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珊的妈妈——那个不太讲究攻心策略的护士长,在副市长丢在家里的衣服口袋里发现在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于是上班时间到副市长办公室闹了一通,然后声称要在那个狐狸精的脸划上几刀。这个恶毒的咒语让新上任不久的副市长在下属面前很难堪,好言把老婆应付回家后,关上门就给了老婆一个嘴巴子,说,你想毁了我的前程吗?然后声言,再胡闹就离婚!被镇住了的护士长不敢还嘴,只能趴到床上蒙住被子痛哭失声。就在副市长软下心来对对老婆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并一再解释自己和那个所谓的“狐狸精”清白得像白纸一样的时候,门开了,女儿林珊回到家,扔下书包回过头来就对他们说,你们还是离婚吧,我看你们日子也过到头了!这句话让副市长和护士长都目瞪口呆。说完这句话后林珊就摔门出去了。或许这个蓝本过于模式化了,但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那个下午我见到林珊的时候,她眼睛红肿,坐在座位上无精打采地打瞌睡,老师讲的课可能一个字也没进入她的耳朵。直到下午放学的时候,她忽然说,谷建民,你请我吃饭吧,我饿了!
我受宠若惊,心跳得厉害,但我有足够的定力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当然,我必须答应。我用自行车驮着她走出校门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可以对一个女孩子说“我爱你”了。一种莫名的神圣感让我思绪万千,情不自禁反省自己到底有哪些恶浊行为和想法需要从心里尽快剔除——比如那些曾经视若宝贝的色情画报和录像厅里的那些色情电影。我决定以后坚决不碰那些玩意儿了,那种****的兽性与现在的情境严重不符,我需要净化,来个精神大扫除,空出地方来容纳这份我期待已久的发生了“质的飞跃”的纯洁的情感。我当时信心十足地认为林珊坐到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上,然后胳膊揽住了我的腰——尽管只是若即若离——就足以证明我们俩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这不是“质的飞跃”又是什么?
那时的我并不懂什么叫情调,我只是想选择一间离学校和市府家属院都足够远的饭店,然后要一堆好吃的菜,让她把肚子撑得打嗝。因为她早就说了,她饿了。但我知道我必须把我的第一次“约会”装点得雅致一些,找一个有雅间的地方,营造一个属于我们的相对封闭的世界,并作为我的最重要的纪念之一藏进心底。
出了校门我就问林珊去什么地方,对她说你可以随便挑。一副财大气粗的口气。我已经准备那晚把我口袋里带着的几百块钱全部花光。那时的几百块钱等于一个国营大厂的工人整整一个月的工资。林珊说随便哪里都行,口气里依然充满黯淡的颓废气息。我并不在乎她对我们的“第一次”有无感觉,也不在乎她并没有像我一样把对方看成恋人,与自己喜欢了那么久并视之为人生理想之一的人在一起,感受令人心颤的期待和从她身上辐射出来的甜丝丝的温热的气息,已经足够了,而且,我相信随着“第一次”的出现,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和第一百次。
说实话,我上学时很少到酒店吃饭,节假日父亲带一家子去酒店吃饭时候我也往往会有所抵触,对他和母亲说,我不去,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去。可能我觉得酒店里那种人五人六地僵尸一样蹲在椅子里让人伺候的感觉不合我的口味。但现在好像不太一样了,有了林珊,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们在这样沉默而温暖的气息里来到了西环路的一家酒店,从复读机一样念叨着“欢迎光临”四个字的戴着船形帽的迎宾员身边走进大厅,我硬着头皮很绅士地对服务员说,我们要一个雅间。那个丰腴的好像是领班的女服务员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的生涩使她对我的经济能力产生了怀疑。她说,就俩人?不值得开一个雅间,雅间必须四个人以上。我不想让林珊看到我对在酒店消费缺乏经验,于是说,别啰嗦,我给你们加钱就是!我明显听出了自己凶巴巴的口气,说实话,那时的我不会说客气话。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我偷眼看了一眼林珊,她面无表情。好在那个领班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进了一个名字叫“伊甸园”的包间。这个名字对那时的我很有魅惑性,我忽然记起来了,圣经上好像是说,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做下了男女之事……
