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很古老，像埋在心底的一口废弃的老井
——父亲的鼾声如同一根粗布条，显得
丑却极其安稳；父亲的咒语像极了雷鸣闪电，
会在某个不经意的黄昏，劈开一个古老的躯体；
父亲的脸颊像是一条古老的河流，
飘荡着炭屑，泥尘以及一股特有的乡下气息；
如今，父亲的身体如同一口废弃的老井，
世人的目光糟蹋他，贬低他。
身体里流动的新鲜血液在一点点地流失于某个
村庄。这些，其实都是些生活的表象，
如同一个古老的梦所承载的漂浮物。
真的，我在梦里见到的这口老井，带有伤痕的
特质，郁结于一滴月光所吮吸的光芒，
叹息于一颗古树所凝聚的日月星辰。
就让我安睡在这样的一口老井，
就像安睡在父亲的胸怀，那样质朴而从容。
一片叶子舒缓飘落的过程
我更愿意说，是一条干涸的河流献出了
时光、青春、爱情及其它之后，剩余的一片叶子
舒缓飘落的过程。真的，一片叶子，把吐纳的呼吸和吸收的
来自于阳光的热度，以一撮泥土的形式，
尽数归还。
多么绚丽的死亡方式。我一直以为，一片叶子飘落
的过程夹带着不可触摸的风和雨，
它来自于世间的某种隐秘。一片叶子飘落的过程，
是舒缓而疼痛的，就像一首来自于天堂的安魂曲，
静谧而舒缓。
一片叶子飘落的过程，也是漫长的。
短者是二三十年，长者可能是百年之后。无人能从一而终
地欣赏它飘落的过程。一片叶子飘落的过程，
也是笨重的。轻者如一根思考的芦苇，重者可能是
一条河，一条江抑或一个大海。
北方的雨水
那年，北方的雨水以一个长长的句号
结束在南方的大地之上。无数个秘密便在
泥土里筑起厚厚的城堡。雨水的声带回归自由，
以一种更为号啕的方式，唤起大地之上
的烂谷子、黑草垛、长麦秸以及掩埋在内心
的某个隐秘。对于北方的雨水，像是一场没有目的
的修辞，多么隐喻。谁也解不开其中的奥秘。
从雨水中渐渐褪色的村庄，多像我那还没有成年
却夭折的伙伴。山岗上被雨水撕裂的一道口子，
闪电和树木都在里面生长，一根长长
却粗砺的骨头。我多年记挂的父亲，
还以一盏被闪电擦亮的油灯，
在山岗上摸黑。这些从来没有诉说
过的暗喻，谁都不曾知晓，
除了那一再叩城的北方的雨水。
端午节，与粽子、屈原无关
写端午节，总是离不开粽子、艾叶、
那个披头散发的三闾大夫。
可是，谁又能真正地以闪电般的力量进入
它们的身体？重复、重复，将粽子、艾叶、屈原
一再地以冰冷的词语包装，否决沸度。
累啊！屈原。你站在汨罗江的河畔，
你的影子显得多么的高贵而孤傲。
你多么的不乐意——让现代人一再删繁就简，
叩击你最初的一颗冰心。
端午节，与粽子、屈原无关。它们
都是被扔到了历史长河中的，一条履带。
它们需要时间的安分，来焕发更为透彻的光芒，
那带着锋利的光芒呵……
以一窝窝的形式，站立在历史的
背景里，飒爽英姿。
潮湿的火焰
在人间，我见过一朵这样的火焰
——它有着正常人的脸型，
却是恐龙的身段。有时候纤细如风，
有时候又强壮无比。但是，它却是潮湿的。
一朵开在人间的火焰，一朵长在人心的
火焰，一朵和灵魂共舞的火焰。
它有着草籽的脾性，有着水一般的咬性，
有时候它像一尾鱼，轻易地从你手掌中脱落，
留下一些思想的碎片；有时候它像一片沉重
的海，挂在心头，割下一片腐烂的肉。
我想，在人间，这样的火焰总是明亮的，
