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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振南在对方伪造的那份华兴银行破产声明上颤抖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慢慢地递给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洋人。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肮脏的交易,他不愿意看那洋人得意的笑容,他扭过头望向大海。

海面上,一群白色的海鸥鸣叫着,盘旋着,扑腾着它们舒展的翅膀,向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岛飞去。

振南看着那座小岛突然定住了。以往每次来海边散步,他都会站在岸边长久地打量着这座叫“Angel”的小岛。他知道这座小岛两年多前被美国移民局新设立为“移民拘留所”,用来拘留入境的亚洲人,成了许多华人的恶梦。那座红色的小木楼断送了许多华人的金山梦,甚至断送了他们的生命。以前隔得远,看不真切,而今天站在这里,他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小木楼,他甚至还看见有人在木楼前缓慢地行走。他所听到的关于这座小岛上发生的故事以及十一年来在金山所见所闻,此刻都汇集成一股洪流向他猛烈扑打过来。

就是这一刹那的念头,他忽然大叫一声:“NO!”,一把从那洋人手中夺过了那份声明,几下撕得粉碎,在周围人目瞪口呆的错愕间,手一扬,海风扫过,纸屑纷飞入海,如从他手中放飞的一群白鸥。

那洋人醒过神来,重重地一拳击在了振南的脸上。周围几个人也都一拥而上,拳打脚踢。他的脸上鲜血直淌,他感觉到自己像一件从空中摔下来的瓷器,已经成了碎片。而就在这时,他眼睛的余光看见了更让他惊恐的一幕——

林如萍一直定定地看着丈夫。其实从被绑架的那一刻起,她都一直没把握丈夫会来救自己和儿子。她的内心一直坚信着丈夫爱秋月远甚于爱自己。随着华光一天天长大,她的不安也在一天天增加,因为华光长得没有半点像他们俩,以致她每天都担心丈夫看穿自己在八年前制造的这个大骗局,从而疏远他们母子、恼怒他们母子、鄙视他们母子。这已经成为她这大半年来常常做的一个噩梦。这些年来,她每天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百般地待他好,她也感觉到他对自己很体贴,但是她看不清他的内心。

刚才,她被推出石屋,看见了丈夫只身一个人正和那帮绑匪谈判,她的眼泪立即就涌了出来。她的内心获得了一个期盼已久的证明,丈夫是肯为了她冒险的。这对这个已经变得越来越柔弱的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啊。她看见丈夫和他们谈,又掏出笔来写什么,又望着海上发呆,又将绑匪手上的纸抢过来撕碎。她完全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了他在努力救自己和儿子,这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紧接着她又看见了那些绑匪重重地将丈夫击倒,一堆人围着丈夫拳打脚踢。她觉得他们每一脚都踩在自己心窝里。她突然惊醒过来,大叫道:“别打他——”奋力一挣,她想向他扑过去,为他抵挡那暴雨般的拳头。但是,她立即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推,她一个踉跄,紧接着,她飞了起来,眼前只剩下一片湛蓝的大海……

一个时辰之后,林如萍躺在了医院里。她是被司徒国辉派来接应的船送回到三藩市内的。绑匪们见有人摔下山崖,早已经四散而逃。

一路之上,任凭振南和华光怎么叫、怎么哭,林如萍都没有睁开过眼睛。振南一直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当医生将她从他怀中抬走时,他身上已经到处是斑斑血迹。

振南木然地坐在手术室外,任医生替自己包扎着头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边已经聚了不少人。小依枝在何成彪的怀里不停地叫着妈妈。八岁的华光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飞起来,又看着母亲紧闭着双眼被医生抬走的,此刻他也像他的父亲一样,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任谁叫也不理睬。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白人医生走了出来说:“她想见她丈夫。”振南木然不动,阿强轻轻推了推他:“阿嫂醒了,要见你。”振南这才反应过来,冲进了手术室。

司徒国辉和医生交流了几句。医生告诉大家,林如萍伤得太重,内脏已经摔移位,多处大出血,已经无力回天了。大家黯然。何成彪这两年来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有了感情,不禁流下泪来。

振南扑到林如萍床前,紧紧握着林如萍的手。他感觉她的手凉得吓人。他脸色惨白,嘴里无助地唤着她的名字。

林如萍的眼睛这时微微地睁开了,她觉得好费力,像开启两扇沉重的门。朦朦胧胧中那张熟悉的脸也变得有些陌生。她轻声地问:“振南,是你吗?”

振南急促地说:“如萍,是我,是我,你怎么样了?”

