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钱坐车，没什么说的。你有同情心，用不着号召我，自己跟他换呀？”
小伙子一愣，旋即说：“换。老人家，您到14号下铺，我也是终点。”他领着老汉走了。
换个铺，算不得惊天动地的伟业，但大家对女干部确是很反感。小伙子这回，在多少目光的注视下有些不自然，他向上铺爬，结果一把没抓住，滑下来，膝下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小梯子旁的角铁上，鲜血登时流了出来。
几个人慌忙来扶，小伙子摆手谢绝，这时，周围的人，包括那女干部，都清楚地看到，小伙子两只手都是假肢，难怪他抓不住扶梯，难怪他大热天戴手套！
谁都有满腹话，谁都没开口，目送着小伙子一步步爬上顶层。
小伙子睡下，中间只下来一次，洗漱兼上厕所，他爬上爬下不易。没有人跟他换铺，那样会伤害他的自尊心。
车到天津，那位睡下铺的商人和另几位要下车，他们换完票拉列车员到车厢连接处，把一沓钞票郑重地交到她手里：“我们不管小伙子的手为什么残的，请你转达我们一点敬意和歉疚，他虽然残废，但却有比我们更健康的东西。”
“还有我。”那位女干部不知何时站在人圈外，手里捏着两张钞票，她已哭成了泪人！
列车又开动了，女列车员凝视窗外，庄严敬礼，嘴里轻声念着：“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老师的责任
许含新老师夜里家访，顶着霏霏细雨往回赶，刚下高速公路，突然从树影中窜出几条黑影来，只一木棒，便把他打倒在地，动弹不得。他知道遇上了坏人，凶多吉少，就本能地护住了脑袋。
这时，许老师听到一个小青年的声音：“头儿，开市大吉！”被唤作“头儿”的过来，俯身一看，脱口说出一个：“许……”字，又噤了声，片刻，冲同伙们小声嘀咕了一些什么，歹徒们纷纷钻入树林，倾刻不见了。
许老师昏头胀脑地爬起来，死里逃生，他没有半点庆幸感，而是心情更加沉重：他方才遇上了熟人！只凭那脱口而出的一个“许”字，他绝对辩认不错，那是朱大伟，他从前教过的学生。这孩子父母闹离婚，没人拘管，渐渐地沾上了恶习，欺负同学不说，还偷拿东西。许老师也没为他少操心，苦口婆心劝导他不少次，可是这小子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冒，依然恶习不改，弄得间操会上校长三番五次点名。后来，他自己也厌恶了学校的生活，反正没人管，干脆一拍屁股走人，流落到社会上已经有三年之久……
许含新老师踉踉跄跄晃回家，一夜未眠。朱大伟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这么小的年龄就走向犯罪道路，而且还当了“头儿”，为什么？“我对不起孩子，我丧失了一名人民教师的责任心。”许老师想，这孩子即使基础再差，也理应帮他升学，哪怕考上个职业高中什么的，将来可以争取到一份工作，然而，当初许老师正为评职称的事闹心，没过问便由他去了。如今，哎……
许老师决定找到朱大伟，说服他回头。他费了好多气力，才找到朱大伟借以栖身的家。
许老师突然登门，使朱大伟吃惊不小，他清楚地知道，事情要露馅啦。因此，他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朱大伟同学，我过去对不住你，今天向你道歉来了，请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吧。”
朱大伟误会了。他以为许老师被打怕了担心以后还会挨打，才上门勾通来的，赶紧说：“老师，几个哥们不是有意的，属于误伤。今后，您只管放心，谁也不敢再碰您一手指头。”
“误伤？今后不碰我，碰别人就可以啦？”许老师冷下脸来，“大伟，18岁，你才这么一点年龄，往后的路长着呢，你怎么走得下去？听老师话，自首去，争取宽大处理，图得是把这个开端消灭在萌芽之中。”
“老师，我对你够意思，你怎么一定要送我进法院？假如我不去呢？”朱大伟急了。
“不去？那你马上找人来把我打死。见了自己的学生陷入火坑里却无动于衷，这样的老师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啦。”许老师一字一字地说，“一是跟我走，二是成全我。两条路你任选。”
朱大伟不由打了个哆嗦。许老师这人说一不二，他如何不了解？他退缩了：“对不起，老师，俺几个真是初犯。您就铙了学生这一次吧，我找他几个来给您赔礼还不行吗？”