它跳跃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它有着不被世俗
所遮拦的面孔，有着和月亮共沐
春风的触角。只是，这样的火焰难觅；
只是，这样的火焰并不是人人都能
看到它的足迹。
在地面上翻看月亮
月亮是一个住在天宫里的大神，千百年来，
它捏下的一把把荒凉，让大地又重新活了一次。
月亮是一本写满神话的诗集，它秀美的笔迹，
被时光舔舐得拙劣无比。时而阴暗，时而明亮。
每一个人的地面，都藏有一个隐形的月亮。
任时光如何打磨，它始终高悬天空，那般明镜亮丽。
在地面上翻看月亮，如同翻看一个大神的历史，
如同翻看一页页苍老的诗歌。如同翻看每一个人
心中不老的歌。它永远是动态的，以站立的
姿势，亘古荒凉，却也亘古永存。
门
我认为它在墙上，其实不是，
它在大多数人的猜想里。它遵照固有
的模式，被门闩锁定着。我们无法
在一个锈蚀的人心中，抽出一扇
绿色的门；我们亦无法在一个红漆遍地
的人心中，夺来一扇白雪般无瑕的门。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人间，
打开一扇扇陌生的门，闯入一道道
解不开的门。很多时候，我们都会畏惧
于内心的一种荆棘，它来自于一把
无法模仿的钥匙。有时候，我们推开
一扇门却遇到一条更为陡峭锋芒的山；
有时候，我们拉开一扇门，却看到了
更为鲜亮的空气。这些，都是一些漫长的
哲学，一些与门有关的哲学。
我，只是囵于一扇小小的门，
它遮蔽着我的天日，我需要勇敢地一推，
把我内心的光彩献给这个美丽的春天。
河流，一种软体动物
我相信，河流是一种动物，而且是
软体动物。它没有骨头和牙齿，却有着
咬人的功能。它没有皮毛，却有着
比常人更为通畅的血管。总之，它
是一种软体动物。它赤裸裸地盘旋在
大地之上，似乎想让所有的露珠和晨雾
以它组成一个家。河流，它是一个
流浪汉，独自在乡间和城市流浪，
却从未乞讨。它背负着每一个灯火城市
背后的辛酸，它的伤——由圆圆的
鹅卵石和与日俱下的泥沙组成，
当城市的黄昏拉下，它鲜活的声音
还在城市的背影里偷偷呜咽。
河流，它真的是一种软体动物，
就这样流过每一条街，每一座山，
每一个人的内心。它能触摸的到世间之人
最为隐秘的所在。顺便抓取一把岁月秋风出来。
轮廓
河流的轮廓是美的，因为它具有一个人
的美学——雪白的肌肤，恰到好处的乳房线。
乌鸦的轮廓是锋利的，因为它暗伏着
不可斗量的暗涌和一些破碎的刀伤。
黄昏的轮廓是凹陷的，就像一个极亮的大柿子
凹进了表皮。忧伤的马匹就从黄昏之中撞了出来。
月亮的轮廓是虚无的，它有着椭圆的特质，
却永远显得轻浮。残缺不定的人生。
你的轮廓带着淬火的毒，每一个角度
都足以把我的心一点点毒死。
在时光的隧道里缓慢爬行
我这一生，都在时光的隧道里缓慢爬行，
就像一条心寄远方的青虫，
啃噬着生活的枝叶。
只有那一如古老心脏般的星光，
在目不可及的尽头闪耀。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无比的渺小，玲珑剔透的
青色身段，两只固执而坚韧的耳朵，
微弱的一滴露水便足以将我埋葬。
但我的这一生，是一段写满光明的旅程。
为着最后的光和热，
我重复忍受身体的抽丝剥茧，
忍受于一根闪电的鞭打，
漫长爬行的一生。
寂静
世界关紧了窗户，被堵死的风