林如萍笑笑,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点血色:“我没事。”她的眼睛好看地弯着,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像刚刚相识的时候,她也常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声音颤抖着:“如萍,你可不能有事,你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华光和依枝。”

林如萍的嘴唇嚅动着,虚弱地向外吐着声音:“振南,你告诉我,你心里还在后悔娶我吗?”

振南摇摇头,将嘴贴到她的耳朵边:“如萍,别说傻话。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娶你,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夫妻。”

林如萍咳嗽了一声,立时觉得全身像千百把刀子割着一样地痛。她平息了一下,又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终是忘不了秋月,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原本就没指望能和你做这么长时间的夫妻……”

振南摇着头:“你别说这些,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做长久的夫妻。你还要和我一起回到中国去,见我阿爸阿妈呢。”

林如萍说:“我天天都在盼着呢。振南,你一定要带我回你家乡去看看,去见见你的阿爸阿妈……不然,我总觉得自己……不是他们正经娶进门的儿媳妇。”

振南道:“好的,我答应你,等你一好起来,我们就回中国去。我带你去给我爸妈磕头,他们会喜欢你的,一定会的。”

林如萍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振南看见两行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他忙轻轻替她拭去。他觉得她的脸越来越凉了,他内心的恐惧又开始积聚,他扭转头大声地唤医生。

林如萍又睁开眼睛叫着他的名字:“振南,我……我有一件事……对不起你,一直瞒着你,现在,我要走了,你肯原谅我吗?”

振南将她的手攥得很紧:“你别说了,你不会有事的,等你好了再说。”

林如萍摇摇头:“我现在不说,只怕以后没机会了……这件事天天折磨着我……我对不起你……你会原谅我吗?”

振南吻着她的脸,眼泪也夺眶而出:“只要你好起来,别说是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一万件我……我也原谅你。”

林如萍嘴唇嚅动了一下,轻声喘了口气,却道:“还是将来再说吧,你肯原谅我……这件事说不说,也不紧要了。振南,我想见我们的孩子。”振南点着头,忙起身要去叫两个孩子。林如萍却又勾住他的手,嘴里吃力地说着话:“振南,答应我,以后……以后好好待华光,这孩子可怜……”

振南没有细想,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手:“你等着,我去领孩子们进来。”说着,奔出门去,对何成彪说:“快抱依枝进去,如萍要见孩子们,华光呢?”

八岁的小华光一直蜷缩在远处的墙角,任大人们如何哄着,他都红着眼睛,紧闭着嘴唇不说话。他亲眼看见母亲被人推了一把飞下山崖,后来又看见母亲浑身是血被人抱了上来。这一天来,恐惧一直包围着他。振南奔过去,一把抱起他,说:“快起来,我们去见阿妈。”

华光突然用力一挣,朝振南叫道:“你为什么这么迟才来救我和阿妈?我恨你!”说完,挣脱振南的怀抱,朝急救室里跑去。

振南一愣,心里一痛,立时觉得身子沉重得挪不开步子。这两个时辰来,他都一直在揪心着林如萍的安危,不及去细想什么。华光的那一声叫喊突然像一根锋利无比的尖刺扎在了他的心上。他隐约地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将背上永远无法摆脱的重负。

他愣了一刻,又快步走进急救室。急救室里安安静静。华光趴在母亲的身上,林如萍的手搂着他的头,母子俩像往常那样睡着。何成彪紧紧地抱着小依枝,小依枝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安安静静地搂着何成彪的脖子。见振南进去,医生轻轻地朝他摇摇头,说:“愿主在天堂保佑她!”

……

一场银行业内部的倾轧风波使被卷入其中的几家银行都深受重创。华兴银行被迫搁置了两项数百万美元的投资计划,损失客户数百家。近一个月之后,事态才逐渐平息下来。

事件一平息,振南就向董事会提出了请辞申请。理由是自己要兑现对妻子林如萍的承诺,带她的骨灰回中国。董事会经过研究,决定接受振南的辞职请求,同时接纳他为华兴银行的受薪董事,给予他三年的假期。

一个月之后,振南与何成彪领着华光和小依枝登上了从三藩市起航开往香港的船。振南捧着林如萍的骨灰盒,望着远处的提伯隆岛,默默地在心里说:“如萍,我们回家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司徒振南和义父何成彪高卷着裤腿,在自家的菜地里忙碌着。望着眼前那一垄绿油油的青菜,两个人都显得特别愉快。离开三藩市回到回龙村已经两年了,他们变得越来越享受这里的生活。