袁琳说,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吗?我闭上眼没有说话。记得又怎样?不记得又怎样?我不想告诉她,其实那次约会和现在的每次约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知道女人都会期待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她以为我又睡着了。
那次老朱的派对之后,我和袁琳很久没联系,我以为我们也就这样淡忘了。世间事大多如此,看起来再美妙的开局都会在苍白的日常生活里淡化以致无果而终,更何况我已经没有什么寻找艳遇的心绪。她给我的印象最后只剩下在洗手间时那个无助的眼神,还有贴在玻璃窗子上那个有一丝暧昧味道的S形剪影。
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储存的信息中,偶尔翻看的时候经常发现不明来历的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是在什么情况下记录了她或者他的手机号码,既然我都已经忘了,也就说明没有继续留下的价值了,于是最好的办法是删除,那样就不必费脑筋去想他或者她到底是谁了。从前,我对删除通讯记录慎之又慎,因为一个不经意的删除有可能随之删掉一单利润可观的业务。但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我就已经不必在乎什么狗屁业务了,而且我觉得逐渐遗忘应该是我最好的生活状态。
那次送袁琳回家,她上楼后给我打了电话,骂我不是男人,让我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意思,我更愿意与会骂人或者敢于骂人的人说说话,于是我存了她的号码,名字当然是“凯瑟琳”。但也许几个月后,“凯瑟琳”这个名字也将被我有意练就的遗忘惯性从大脑中抹掉。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就在那个S形剪影在我脑海中逐渐淡化成一个模糊的影子的时候,却收到了袁琳发来的短信:我给自己出了一个谜语,谜面是你的眼神,猜你的现状;我猜你是单身,有家的男人没有那种空洞而冷漠的眼神,不知道我猜对了吗?
看来我还是小看她了,她绝不是个那么简单的女人。我回信息说:算你眼毒。然后我回了她一个谜语:谜面是她醉酒时的眼神和暧昧的S形身体剪影,猜她的身世;我的答案是她也单身,而且有过一段黯淡的情感经历,它的影响至今也没有完全消除。
她的电话打过来了,电话里传出她的笑声,她说,我要是说你猜错了呢?男人总是想借助狂妄提高在女人眼中的身价。我说,若是我错了,证明我要变成瞎子了,好在我已经习惯闭着眼睛看世界了。
她顿了顿,忽然说,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打电话?
我说,你在等我的电话?
她说,是的。
我说,我没有理由给你打电话,因为……
她把电话挂了。
我苦笑一声,然后就把电话收起来放进了裤兜里。
又过了一个星期,她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说,我服了你了,我是女人,心没有那么硬,我想见见你,想看看你到底是块什么材料。我说,你最终会发现我其实是块臭肉,我自己就是这么看的。她说,你是臭肉,我就是鳄鱼,专吃臭肉。我说,看来我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笑了,说,你承认自己不是好东西不要把我也垫上。然后她说,我们公司今晚有个舞会,可以带舞伴,你来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若答应,就等于默认了一个事实:我答应接受她的“看看到底是块什么材料”的审查。但我知道,是否是块“材料”对我来说意义都不大。我有必要通过她的鉴定来证明自己吗?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有什么资格用这种带有喜剧意味的求证方式来了解自己或者证明自己呢?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心里最清楚。我现在所追求的无非是一种麻木神经的生活,我甚至认为自己应该学会酗酒,然后在酒精中毒的恍惚里钻进车底去地狱在撒旦面前做更彻底的忏悔。