又从原地返回。黑夜沉重的眼皮
悬挂着，仿若一根古老的丝线
上垂着一只欲欲坠地的蜘蛛。
听，整个村庄寂静无比。
就像一场陷入泥淖而绝望的自救；
就像死亡临近，垂暮之人谛听最后的
呼吸声；就像一双来不及睁开的
眼睛，世界便寂静下来。
当我的呼吸声日渐紧迫的时候，
终于一场倾盆大雨逼近了
整个村庄。内心最后的
创痛，也随着这一场及时的雨消隐。
在一脉叶子上存活的村庄
山岗上摸黑长出的一片叶子，
吮吸着大地留下的，最后一滴甘露。
月光碎了，片片微光覆盖了
它的身躯。它举起脚尖，拨开草丛，眺望。
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到村庄所见
之景。它那比老家枯井还深的眼睛，
锋利的叶芒，以及因仰望而倾斜的身躯，
一瞬间，令我魂魄遽然分裂。
而如今，像是面对一块干净的镜子，
镜子之中的我，如同村尾那条疲倦而迟钝
的老狗。它掉光牙的嘴巴，放出最后
的一声号啕。村庄，在一线微光中，
身子倾斜。而这，就是我不敢把
视线摆回村庄的原因。我真的害怕，
害怕在一脉叶子上存活的村庄，
会因一粒不洁的灰尘，就葬身在深渊之中。
谛听内心的水声
我的身体一如长在高原之上的石头，
坚硬得没有任何人敢开凿。而我的
心却是那一滴滴带着柔软的水，像
从黄昏之中闯出的马匹，多么忧伤。
我习惯在外界之声消隐的夜晚，亮
开胸膛，静静地谛听内心的水声。
那是一个个梦，在无情而坚硬的现实
面前苍老破灭；那是一朵朵花，在
欲望的人间旋即凋零；那是一声声呼唤，
在这个夜晚，剥夺我一生的昂扬姿态。
最后的一缕人烟
校园里干净而凝练，天空掌扶着一只毛笔，
扫去了街道上飘落的最后的一缕人烟。
多么切入疼痛的空。眼睛和悸动成为连体
婴儿。我试着燎原最后的一缕人烟，擦除
内心长长的空。可雨却像一个多事的秋天，
伙同被雾打湿的校园，再一次将我拉入了
没有尽头的深渊。墙角里酣睡的蟋蟀，发
出了缠绵的聒噪，一声一声扎破回忆的袋子。
灵魂皈依的方向
我始终相信，雨的走势剑走偏锋，
她的光线带着妖娆的特质，仿佛急不可耐的马匹，
从天堂俯冲着，一只离弦的箭，皈依众生。
我不相信雨仅仅是一滴水，她善良而可爱的
脸庞接近一场春天的呼唤。
她从大地之上腾云驾雾，仿若翩跹的女子。
但我更愿意相信那是化为一滴尘埃
的世人终结之地。人的信仰和精神离开躯体，
便化为一滴凝练和干净的水，轻飘飘入天空。
那并不是灵魂皈依的方向。它只是在游荡，
它只是在缅怀，红尘几十年的恩恩怨怨，
情爱纠葛，它需要时间去一一顿悟。
终于，一场雨的到来，让世界有了澈亮
的双眼。我常常在大雨来临的时刻，顺着大地
的脐带方向看去，太多儿时脚印。
同情之殇
如同一粒脱光衣服的饺子
在开水中裸露，如同傍晚的月亮
泡在一滩泥水中。指尖微弱的火光，
在大雨中挤开笑脸。我常常
凝神于这样的一个灯火，
黑夜的双手掐灭光明的灯芯，
雨水开始来到人间。仿若我多年前
在大雨中看到的一个赤身裸体
的小男孩，多么孤立无援地
被雨侵蚀。它哆嗦的双眼
一度抓住我内心的悸动。
然而，多年以后，透过窗户，
一个微弱的火光出现在我的眼前，
它赤身裸体地站在大雨之中，
奢求世人的一点怜悯与温暖。
想着，想着，我竟然泪流满面，它
多么像我那颗病怏的灵魂啊！
我计算着你的味道
你戴过的发夹藏在我的心尖，你抚摸
过的头发含在我的嘴里，你温暖过的衣服