“不行。我没那么大的权力。从前怪我，而今天，我决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
实在拗不过他，朱大伟求老师宽限一天，容他仔细想想，并且表示，他绝对不会逃跑。许老师也信得过他，便点了头。第二天，朱大伟果然随许老师去了公安局。临出门，他对老师说：“你真是，送我去，还能发给你什么奖？”
其实，朱大伟拖延一天，为的是给他的同伙们送信，让他们逃跑到外地躲避风头，而他因为态度不好，被判劳动教养三年。
朱大伟入狱后，对许老师恨之入骨：都是你多事，不看在你我师生一场，能手下留情吗？我好心不得好报，害得进了大狱，早知道这结果，不如让小哥们儿一棒子成全了你！他想，有帐不怕算，待我出去再说。于是，朱大伟在教养期间，竭力表现自己，积极劳动，并且学会了好几门手艺，尤其是搞装璜，他点子新，手法活，很受用户欢迎，为劳教部门创了收，提前半年就放了出来。
朱大伟在劳教过程中，对人生渐渐地有了新的认识，他觉得许老师也未必是诚心害他，若不是拉着他自首，也许会越陷越深。是啊，这偷偷摸摸的事儿多咱干到头？早一天晚一天还不得抓进来。何况，他在这里学到了在外面学不到的东西……这样一想，他有些想念许老师了。可是，他为什么连个信儿也没有，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呢？
朱大伟想见许老师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终于盼到解除劳教那天，他匆匆忙忙赶回家中，他几乎呆了：他的“小狗窝”不见了，这儿已经拆迁建楼，委主任告诉他，是一个姓许的老师来代办的拆迁手续，并给他垫付了两万多元钱，现在，朱大伟可以住进舒舒服服的采暖楼……他又一打听，妈呀，他原先的那帮小兄弟，由于逍遥法外，胆子越来越大，继续作恶不止，终于受到法律的制裁，有两个被判了死刑，业已伏法！
原来是这样，许老师真比他朱大伟的亲生爹娘好得多，可他竟……朱大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买上厚礼，找到老师的家。可是迟了，许老师已经瘫痪在床，口不能言多日，只余下一丝气息。听师母说，老师初病时总讲他一生无有别的遗憾，唯独对不起的就是朱大伟，他没有尽到老师的责任呵。许老师最大的心愿，便是盼望能亲眼看到朱大伟改造好，早日出来，他能亲自帮他开辟一条自食其力的道路。可是，他的愿望无法实现了。
许师母双手抖索着找出来一个存折：“这是老师留给你的。这三年你少赚了不少钱，而这一课，本来是他教中学时给你误了，责任在他……”
朱大伟噗嗵一声，跪倒在许老师的脚下，放声大哭：“老师，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老师您啊！您开口说一句话，告诉我，您已经原谅了我……”但是，许老师已经不可能开口了！
五年后，朱大伟艰苦创业，开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企业，他把赚来的钱全部用来创建一所孤儿院，专门收养流离失所的孤儿，孤儿院就用许含新老师的名字命名……
放心，大姐
到啦，大姐。这就是咱的新居，暖气楼，83平米，这大间归您居住，满意吗，大姐？来，您坐沙发上，哎哎，当心点哟。
是七年头了吧，大姐。那时没见面，我就听说您“张老狠”的雅号啦。小贩们说的呗。说您收税抠，死，不开面儿，给您“明白明白”还不识抬举。有人说，哪天堵黑胡同里揍您一顿就老实了。笑？大姐，是真的呢。这些人凶，为了钱啥都肯干。不是那天，我头一遭贩运，没到市场头，有人要批发。我寻思快点弄出去，就不用交税了，谁想中了计，这些人一齐动手，简直是把我抢了！那时您突然出现，厉声一喝，他们全老实了。您说：“欺负外地人，你们往后不出门啦？”17箱被偷抢的香蕉乖乖地给送回来，并且缴纳了罚款。这时，我才知道，这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就是“张老狠”您哪！您当时淡淡地说了我两句，大姐，我好玄没一头撞水泥地上，羞！
您的心够善良的，大姐。您还笑？我一来时，守摊子，就那么干噎馒头。不知啥时您来了，送我热乎乎的一饭盒菜。您说：“菜都舍不得买，光顾攒钱啦。”我说媳妇生病，欠债太多，这本钱都是借的。您好半天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您去去又返回，通知我，“经研究，可以照顾你一点管理费。”大姐，不怕您笑话，我当时就想叫您一声姨！