期间,振南三次前往新宁县,拜访正在修建新宁铁路的陈宜禧先生,并在已经通车的新宁铁路上做了几回乘客。他亲眼目睹了新宁铁路通车后对新宁一县带来的变化。原来一片荒凉的土地上因为铁路的建成,崛起了好些个繁华的墟镇。坐在奔驰的火车里,他觉得自己脑子里许多东西都在摇晃着。曾经的那个回檀城建铁路的梦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美好,却又觉得离自己越来越远。

关兴宇先后来过两封信,希望振南回去帮助打理银行的事情。振南与契爷商量,两人都不太愿意离开这里,便一直拖了下来。

两年前回到家乡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因为久未有人住,厨房的墙已经崩塌了。振南请人大修了一番。修房子的时候总想着当年对秋月许下的诺言,只是不知道秋月现在去了哪里。盖一座像司徒祖铭家那样的楼房给秋月住的念头像一条断了茎的水草浮了起来。

民国的建立,政权的交替,除了将男人们头上的那条长辫子剪掉了之外,并没有给这檀江边上的小村带来多少变化。紫云山依然苍翠,檀江依然清冽,老榕树依然葱绿,紫荆花依然绚烂。慧清爷依然每天笑眯眯地像佛一样在老榕树下坐一会,司徒永堂依然拿着根竹条子抽着几个天天围在他身边耍拳的小子。振南觉得有些迷惑,以致他常会在恍恍惚惚的时候突然问自己:革命真的成功了吗?清朝真的灭亡了吗?因为原来想象中的革命之后的轰轰烈烈的建设高潮似乎并没有出现。

为此,他又专程到了一趟广州。当然这种变化他在广州是感受到了的,广州毕竟是革命的中心。那周街穿着新式军装的军人,那周街叫卖的报童,那周街走着的挺着胸膛的女学生,都让他闻到了一些新时代的气息。在广州,他还去参观了两家工厂,都是原来在美国相熟的华侨回来投资兴建的。振南看了之后,又多了一番感受。中国的民族工业急待迈入世界的潮流,华侨应该成为架设这座桥梁的人。这让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应该重新走出小山村,做点事情。但是回到村里,享受着宁静,又觉得骨子里弥漫着一种懒洋洋、但是很惬意的懈怠。

虽然振南在村里感受不了多少时局的变化,但是振南祖孙四人在村里长住下来,却让回龙村的人们感受到了不少的变化。让他们祖孙讲述花旗国见闻,讲述海上见闻,是村里人永远听不厌的话题。何成彪回乡后,很快就迷上了听戏、看粤剧,于是隔三差五就将镇上的几个粤曲班子轮着往村里请,在村场上一唱就是一整天,惹得附近几条村子的人都往这跑。振南见他喜欢,也由着他。而几个人中,最开心的还是华光。上树掏鸟,下河捉鱼,天天只要一出门就疯得忘乎所以。振南开始想管严一些,可是一提棍子,何成彪就朝他吹胡子瞪眼。因此华光对何成彪十分依赖,对振南却一直不冷不热。振南知道他心里因为林如萍之死,对自己还有些疙瘩,可也没有办法。妹妹依枝却十分乖巧,读书识字也比华光认真多了,反让振南宠得不得了,一有空便亲自辅导她读书写字。因此,依枝虽然比华光小了五六岁,可论起背诗词,华光却比不上妹妹。

虽然华光不太听话,常惹振南生气。但是振南的心情还是很适意的。他一有空就提着个箱子沿着檀江闲逛。一方面想感受一下民国建立后带给中国社会的变化;另一方面,他依然遏止不了自己那个修铁路的梦,那个梦依然像魔鬼一样纠缠着他,他闲逛时便不自觉地在脑中延伸着那条长长的路轨。

此时间,许多村庄建起了一些中不中,洋不洋的建筑,一般都有三四层、尖顶,掩映在竹林榕枝间,煞是好看。这是华侨们回乡建的碉楼。振南登上几座碉楼看了看,楼建得很坚固,用的都是进口的红毛泥和钢材。可以一家老小用来居住,还能够防土匪和防水患。一些村还组织了自卫队,配有枪支弹药。一旦有土匪进村,全村人就立即躲进碉楼,依托碉楼进行自卫。联想起当年对秋月许下的诺言,也联想起当年秋月被土匪掳上山的事,振南心里再次涌上了盖新楼的念头。他想着将楼盖好,让振江和秋月回来有座好楼房住,也算是弥补内心里长期以来挥之不去的歉疚。虽然上次土匪劫村之后,单眼豹子一伙人就再没有来村里惹事了。可这两年,听说紫云山又冒出了一伙土匪,为首的叫周武山,原来是单眼豹子的手下,杀人掠货,下手比单眼豹子还狠,保不定什么时候会再来村里洗劫一次。有了这座楼,土匪劫村时,也有个地方躲躲。他和村里人一商议,大家都支持。