于是我说,我不会跳舞……她说,没关系,我教你。我说,我对跳舞真的没兴趣。她说,那你对我有兴趣吗?你不会是木头吧?你已经让我放下了所有的架子,你还想我怎么样?好吧,我们不跳舞,你请我吃饭吧,若你请不起,我就请你。
我还能拒绝吗?当然不能。我曾经拒绝过很多女人,也追求过很多女人。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如此执着的女人。从前的我是带着百无聊赖的神气略微仰着头拒绝她们,现在是我则是被无形的枷锁压弯了脖子,拒绝也变得艰难。
我说,我们半小时后见。
袁琳在那次约会中占了绝对的主导地位。也许我的被动激发了她的控制欲。在去哪里吃饭的问题上她并没有再征求我的意见,而是直接指定了一个地方,那个酒店的名字叫“南海渔村”。而且毫不客气点了昂贵的深海生鱼片和河豚鱼,加上桂花酒,一共花去了我六佰多元。点完菜的时候她怀着报复后的快感托着下巴鼓着腮帮子瞪着我察言观色,我说,你把我的口粮都吃光了,下个月我要跟着你吃饭。她说,好啊,你做我跟班,我养着你,就当养个小白脸吧。她的打扮要比我们第一次在派对上相遇时要鲜亮地多,看来心情较上次有了较大改观,好像不是那个无助的楚楚可怜的袁琳了。
那次我们一共喝了三斤多桂花酒。但其实我已经戒酒很久了。多年前我曾经对“酒”情有独钟,曾经在酒精的麻醉里沉迷和放纵了那么多年,至今我觉得自己的脊梁上还贴着“酒色之徒”的破烂标签。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我的“开禁”与心情有关,眼前的这个女人很真实,没有丝毫虚饰,她的任性也显示出女人在入世前的单纯。当然,与小女孩那种生涩或者烂漫的单纯有本质区别。你可以在某些时候称之为“没脑子”。
没脑子的女人多好啊!男人的烦恼之一就是他的女人太精明了。我又想到了林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珊把她的敏感隐藏在冷冷的眼神里,她对我的所作所为洞若观火,但又不肯说出来,执拗地等待我自己解决问题,冷眼旁观,看着我丑态百出。我没那么聪明,或者往往自作聪明,总是让她在失望的等待里独自吞下苦果,我却以为什么事情都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我怀疑袁琳有意要醉一次。这三斤二十度的桂花酒应该对我和袁琳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很显然她已经醉了,红扑扑的脸庞,头发有点凌乱,眼睛盯着我的时候有点毒。她说,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样子,有了女人对照才有了男人,男人要是不懂欣赏女人还叫男人吗?所以女人宁愿喜欢猪八戒也不喜欢唐僧……你就是猪八戒,还要硬装成唐僧,我说得对吗?桂花酒让我头脑发热,听了她的话我哈哈大笑,我已经好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这个蛮有意思的女人叫我猪八戒的时候触动了我一个兴奋点。
我说,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猪八戒,以前的时候我能吃能喝能玩,玩完了什么也不考虑,把女人和生意一样看待,和猪头一样,蠢透了;我也不喜欢唐僧,唐僧虚伪得连女人都厌烦,何况男人!我敢打赌,唐僧裤裆里没长毛。我随口而出的粗话让我重新找到了一点当年的感觉,我本来就是个粗俗的家伙,只是在破落和绝望的时候假装了一点深沉,现在,酒把我的本色一点点揪出来了。袁琳并不在意我的粗话,反而竖起大拇指赞同,说,没毛的当然不是男人,不知道你有没有毛啊?她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说,我估计你已经变成唐僧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我的额头上,说,我不是唐僧,因为我天生是猪脑子,而且是带有狼性的猪脑子;猪脑子并不可怕,自以为是的狼性化的猪脑子就蠢到家了。我还没说完的时候眼里已经贮满了泪水,我放开她的手,伏在桌子上抽泣,发出像狗一样的呜咽。
她的手带着温度在我的脖颈上游动,然后一丝凉凉的感觉在我脖子上浸润开来,那是两片女人柔软的唇。我抬起头和她对视了几秒钟,从那双醉意朦胧但依然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久违的柔情,然后我把她揽在怀里开始亲吻,昏天黑地,她的胳膊箍住了我的脖子,几乎使我窒息,直到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服务小姐甜美的声音传来:先生,请问还需要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