说你“张老狠”，也有一定道理。您那阵带领4名同志管理一个坑坑洼洼的市场，治安、税收包括卫生检查，拳打脚踢。可再忙，小贩们想偷税，半点机会没有。有些人对您既恨又服，他们议论您，“她哪那么多穷精神！”真的大姐，我啥时到市场，您已在那儿啦；无论多晚收摊，也没碰上过您离开。难怪咱这市场发展成全市第一。谁忘了您的功劳，这个人准是狼心！
我真偷过一次税。您忘了？倒腾粉条子，车一过山洞便批给二道贩子。我没当回事。说实话，我对您收税那么死性多少也有些看法。您那天晕倒，不是我们几个顶着雨给送到医院的？谁没个三亲六故，可您就是叫真叫真叫真！下午，您找到我家，我已租了房子。赶上倒霉，停电，罐里没气儿，炉子又落了，气得我摔盆摔碗。您来了，大姐。您说：“国家就像这个家呀，没电，一团黑；没火，满屋子冷。而税收就是家中的火，机器的电，是人身上的血，一时缺了，可玩不转哪。”大姐，我脸红了对吧，我说：“啥道理都懂，就是……”我补交了税，您还笑笑：“态度还行，免罚。”
从来没到过您家去。我觉得，人没良心不是物。前年中秋节，买了不少礼品，要去表示表示。没有您的关怀、支持，我小顾没今天哪。想想您那身份，唯恐您瞧不起，礼品便加了又加。找到您家，我才知道，您住那么间小破房呀。我才知道，您就自个儿过呀。您笑笑，这房还破吗，我们同志还有连这都住不上的呢。说给谁谁信呀，堂堂所长，又是创收的，住所竟这等条件！礼物没留，倒让您数落一顿。那天往回走，我真生气了，这人咋这么格路？受穷活该！今天想想，真对不起您呀大姐。
去年元旦，您对我们几个说：“小靳快了，等他分到房，下一个肯定是我。”您还说，“这儿人少活累，同志们这么辛苦，有点好事又让所长抢了去，那大伙不凉心嘛。”这话，我们都记得！您瞅咱们市场，现在500多摊位了吧，交起税来，那叫一个齐。提到大姐您，哪个好意思！
如今兄弟混得像个人啦。您不是没住过楼吗，大姐，咱就买暖气楼！这钱不肮脏吧，纯是沾了政策的光，凭力气挣的，没别的意思，大姐。13年党龄不是嘛，从不收别人一点报答不是嘛，这回由不得您啦，同意，也得住；不同意，也得住。今后，我仍旧当先进纳税人，大姐，这您放心。
还要考我税收的意义吗？还要考我市场管理的必要性吗？大姐，您先休息一下，熟悉熟悉这个新家，我然后跟您说。我每天对您说，大姐，您放心。
您说您做的工作太微不足道，财税战线庞大着呢。涓涓细流，汇成江海，不也是您说的吗，我们知道一个干个体的应该为国家做点什么，大姐，这您放心。
“张老狠”，“张老狠”，虽是有人背后还这么叫，但党的税收政策让您润进每个人的心里去了！大家最终还是理解您。您最后一次轰然倒下时，许多人生意不做了，去病床前守您，在走廊上候着您，直到您停止呼吸。大姐，只要农贸市场存在，咱永远是全市一流，大伙都表态了，这您放心。
两袖清风来，两袖清风去。大姐，您留给我们的财富看不见，摸不着，但我们会用心去感悟，您放心。
您不信鬼神，可我信。您泉下肯定有灵，一直在看着我呐。遗照是我放的，自做主张，不过，我知道怎样尊重您，尊重您的信仰与追求，这您放心吧，大姐。
老人与树
再一次回头，凝望着茫茫林海，像审视自己的婴儿。许久，他突然转过脸来问我：“人死了有魂吗？”
共产党员相信鬼魂？但我立即答：“有。”
“肯定有。”见老人有些疑惑，我又补充。我知道他舍不得离开，他是要用另一种方法，经常回来看管这片山林。
车在山坡下等，幸福院的。老人知道不去不行啦，可是，他早超过安享晚年的季节，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在山沟里忍受孤寂了。
“走吧，大爷。”我心境无限凄凉，但不敢表露出来。
一晃32年啦。当年，老人魁梧得如同一棵树，横在道口：“放下！”
愣了片刻，盗木者落荒而逃。他手中紧握一把斧子，那东西冷冰冰的不认人。
可几天后他轰然倒下。一伙盗木贼调虎离山，这边虚张声势把老人引开，另一边下了自制的油锯。于是一片树林倒下了，树根翻着白眼，瞅得老人那个心疼啊。其实这片林子太小太小，地图上原本不曾标注过。不曾标注过的说没有也行。再说那时环保意识差，丢几车木材没人重视。但老人说不中。树没了，一个护林员还有什么盼头？
老人让铁匠特制了一件兵器，像戈。他一手持戈，一手执树苗，扎一个眼儿，栽一棵树。密密的，象纳鞋底。30年，30年……一块未来的森林被他缝在了祖国的版图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