商议了几次之后,便真开始动作起来了。选址就在村东头的一处小山坡上。旁边就是檀江,视野非常开阔,可以瞭望到所有的出村口。图纸是振南自己动手画的。材料也都是用的进口红毛泥和钢材。想着要用来避匪,门窗用的都是半寸厚的钢板。犹豫了好些天,振南还是在四楼的一间房子里装上了一块镂花大镜子。他也不知道,秋月会不会有坐在这面镜子前梳妆的日子。大半年下来,楼就建好了,十分雄伟壮观,共四层,每层可容纳三十多人。遇到紧急情况时,全村人都可以避入碉楼之中。夕阳西下的时候,晚霞披在楼身上,非常好看。

楼建好后,振南请慧清爷取个楼名。慧清爷手拈着胡须,瘪着嘴说:“这楼位于紫云山南麓,又是振南大侄子投资建设,我看就叫南楼吧。”众人都叫好,振南却坚持不允,连连称罪。后来还是司徒永堂提议叫“念乔楼”,以示思念振南之父司徒乔之意。可“南楼”一名却在乡邻间叫开了。

楼建好之后,振南与何成彪却仍住在原来的旧屋里。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楼是属于秋月的,应该让秋月先住进去。村里人不明白他为什么盖了新楼却不住,他也不愿意向他人解释。

这些年,村里都陆续有不少后生出了洋,多数去了澳洲。有个新媳妇叫阿连的,十五岁便嫁到回龙村,嫁来时是和公鸡拜的堂。两年多过去了,还没见过老公。她老公是在新西兰的金矿上。阿连嫁来的时候还爱说爱笑,两年过去了,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闷声不响,见谁也不搭理了。村里有些老光棍也隔三岔五去招惹她,她更是见了人就避得远远的。振南祖孙四人回到村里后,人们发现,阿连脸上又有了些笑容。何成彪和振南一讲起华侨乡亲在外面的事,她总是听得格外认真,还总问新西兰离美国有多远。私下里又托振南写了两封信寄出去。振南看着她,总觉得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心里酸酸的。

一艘从广州开来的小火轮喘着粗气,在檀城码头边上慢慢地平息了它巨大的轰鸣声。从轮船上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一个满头灰白的老者,身穿一件藏青色对襟长衫,脚穿一双黑色平底布鞋,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金山箱。他缓步走下轮船,顺着码头的石级一步一步朝上走。他的眼睛半眯着,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但是却看得出他对这个地方有些陌生。

他站在街边犹疑了一下,随即向左走去。尽管他走得很缓慢,还是可以看出他左脚的残疾。老者一路走着,终于在一家叫“福缘茶馆”的小店前停住了。他眯着眼睛看了看,随后慢慢地走了进去。

茶馆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小伙计在擦擦洗洗,一个胖妇人趴在桌上犯着春困。小伙计见老者进来,忙过来招呼。

老者叫了壶茶,挑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眼睛盯着窗外一只晃来晃去的红灯笼,他感觉有点晕。他别过头来,对小伙计说:“去找你们老板来。”

一袋烟工夫,一个瘦削汉子从外面剔着牙进来了,径直走到老者身边坐下,盯着老者:“找我什么事?”

老者咧咧嘴,盯着他:“你是这里的老板?”

瘦削汉子看着他:“你有什么事?”

老者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票,压在手掌下,轻轻地推到瘦削汉子眼皮底下,轻声说:“给我找四个人,这几天跟着我去办点事,要手脚利索的。事情干完了,再付剩下的一半。”

瘦削汉子将银票飞快地取在手中,看了看,揣入怀里,咧嘴笑了:“阿叔,哪条路上来的?这么一把年纪了还玩火,别烧了胡子。”

老者冷冷地说:“别的事你莫理,钱一分不少你的。”

瘦削汉子摇摇头:“阿叔,我可得搞清楚。要是一般的活,我就在这城里给你找人。如果是要人命的活,城里的人不敢干,我就得去紫云山的山爷那里去要人了。不过价钱又不同了。”