嵌入我的体内，长成我内心的一丛四叶草。
她们都是香的小精灵，振翅的姿态曾
一度让空气中的蜜蜂和蝴蝶失语。
而你是那朵释放精灵的花朵，开在崖畔。
我写过的字体都带有香的姿态，我看过
的书也都是缱绻的。她们都渐渐变了模样，
变成一朵花，洗凉了我被尘埃染白的灵魂。
而如今，我与那些小精灵朝夕相处，
她们一个个体态轻盈翩跹在我的心海。
我日日数着她们的个数，计算着你的味道。
力量
泥土里的营养非富即贵，
它是乡村的天然化肥。
孩子的根触摸澈亮的蓝天，
它应该有力量，揪着自己的
头发把自己从泥地里拔起来。
龙舟
我以为是一颗巨大的粽子劈开了
生活的浪花，摘取了人们的嚎叫。
其实不是，它是一个灵魂皈依的圣人，
凌驾于肉体之上的汗滴和吆喝。
舟上的客划得有多么的卖力，岸边
之人的喉咙有多广阔，他朝拜的心
就有多深。一只离弦的箭驶离了此岸，
就有一道耀眼的白昼抵达了彼岸。
读懂一粒大米
在田野里由瘦小变得肥胖，
从春天等到秋天，
一个老人，就这样被收割了头颅
金灿灿的思想，让谷仓再三晃动。
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们剥光了谷粒的最后一缕衣裳，
分解、加热、煮熟或者熬粥，
一粒大米，就长成了心头的一块肉。
没有温度的火焰
我以为早已是一堆灰烬——积木
搭建的高高的柴垛，经历一个由初生转入
旺盛再到衰弱的过程——这过程多么
灵气每一次都紧紧捆缚我的心。
我们曾经多么渴望，这火焰能够长长久久，
明亮而灿烂地刺穿时光的胸膛。我们除了
加柴，用身子抵挡四周的风，还曾经
努力地拥抱在一起。在这火焰中焚烧。
寒风搜刮内心的记忆，却早已没有了
当初的凛冽或者刺骨；而火焰依旧在扑哧
扑哧，却早已没有任何的温度。
——当故事走向阴沟，当爱情成为往事。
盛夏，邂逅一场花谢花开
心事就像低飞的蜜蜂，在虹光抵达
之前，远离于内心的一场躁动。
盛夏的雨展开了手掌，她若影若现的斑驳
记忆相互纠缠，接近于一场死亡。
路边被打湿的草木和昆虫，试图
凭借一己蛮力，拉开夏天沉重的序幕。
而我，痴迷于放飞自己的影子，
低着头数着，邂逅的每一场花谢花开。
处女膜
薄如蝉翼，嗡嗡地颤动在黎明和黑暗之间。
一面是被干净的空气抚摸，一面阻隔千山万水。
薄得脆亮，像一座无法攻破的城墙。
站在这里，成为一个见证，或者一个鲜明的过渡。
内心的欲望或者外来的芒刺，在切割，又转入静止。
从西方刮来的风，盛下雷霆万钧，
黑暗的土地里，拱出一颗鲜红的头颅，抚摸黎明；
一个女孩从此沦为女人，这才是一种更为
成熟的野性之美；破损的处女膜站在历史的风口，
成为封建扭转为开放的唯一见证者。
弦外之音
黄昏被一只无名鸟叼到青春的岸头，
啄伤的花朵，让回忆的画屏
盛满了比血更红的背景。
陌生人支起画架，甩动沧桑的手指
将这一幕画在心海上。
远方模糊的暗礁、岛屿以及海面上
的漂浮物都畏惧于内心的一盏明灭之火。
海不是海，它只是时间之静物。
陌生人惊诧于被潮水抹过的记忆
——他分不清哪些是坎坷的脚印，哪些
是幸福的痕迹。他更分不清左鞋还是右鞋。
沉思之中的黄姚古镇
寺观 祠堂 古树 匾额
古砖 古路……
我能轻易用手指拨开世俗风尘
却无法拨开这古老的碎片
它横亘在大地之上 如一条
巨龙 和时光对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