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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独行天下(3)

藏族小伙子的俄卓舞犹如风过松林般自由狂野,牦牛皮靴跺着草地,发出骏马奔跑的扬蹄声,他们吆喝着,象一群撒野的狼。我仔细地看每一个藏族小伙子,他们多半有着宽阔的脸颊,黑红的颧骨,他们的长发飘逸凌乱,藏袍的下摆在夜风中翻飞。他们或冷俊或欢笑,眯着一双双细长的眼睛看着远方,他们以猎豹般敏捷的身手,演绎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姿。他们从我面前擦身而过,甩起的袖子拂过我的面孔,强劲的风把我的头发吹起,浓重的酥油茶香味扑面而来。哦,阿卡,这就是歌里唱的藏族阿卡!

藏族姑娘们开始吟唱起了充满风情的民歌,高亢到几近魅惑人心,声线越过夜空,穿透灵魂。篝火染红了天空,离我很近很近的天空,近到似乎一伸手就能采到星星。我听到一声绵长的呼唤,她们用藏语在唱着,高昂激越中透着忧伤婉转。我不知道她们在唱什么,可我分明感觉,那是一首情歌,一个高原女子用嘹亮的声音呼唤爱情的歌声。那自由的节奏和多变的音节犹如江河冲出闸门,一泻千里,侵蚀着我的灵魂。

羌族小伙子吹奏起一支骨制短笛,全场顿时肃静,那支象我的笔一般长的笛子里传出不绝于耳的声音,清澈纤细,音域并不宽,却有着悠扬婉转和凄楚迷离的美。我想起很久以前,西南交大校园里,教授为我弹奏吉他的时光,已经过去十多年。那时候,我们还是初入青春的年华。几年以后,我离开了成都,我到了上海,他已经是一个教授,他电话里的声音日渐苍老,我却不知,他的鬓发是否也已斑斑隐白。他从未丢弃过我,而我,却终是在远离那个西南城市的上海陷入了另一个故事。

羌笛的袅袅之音长久地缭绕着我,几乎把我的魂魄收摄而去。我竟是忘记了身处何地,我发现我在颤抖,我抓着琳达的手,紧紧地抓着,忘乎所以!

琳达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露西,我的手好疼哦!

我松开手,冲她咧嘴一笑,她伸手抚摩了一下我的脸蛋,慈爱地说:傻孩子!

眼泪夺眶而出,我挤在人群中拿出手机,我给教授发出一个短信:想你在羌笛藏歌的夜晚,身处热闹心却寂寞,想你,泪流不止!

所有的人都涌进草地跳起了锅庄,人们挤着挨着扭着腰身,有一个汉族男人挺着肥壮的肚子冲进人群抢夺到一个藏族新娘,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为藏族姑娘揭开红盖头,姑娘羞涩地笑。然后,他被很多很多藏族小伙子抬起来抛上了天空。人群发出巨大的哄笑声,汉族人头晕眼花地站在原地寻找他适才抢到的新娘,新娘却不见了!他有些着急,却并非真的着急,他带着调侃大声叫着藏族姑娘的名字:多吉娜姆——多吉娜姆——

新娘不见了,新娘逃走了!

游戏人生,亦真亦假。

所有的人都在欢笑,琳达跃跃欲试,看到我安坐不动,她便鼓励我:露西,下去跳舞吧!

我被琳达拉着手走进锅庄的舞圈,那个吹羌笛的小伙子正在我身边,他笑着牵起我的手,我随着他的舞蹈开始跺起我穿着细带红凉鞋的裸露的脚。

去你的上海,去你的男人!

这个世界,远离凡尘,我在人群中仰起头颅,我看到漫天的星星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寒冷的空气里,我舞得热汗淋漓。轰鸣的乐声人声,万步归一的跺脚声,长调婉转的歌声,所有的声音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真实,只在是夜一刻,走出去后,便尽是虚空。

于是我更为热烈地跳,更为用力地跺脚,我学着藏人的样子发出不断的啸叫,我对着每一个舞过我面前的人大声叫喊着:扎西得勒!扎西得勒!

我好象在刻意抓住一些东西,转瞬既逝的快乐?为自己所有过去的罪错而向人们抛洒无尽的祝福?亦或是在为自己寻找作出决然定夺的勇气!

琳达也在舞蹈,她笑得欢畅无忧,她蓝色的藏毯飞扬在人群中极其醒目,她欢叫着:露西,我们没有白来,我有多少日子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啊!

我开始发现,无知的女人,是露西,是我,而不是面前这个虽已年近半百却通红着脸蛋依然有着跃动的舞步的老琳达。

高原反应消失了,男人的电话没有来,已经不需要了,现在,琳达变得很健康。

是的,很健康!