老者依然是冷冷的语调:“我就是要周武山的人,我知道你有路子。三天后,我再来这里领人。”说完,站起身来,提着箱子,慢慢地走出门去。

那瘦削汉子看着老者的身影,突然笑了,自言自语道:“有意思,嘻嘻,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在玩凤阁恩仇情未了,别把骨头玩散架了。”他哼着小曲出门去了。

瘦削汉子还是看走了眼,那老者其实并不老。从年龄上来说,他才五十挂零,但是满头灰白的头发以及迟缓的身形、残疾的腿脚让人感觉他已经是迟暮之年了。几年的牢狱生活将一个精壮、强悍的中年汉子飞速地拉进了一个衰老的状态之中。在监狱中,他的外形一日一日地改变着,他的性格也在一点一点改变着。他学会了忍受屈辱,学会了在忍受中思考和面对。他变得那么沉静,沉静得连他自己都吃惊。有一次一个同监仓的犯人将一盆尿倒在他头上,他竟然一声不吭,事后也没有任何报复的举动,连报复的冲动都没有。他的左脚也是在监狱中被一个狱警打残的。那天那个在赌场上输了钱的狱警将一肚子的火发泄在犯人们的身上。因为叫他的编号的时候,他一时反应迟了,便挨了那家伙一顿暴揍,脚上被铁棍狂抽了几棍,骨头被敲断了。他躺在监仓里整整一个礼拜不能动弹。而事后,他竟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恨那个洋鬼子。他吃惊地在心里问自己,我还是以前那个一点就着的我吗?我还是以前那个在三藩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睚眦必报的赵天章吗?

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闻着监仓里难闻的味道,他还是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躁动,心里面总有一点火还在燃烧,让他感受到灼热。他很快想明白了,这点火依然还是仇恨,是已经燃烧了许多年的仇恨,是他在踏进监狱的第一天就埋下的一个火种。也正是因为这个火种,让他在其他的人或事情面前变得能够忍受。他开始用心维护着这点火苗。他害怕在这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连这点火苗都熄灭了,那自己就真正成了一个废人,一个死人。

每天晚上,他一闭上眼睛,就迫使自己的思维进入到复仇的遐想中,他设计着各种各样的复仇场景和情节,甚至他连对手的表情动作都有了无数次的想象,他从中得到了日复一日,永无断绝的快意。到临近出狱的时候,他欣喜地发现,这火苗已经越烧越旺了,烧得他浑身灼热,无法自已。这把燃烧着的火也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信心和力量,他终于肯定地回答自己,我虽然已经显得老态了,但我还是那个敢想敢干的我,赵天章永远是赵天章。

赵天章出狱第二天就将妻子和十四岁的儿子送上了驶往日本的轮船。他需要集中自己全部的精力来做接下来的事情。妻儿走了之后,他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来设计自己的复仇计划,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寻找这出戏的另一位主角司徒振南。站在华兴银行的门口,他喃喃道:“司徒振南,该是你为你的行为付账的时候了。”

然而,在华兴银行的门口观察了十多天,也没见到司徒振南出现。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打听,才知道司徒振南已经于三年前辞职了。又花了差不多一个月,他了解到司徒振南已经回中国去了。“决不能够让他老死在家乡。”赵天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登上了驶向中国的船。

这天,是林如萍的忌日,祖孙四人吃了早饭便上山去祭奠林如萍。华光虽然顽皮,可只要一提起母亲,就立即变得老实了。林如萍死后,慧清爷念她是个孤儿,又已经和振南正式成亲,生儿育女,堪称贤淑,便依了振南的请求,同意将她的骨灰葬在司徒氏祖山。振南便将她葬在了父母坟墓旁边,也算是满足林如萍的心愿,让她死后侍奉在公婆身边。

拜祭完,何成彪逗着两个孩子玩耍,采摘野果和山花,唱着他们回乡后学的小曲:

人之初,

狗虱多,

狗虱唔咬我,

专咬先生两公婆。

……

欢乐的笑声洒满山坡。振南望着他们的身影在远处的山坳间晃动,心里充满愉悦。他想,人世间的事情真是很难说得明白,当年从这里出去,历尽辛苦求富贵。十几年后,终是觉得在这家乡的山水间过粗茶淡饭的日子最惬意。

正出神,身后传来一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声音:“振南,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

振南一扭头,心里一沉,一时呆住了。

半晌,振南才缓缓地站起身:“你,你是赵天章……”

振南望着赵天章满头灰白的头发,竟有些不敢认了。他看见跟在赵天章身后的四个缁衣汉子,立即明白,赵天章万里迢迢找上门来复仇了。自己今天将要为八年前的那场争斗付出代价了。振南心里一突,随即变得坦然。他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他扭头看了看远处的何成彪和一双儿女,平静地对赵天章说:“好,你终于来了,你是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人。这才是我熟悉的赵天章。我今天把我这条命给你。但是,我请你放过我契爷和两个孩子。”

