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父亲的发家史”而不说是我们家的发家史,是因为我对我们家的“发达”没有做任何贡献,不想借此沾光——虽然我那之后的人生道路因此而彻底改变了。把“暴发户”这个带有明显贬义的帽子扣到父亲头上也是出于我的下意识。其实这种下意识很快就变成了显意识。当他低眉顺首对压迫逆来顺受的时候,我内心的屈辱化成怨恨积聚在心底,结成了石头,锤子也难以击碎。而当他有机会改变自己的时候,却裂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他一直驼着的背就是很好的证明。我原以为他这辈子都会哈着腰做人,没想到他竟然奇迹般地直了起来。没有心底某种强烈的“爆发”,他怎么会把已经像化石一样弯下去的脊背抻直了?这个“爆发户”!
当然,我的鄙夷绝不仅仅因为这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竟然时髦地包了一个“小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我们那里的乡镇企业的黄金时期,我们村里几个集体工厂发展之迅速远远高于所有人的预期。尽管自然环境因此而迅速恶化,村边的湿地迅速缩小并因为废水和废渣的污染变成了臭水沟子;尽管工人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在弥漫着废气和粉尘的工作环境里遭受折磨……但那时没有人在乎这些,能挣到钱才是第一紧要的。我父亲因为是一个公认的本分和仔细人,被安排在防腐设备厂做仓库保管员,他忠心耿耿,一做就是五年。
后来出现了私营企业并有星火燎原之势,工厂里有几个做得出色的业务员从厂子里辞职,自立门户做起了老板,带走了很大一批客户。当时的村长兼防腐设备厂厂长谷长生无奈地哀叹世道突变、人心不古,感叹之余对我父亲大加赞赏,说,谷长山,忠臣啊!危难时刻见忠心啊!其实他的话本也是借题发挥,是在酒后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慨,他知道我父亲不是业务员,没有客户源,当然也就没有什么野心。但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我父亲却在那时突然辞职了。很多人都认为他昏头了,但他辞职时很沉静很清醒。他对所有厂领导说:我也想过过做老板的瘾!谷长生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过去我是小看你了!已经四十五岁的父亲从厂子里离开的时候走得从容淡定,驼了多年的背陡然挺得近乎笔直。
至此我父亲潜藏了数十年的锋芒才暴露出来。他原本从我爷爷甚至是我爷爷的爷爷的血脉里继承的不屈不挠和精明强干的意志品质在那一刻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我父亲的业务是从与发电厂签订的那个几十万的合同开始的。今天看来,父亲应该早有预谋,或许他早已经关注到电厂扩建项目里隐藏的巨大商机,那个项目中所需要的技术含量并不高的防腐设备足以让他的老板梦顺利变成现实。当然,我父亲是利用了当年他在电厂工作时建立起的人际关系,之后从银行顺利贷款也与电厂领导的从中撮合有关。总之,我父亲从租房建厂到签合同和贷款买设备并招兵买马顺利进入生产环节,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一切稳妥之后,我哥哥谷建国也被父亲从矿山机械厂召回厂里做了生产厂长。
我当时已经是一个初中生了,虽然回家后与父亲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少,但还是感受到了他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脸上舒展开的皱纹里充满了自信、从容和掩饰不住的膨胀的野心,他重新焕发了青春。虽然我对他热衷于做老板和赚钱的举动嗤之以鼻,但我知道他已经不是那个被我看不起的唯唯诺诺的中年闰土了。那一年的清明节,我父亲在我爷爷的坟前树起了一块高大的墓碑,碑上的字遒劲有力,带有一股傲视天下的霸气。碑上的字是父亲亲自写了请人刻上去的,父亲说,字体模仿的是《张迁碑》。
父亲的成功使我们家的状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在市郊买了一套一百三十平米的带车库的楼房,并很快搬了进去,母亲也专心在家做起了专职太太。几乎所有人都说我略微发福了的母亲越来越年轻了。但这些话里明显带有讨好和谄媚的味道,好在我母亲宠辱不惊,一笑了之。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往往当着说话人的面就冷笑,让母亲很尴尬。我知道我已经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家里的一切都在好转——除了她的这个不可捉摸的儿子。父亲说,我们需要一辆好点的轿车,但可惜他不会开车。后来他从一个有业务关系的化工厂老板手里买了一辆二手凯迪拉克,顺便把那位厂长的司机也买了过来。于是,我时不时可以搭乘父亲的车上学了,在校门口下车时从同学们投来的目光里我看到了羡慕、嫉妒和失落……在一丝莫名其妙的类似幸灾乐祸的坏笑之后,我听到从自己的喉咙里冒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字眼:都是垃圾!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发现母亲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发呆。电视开着,在播放垃圾保健药品的广告。母亲的眼睛却没有放在电视上。其实,她什么也没看。
桌子上有两张稍显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身子不同的两个侧面。那个女人面目清秀,但瘦弱不堪,甚至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而且,她还拄着一根拐杖。
看到我盯着照片看,母亲才过愣过神来,慌忙把照片划拉起来放到屁股底下,并问我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说,已经六点了,我平日不都是六点回来吗?
我看到了母亲脸上的尴尬。还有依然没有完全干掉的挂在眼角的泪痕。
那个照片上的女人是谁呢?这是个秘密,是个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否则她就不会把照片藏到屁股底下了。母亲这么大年纪了,还是没有学会掩饰,她把照片塞到屁股底下的做法很不高明,这非但掩饰不了什么,而且加重了我的好奇心。
我若问她那女人是谁,她肯定不会说。所以我也没问。但我会想办法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