五雪山下英俊的黑牦牛

7月20日九寨沟——黄龙——茂县晴

早起,要离开九寨沟了,旅游车在九寨县城里开过,沿路总是有穿着彩色长袍头上挂着银饰和蜜琅的藏族姑娘招手搭车。九寨沟里没有公交车,我们的旅游车,便是藏人出沟的重要交通工具。

在那条险峻的盘山公路还未修好之前,这里的人们几乎与世隔绝。很久很久以前,松赞干布东征松州,必定是骑着骏马而来。很多藏人留在了白水江畔的弓杠岭下,他们将原河曲的俄洛女神山和部落出生的传说带到了九寨沟。于是,这里便有了代代延续的藏人。站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山路上,都能远眺林立的雪峰,它们高耸云天,终年白雪皑皑,藏家木楼边的晾架上飘着高高的经幡,水流经过的磨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架在溪流上的经轮终年旋转,披霜挂雪,常年不停,一如童话世界,令人流连忘返。

旅游车辗转向黄龙前行,我睁着眼睛看窗外不断闪过的碧翠苍山,海拔越来越高,空气稀薄,琳达闭着眼睛,昨夜跳起锅庄时脸上泛出的红润不复再现。我坐在她内侧,我看到她裸露的脖子里依稀有着昨夜刮痧留下的紫红印痕,这与她平和宁静的面容很不般配,伤痕斑驳的脖子让她闭眼休息的样子显得充满愁苦哀怨。这些伤痕,是我为她所留,于她而言,许是因了这皮肤的受伤,而宣泄了内在的隐毒,而我,却是一个对她施以暴虐的人,我在她身上刻下了道道伤痕,在常人眼里,我必是伤害了她。

我手握刀俎,刺向无辜的琳达,没有人看到,我拿的是一把双刃剑,在我割碎她平静的生活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心里,已经血流如注。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许,我会把这把双刃剑丢在九寨途中。

我记得我和那个男人,开始于一次不经意的邂逅,但我不知道,我们将以一个怎样的结局结束我们的较量,然,有一点,那是毋庸置疑的,琳达如水,她浇灭了那炬熊熊燃烧的火,我象一株缠绵而生的藤,我不知道,我会灭绝于她的洪水中,还是会攀缘着那杆男人树,于烈火中长生。

男人树,男人树,男人果真是树?可以让女人缠绕寄居一生?

车过海拔4400米,扎如马道尽头的万山之主——扎依扎嘎神山傲然矗立,峭壁飞跃车顶,阻挡了太阳直射的光线。装载着二十多名游客的旅游车在巨屏般的山壁下渺小如蝇。导游带头合十双手,默默祈祷,她说,神山会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家道兴盛。

所有的人都学着导游的样子合十祈祷,琳达也在祈祷,我看到她努动双唇默默吟颂,她在祈求什么?是,于她来说,有着她所需祈求的东西,她和他和睦的家庭,她和他一脉相传的儿子,她和他伸手可得的幸福生活……

我也在祈祷,可我并不知我在祈祷什么,原本追索的一切,离我越来越远了。

太阳初升的早晨,我在想,我的教授在干什么?

我打开手机,给教授发出一条短信:愿神山保佑,给我所求的勇气,给你所需的爱!

忽然刹车,一头黑色的牦牛迈着笃定的步伐从公路一边缓缓而过。它似乎并不怕我们的车,犹如一个闲散的隐居者,予这山外世界而来的巨物以不屑的藐视。它走得很慢,几分钟后,它终于过了公路,司机启动了车。我回头看站在绿色山坡上披挂着一身长毛的黑色牦牛,我惊异地发现,它也正回头看我们的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哟!它看着我们的车慢慢开远,目光里尽是带着挪愚的幽默的笑意,这笑里,亦是有着好感和亲热,似一个调皮而灵性的少年,善意地捉弄了你后,便对你帅气地笑着,诚实的、英俊的、热忱的与你开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酷酷地、坏坏地,用笑的眼神与你送别。

我断定,这只牦牛,定是男性的。

想起多年前一次旅途中,与一位陌生的男人擦身而过,不经意地对视,相互点头,会心地微笑,然后,一切便开始了。多年后的今天,我在西南高原上遇到一只黑色的牦牛,它一样看着我微笑,我亦是发现我与它的情投意合,只是,我并没有因此而驻足停留,故事也就停止了,不再发生。

为了这个陌生男人的回眸一瞥,我离开成都,离开西南交通大学,离开教授,去往了上海。可是,他却终然不属于我,努力了,依然走不进他的生活。

琳达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并不说话,只是眼里有着神往。我寻着她的眼光望去,远处的山峰上,皑皑的白雪覆盖着裸露的岩石,山坡雪线以下,却是葱翠的绿树。冬夏交织的景致,在这里浑然天成。七月的阿坝州,让我在2004年这个炎热的夏季看到阳光下高耸入云的雪山。琳达在我身边轻声呼唤:天啊!真美,美得令人窒息!