赵天章没想到振南这么平静,也有些愕然,甚至心里有些失望。他冷眼盯着振南,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鼻子,说:“你的命今天我要定了,至于他们嘛,要看我心情爽不爽快。我在监狱中,苦熬了六年多,没有一天心情好过,希望今天能好起来吧。”

振南望着他灰白的头发轻轻地摇摇头,转过脸去,目光随着山脚下的檀江一路蜿蜒,他知道远处那白茫茫的一片,就是檀江入海的地方。他沉吟了一会,说道:“赵天章,你知道吗?十几年前,我离开这里,到了三藩市。在美国的这些年里,我也渐渐适应、喜欢上了这个国家,它充满活力,充满机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常常会想,我将来死了,是不是葬回家乡?我知道,那些活在大洋彼岸的中国人都会想这个问题,都会有这份心愿。你看见那处坟墓吗?”面对这个前来索取自己性命的人,不知怎么,他说话的语气竟然平和得像在与自己的家里人聊天。

他指着不远处的那处华侨义冢:“那里埋着我弟弟从美国带回来的十几位华侨的尸骨。他们都死在美国,可死后都还梦想着能够归葬故里。被你们打死的福贵也是山下这条村的,他也有这个心愿。他做梦都想着回到家乡,侍奉在父母膝下,娶一个家乡的女人,生儿育女,繁衍后代,耕田劳作。这就是他的梦想。”振南长长地叹了口气。

振南转过头看着赵天章:“你可能不会懂这些,可是这几年,我真的想了许多。在美国这么多年,吃了许多苦,到底是为什么?我当初出去的时候发誓,一定要赚多些钱,让亲人们过上好日子。可是你看我现在,虽然有了点钱,但是我的父母亲享用不到,早早就埋在了黄土之中。我深爱的女人,一个不知所终,如萍也一命归天。还有我的弟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说我赚了钱又有什么用?大洋彼岸的金山终究是圆不了我的梦。如果当初不出去,虽然日子也许会贫苦一些,但是我和老婆可以在这青山绿水、田园阡陌间简单地厮守一生。如萍也不会这么年轻就死去,你也不会有这几年的牢狱之苦,秋月也不会流离在外,一个人孤苦伶仃。”说着,他的眼睛湿润了,竟然不知不觉抓住了赵天章的手,“其实,我真的明白了,简单、清贫的快乐才是真快乐。”

赵天章心里有些异样的滋味。他突然猛地摔开振南的手,低声吼道:“别说了,你受死吧。我答应你,决不伤害你契爷和你的孩子。”说完,提起手里的一根铁棍,朝振南砸过去。振南一抬手,只听得“咔嚓”一声,一阵钻心的痛。振南也不退缩,任他手中的铁棍朝自己砸来。

赵天章一边狂舞着铁棍,一边歇斯底里地狂啸:“你还我六年时光!你还我一条好腿!你还我的财产!你……还我如萍的性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铁棍一下接一下落在振南身上。振南已是满头满身的鲜血,赵天章也有些气喘吁吁了。

何成彪和两个孩子正玩耍,远远见到振南和几个陌生人谈话,心里已经疑惑。突然看见振南挨打,心里一沉,立即预感不妙,扔下手里的一大把野果子就奔过来。两个孩子也紧跟在身后跑过来。

振南恍惚中看见何成彪奔过来,连忙大叫:“契爷,别过来,快带孩子们走!”可何成彪却完全听不到。他已经感觉到那个挥舞铁棍狂打振南的人就是赵天章。他扯着嗓子大叫:“赵天章,你住手!快住手!”可还没等他扑上前来,就被赵天章带来的两个汉子一把架住,脸上还挨了一拳。另外两个汉子则一个抱住奔过来的华光,一个抱住了小依枝。

振南喘着气,口里吐着血水,嚷道:“赵天章,你答应过的,别伤他们……那是如萍的孩子,也是你的外孙,别伤他们!我契爷,他年纪大了,别伤害他,我求你。”

赵天章不吭声,挥舞铁棍又朝振南砸去。何成彪拼命一挣,挣脱了两个汉子,背心却吃了一脚,仆倒在地。小华光一看爷爷被踢倒,心里一急,张嘴就往抓着自己那汉子手上咬去。那汉子吃痛,一松手,华光又扑到赵天章身边,死死地抱住赵天章挥舞铁棍的手,大叫:“别打我阿爸。”这时华光已经十四岁了,只比振南矮小半个头,力气也不小,赵天章被他抱住,竟然甩不开。

