧:“你们……怎么来了?”

司徒国辉慈和地看着他:“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不能扛的。我不相信以前那个一腔热血的司徒振南跌一跤就站不起来了。”

振南眼睛湿润了,他又感动又疑惑。关兴宇知道他的心思,笑道:“立仁老弟是我的好朋友,他在电话里一说,我就知道是你,就从西雅图赶了过来。八金听说了,都急疯了,非要跟着来。振南,你害得大家都为你揪着心哪。听说,还要我这乖乖的小侄女哄你,你才肯吃东西呀。哈哈。”

大家都笑了,振南的脸涨得通红。

不知什么时候,麦科神父走到了他的身后,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孩子,回家吧,苦难已经过去,主会降福给你的。”

一个星期后,在三藩市的“唐山码头”前,振南伸出手,习惯性地为弟弟掸掸肩头的灰尘:“振江,回去后记得第一件事就是去阿爸阿妈和你嫂子坟前磕个头,告诉他们,我过几年就回去,从此就陪在他们身边。你回去后,也别到处乱跑了,把家里的房子收拾好,买几亩地。我希望你做一个踏踏实实的农民。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人,土地才是我们血脉延续的根。”

振江点点头:“阿哥,你多保重。我在家乡等着你回来。”

八金在一旁插话:“振江兄弟,你放心,我会替你守着你哥,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他。我会将赵天章这个王八蛋打成肉酱。”

何成彪牵着依枝走过来:“振江,我在家的时候,收了不少种子,都还放在家里的抽屉里。开春后都撒上,别让地荒了。还是乡下好啊,我做梦都想着回去。我这把老骨头不想埋在这讲番话的地方。”说着,不由自主地向着西边辽阔的大海眺望。

振江和振南也随着他的目光向西望去。振江忽然想起上次离开三藩市的时候曾经和林德子说过的几句话:“你看,这金山和我们中国就隔着一个海。每天,你望见日头落下去的那个海边,兄弟我就在那个地方跟你说话呢。”

看着弟弟壮实的身影消失在船上,振南心里涩涩的,眼睛也有些模糊了。

金山西望,海面上碧波叠嶂,帆影点点,一只只白色的海鸥在空中划着酣畅的弧线,奋力向着看不见的彼岸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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