然后,我看到,琳达的鼻孔里流淌下两行浓稠的血,她吸了一下鼻子,笑着喘息:感冒了,鼻涕都出来了。说完用手背揉了一下鼻子,满手顿时血红,她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只是片刻,忽然,她昏厥了过去!

琳达!醒来,你不可以这样,我承认我输了,我即刻退出,请你醒来!我答应过他,把你安全带回上海,这是我的底线。你是我的敌人,你若不再醒来,我又何必存在?或者你愿意输给我,你愿意把你的幸福拱手相让?不要这样,琳达,醒来啊!

司机停下车,有人拿来氧气包,圆形的氧气面罩扣住了琳达的嘴和鼻子,她醒了,虚弱地看我。我开始哭,嘤嘤地哭泣,象一个孩子看到突然昏厥的母亲终于睁开了眼睛,我哭得鼻涕眼泪涂满了脸。琳达轻轻地笑,她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蛋,慈爱地说:傻孩子!别哭啊。回去后做做我儿子的思想工作,让他大学毕业后考研究生,他不听他爸的话,也不听我的话,他听你的。

我想起那个在QQ上叫我“露西姐姐”的大男孩,他常常对我说:我不想念书,我想做一个象你一样自由自在的人,天南海北地走,写自己愿意写的文字……

我擦掉眼泪,无声地点头。

汽车渐渐下了4000米海拔,依然在高原上,依然颠簸的路途,盘山公路边的岷江激流滚滚,雪山远去了,九寨沟远去了,黄龙亦远去了,琳达靠在我的肩头,一路昏睡。

天色漆黑时,我们终于到达海拔2000多米的羌族人聚居地——茂县。手机在大山里长久地休眠后忽然爆出六条短信,其中五条,是那个男人发来的,没有别的意思,只说让我多多关心琳达,她老了,不必计较得失,回上海后,他必会犒劳我。

犒劳,他已经说过多次要犒劳我。

该是我的,不会失去,不是我的,强求亦无用。

何需犒劳!

我一一删除信息,最后一条,是教授发来的:露西,明日即可成都见你,急切盼望中,保重!

心头一热,眼眶潮湿,合上手机,大口吞吃热气腾腾的豆豉辣面,额头开始冒汗。琳达已差不多恢复正常,她慢慢地吸着面条,脸色平静。

在自然面前,人是如此脆弱,即便再是强硬的身心,也无敌这区区千米海拔之差带来的危险,也让我在临险之后回到凡俗人间时,慨叹着自己的渺小。

我们无需争夺,上天自有安排。

回到宾馆,我拿出记录本,进入四川以来,今夜是第一个能静下心来记录一些什么的日子。

我打开箱子,开始寻找我的笔。找了许久,我发现,从上海带来的一打笔,只剩下了一半。我知道,我又把我的笔弄丢了,那些记录过我的文字的廉价的笔,埋葬在了川西高原的路途中,永久地消失了,不会再回到我的手中。

六雨夜成都武侯祠

7月21日茂县——都江堰——成都最高温度30度阴雨

旅游车开往成都,一路越发平坦,岷江的水势也逐渐和缓,城市正在接近,空气也有些许混沌。经过汶清县,稍作停顿。这是最后一个羌藏集镇,古老的街道,热闹的集市里人头攒动。这里的藏羌人已很少穿那种传统的民族服装,他们的普通话亦标准而易懂。他们安坐在自己的摊位前,并不吆喝,只看着我们走过。藏刀藏药藏银首饰遍地码放,羌绣挂毯垂在身后的麻绳上,清风拂过,悠悠飘摆。

琳达的身体已完全恢复了正常,早餐已过多时,看到有卖烤玉米的,一块钱一支,烤得焦黑喷香。我买了两支,大的给琳达,小的留给自己啃。我们象两个孩子,一支玉米啃完,嘴角沾染了黑色的碳灰。琳达说:露西,你长胡子了。

我大笑,其实琳达的嘴边,亦是黑黑白白,与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就这样嬉笑着走在岷江边的集市里,手里的玉米穗子竟无法丢弃。这里没有如城市里常有的沿街摆放的垃圾箱。

我搜寻着可以丢垃圾的地方,一个摆摊子的羌族阿妈对我说:你扔吧,随便扔吧!

我为难地问:就这么扔在地上?

她笑着说:不扔地上,还能扔天上?

我也笑了,可依然不知道放手。城市里按部就班的规范生活让我在一辈子活得无拘无束的羌人面前显得笨拙而无奈,即便对待一个无用的垃圾,也不知晓该如何放弃。

羌族阿妈走到我面前说:给我,我帮你扔。

她抢过我手里的玉米穗子,高高地举过头顶,抡臂使力,玉米穗子就象一枚流星,被高高地抛起,然后滚落进轻缓流动的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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