振南忍着痛,急忙叫道:“华光,别理我,快带妹妹走!”那被华光咬痛的汉子也奔过来扯华光。赵天章伸手一把揪住华光的胸口,往旁边一甩,将华光摔倒在地上。他手里却从华光胸前扯下了一件什么东西。他刚想扔掉,一瞥之下,却突然愣住了,只觉得浑身被电流击中了一般,呆立在那里,不动弹了。

过了好一会,耳边传来华光的一声尖叫。赵天章才醒过神来,叫道:“行了,放了他们,我们走!”说完,大步朝山下走去。

何成彪忙扑到振南身边。振南已经昏迷过去了,鼻子里只剩下微弱的气息。好不容易寻来上山砍柴的乡亲,将振南抬下山,送到镇上。郎中给振南喂了些药服了,又建议立即送往县城里的医院,请留洋回来的大夫治疗。

幸好,振南受的都是外伤,气息虽然微弱,却一直平稳。送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振南右手手臂骨头已经多处被击碎,左边肩胛处骨头也被打裂了。医生立即替他进行了手术治疗,可是手臂被击碎的位置已经完全无法接驳了。医生明确告诉他和家里人,他的这条手臂基本上残废了。

何成彪很难受,可振南的情绪却似乎没有其他人想象的那样低落。从见到赵天章的第一刻开始,他已经有了把命搭上的准备。他不明白赵天章为什么突然停手了。现在不仅保住了命,亲人们也安全无恙,搭上一条手臂又有什么呢?他的手臂夹上了长长的夹板,行动不方便,便整天倚靠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发呆。他很奇怪自己竟然对赵天章没有丝毫的怨恨,想着他的满头白发,他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些同情。

第三天,何成彪回乡下取东西去了,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正发着愣,却听到有人叫他:“振南兄弟,振南,是你吗?”

振南扭头一看,一个身穿一件黑色中山装的中年人正站在病床前,微笑着看着自己。振南隔了好一阵,才迟疑道:“是……是你?赵光?”

几年不见,赵光富态了不少,原来瘦削的脸上泛着滋润的光泽。他微笑着点点头:“不错,是我,振南兄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不是在三藩市吗?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怎么啦?受伤了?”

振南看着他,轻轻笑了:“八年多没见了,还真有些不敢认了。你发胖了,看上去精神不错,混得很好吧。”

赵光轻轻掸掸衣服上的灰尘:“哪里,一般般吧,怎比得上振南兄弟你叱咤三藩市商界,现在一定更风光了吧。”他抽了把椅子坐下,伸手摸摸振南上着夹板的手臂,“这是怎么了?摔伤的?你放心,这间医院我熟得很,一定会尽心给你治疗。”

院长笑眯眯地赶了过来,赵光热情而又细致地交代了一番。打发走院长,振南问起赵光的情况。赵光告诉他,回国后,自己也没有再回老家去,而是在广州瞎混了几年。凭着在美国攒下的一点积蓄,和国民政府的一些人混熟了,就派了个差事,现在在檀城建设局当局长。“别说我了,芝麻绿豆大的官,混日子罢了。说说你吧,怎么回来了?怎么受的伤?”

振南不太愿意和他详谈,只是简单地说了自己回乡来修养了一段时间,结果赵天章出狱后寻仇,不远万里找上门来了。

“我叔也回国来了?他现在在哪里?”赵光惊愕地问。

振南摇摇头:“不知道,他可能是花钱找了几个土匪来寻仇。你叔老了许多,可性情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副有仇必报的火爆脾气。你要能见到他,劝劝他,这么大年纪了,凡事要看得开了。”

又说了一阵话,赵光便起身告辞了,叮嘱振南一定安心养伤,说是过几天再来看望他。振南心里想,看来人都是会变的,以前在三藩市的时候,赵光给人的感觉总是别别扭扭的,现在看上去活得很光鲜。

檀江边上的一间小酒馆里,两碟小菜,一壶檀城本地酿的烧酒,赵天章已经呆坐了一整天了。在监狱的时候,他就无数次地设计、预想过整个复仇的过程,包括很多的细节、很多的场面、每个人的表情。他期待着、心仪着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些年就是一直在为这一刻而活着。可是现在事情却和原来的想象完全不同。司徒振南完全没有任何痛苦不堪或是痛哭哀求的表情,而自己也竟然丝毫没有想象中的酣畅淋漓的快感。甚至此时坐在这里,他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有一些失落。

当然,此刻,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这些事情进行揣摩的兴致。他内心掀起的轩然大波已经完全与复仇无关了。他的心彻底被另外一样东西占据了。司徒振南的生与死,过去六年的牢狱之苦与这样东西比较起来,已经不重要了。这样东西就是他现在紧攥在手中的这把小小的银锁。

没错,丝毫没错!就是这把小银锁。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把锁正是当年自己亲自找工匠定制的。小银锁一面刻着一个“天”字,那是他赵天章的名字;另一面刻着一个“福”字,那是他那死于大地震中的孩子的名字。锁上面还有麒麟的图案。当年,正是自己亲手将这把小银锁挂在那个刚出生的孩子脖子上。那是一个连他老婆都不知道的秘密。地震发生后,他几次去寻找过那个女人和他们共同生养的孩子。可连他们的尸体都没有找到。他以为这把锁已经和他们母子一样永远地埋在了废墟下面。万万没想到,十几年后,这把小银锁竟然又出现了,竟然挂在了仇人儿子的脖子上。

前天下山后,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县城里的。他几乎是冲进自己住的那间旅馆,从金山箱里翻出一大串钥匙,找到其中的一把。将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他的手拼命地抖动,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抖得厉害。这把钥匙他一直带在身边,他只是将它作为一个念想,却从未想过还有一天会找到那把与之匹配的锁。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屏住呼吸,轻轻一拧,锁轻微地“咔”了一声,开了。这轻轻一响,却将赵天章整个人都撞懵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开着那把锁,他害怕眼睛在欺骗自己,耳朵在欺骗自己,命运在欺骗自己,老天爷在欺骗自己。当他终于开始相信这把钥匙就是属于这把锁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赵天章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即使在被送进监狱,或在监狱中被打断腿的时候,他也不曾流过泪。有人说,男人一上了年纪就会像孩子似的常常流泪。此时赵天章一个人坐在这间陌生的旅馆里,竟然哭出声来了,无所顾忌地哭出声来了,丝毫不像那个曾经在三藩市那么威风,一次次挥舞着刀砍向自己的仇人的赵天章。

接连两天,赵天章都坐在这间小酒馆里发呆。他开始想另外一个问题,这把小银锁为什么会在司徒振南儿子的脖子上出现?他坚信,这个世上绝不会有第二把同样的锁。虽然巧合的事情常有,但是这样的巧合是难以想象的。他在脑子里努力回忆司徒华光的样子。可是走得太匆忙,他无法清晰地捕捉住他的容貌。

连续喝了一天的酒,赵天章脑子已经有些开始麻木了。他决定不再想这些问题,结了账,便向江边走去。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昏暗的路灯将偶尔路过的行人的影子拉长又拉短。清凉的江风吹拂着,赵天章觉得胃里很难受,扶着一棵树干呕了一阵,呕得眼冒金星。他决定回旅馆去休息。

就在离小旅馆还剩几十米的地方,赵天章扶着墙,正觉得有些迷糊。忽然眼前一黑,他的头被什么东西蒙住了,身体被几双手一把抱住,抬了起来。他被抬着走了一小段路,又被重重地扔在地上。随后便听到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打他一顿,将他扔出檀城,手脚干净点。干完事派个人来醉仙楼找我领钱。”

紧接着,赵天章感觉到身体被一阵乱拳乱棍袭击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叫道“司徒振南,你这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刚嚷完,头上挨了重重一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振南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就出院了。赵光又来探望了他一次,还买了许多补品送来。振南推辞了好一阵,只得收下。回到村里,乡亲们都来探望,又盘桓了一些日子。夹板拆除了,可右臂却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因为失去了小银锁,华光也显得整天闷闷不乐。

振南与何成彪商议了一番,决定启程回三藩市。振南心里也抱着一个奢望,希望美国的医学发达些,能有办法医治好自己的这条手臂。他们将南楼的钥匙交给了司徒永堂,嘱咐他无论是振江还是秋月回来,便让他们住下。阿连听说他们要回美国了,送来一大埕自己腌的酸菜。

再次踏上离乡的路程,振南情不自禁又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一幕,父亲和秋月都早早起来送他。秋月阿爸以那幅手绘的《檀城地图》相赠。如今这幅图上的墨痕都已经泛白了。物是人非,令他心里又多了许多感慨。他抬头望望树木葱郁的紫云山,在心里道:“阿爸,阿妈,如萍,过几年我便回来,从此不再离开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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