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的人生由于爱情而分泌出长达一个月的持续低迷，精神萎顿，但失恋并没有赖着不走，最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又开始神气活现地像往常一样，甩着胳膊走遍街头巷尾，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阳光下泛着头油发出的那种光。红星浴池接班的是一个眼皮每隔几秒就不停地眨好几下的姑娘，面无表情又挤眉弄眼地看着浴客们，只有站位跟以前那个小月吴的一点儿不差。小月吴不见了，老包只能在澡堂熏蒸的热气之中怀想了。
老包对师傅说，我的腿疼胳膊疼，肚子也不舒服，连脚趾头都疼了，不干活哪都疼了，天天闲逛散闷没个意思。老头说，火候不到不揭锅，快了快了，你就快有活干了。老头是新社会的老人，人老心不老，怀着对金钱的热忱常常工作到深夜，挖空心思制定下一步行动方案。翻墙不干了，还有丢包碰瓷出售假金子撬自行车等诸多项目。骗人的把戏有细活儿和糙活儿之分，细活儿靠的是身手敏捷机谋巧算，取人钱包只要沾个身就能到手，同样取人钱包，糙活儿来回蹭，半个点也摸不出来，不得已只能明抢硬来。江湖本事都在糙活儿细活儿的差别里面了。老头说人靠智慧狗靠腿，做细不做糙，没脑子的事情咱们不干。
江湖行当，百试百验。他将每个项目都严格分为种子期、萌芽期、成长期、成熟期四个阶段，也就是要逐步递进反复论证，直到驾轻就熟步入成熟期才能正式应用，这是最科学最安全的江湖骗术管理方法。平分金首饰是这些方案中的一个重点，为了获得较快的成长速度，师傅带着徒弟开始反复排练平分金首饰的场景。老头说，总有人贪便宜，贪便宜就上当。
排练是在院子里进行的，规定情景要求老包是某厂一个粗心的会计，穿戴体面，这个会计不安心工作喜欢文艺，长发就是个性的标志。老头是一个贪财的退休工人，这个人眼睛很尖，觉悟很低，衣着无特别要求。某厂粗心会计（老包饰），一个相当鼓的信封从左裤兜里滑了出来，正好让某个看起来有钱的倒霉蛋看到这一幕，某厂退休工人（老头饰）过去匆匆拾起信封，提示他见者有份坐地分钱。排练过程如下：
【幕启】
退休工人（紧张地）：你的信封吗？
倒霉蛋：不是我的。
打开信封，里面还有一个小布包，金灿灿的首饰露了出来。退休工人（惊讶地）：呦，是金子呀，金项链一条，金戒指一枚，金手镯一副，这些东西得值多少钱。
倒霉蛋：怎么办？
退休工人（沉着地）：见者有份，我们平分如何，只要别声张。
倒霉蛋：合适吗？
粗心会计上场，积极地四处寻找东西，东一头西一头，有些狼狈地跑到两个人跟前。
粗心会计（焦急地）：看到一个信封没？上面写着小海石绣花厂。（自语）妈的今天这是怎么了，祸从天降呀。
退休工人（热情地）：没看到呀，丢东西了？
粗心会计（自责地、啰嗦地）：因为我不觉得冷，所以今天没穿西服只穿了白衬衣，金首饰就只能放在裤子口袋里，我哪知道金首饰在裤子口袋就容易掉出来，你看这么一迈腿口袋里的东西就出来了。你说我为什么今天出门不穿西服？都怪我没穿西服，那些金首饰沉甸甸的呀，怎么说没就这么没了。
退休工人（憨厚地）：哎呦，我们没看到，看到了肯定给你，拾金不昧的觉悟我们哥俩（示意倒霉蛋点头）绝对有。要不我们帮你找找吧，没机会拾金不昧，助人为乐也行。不过刚才有几个人往西走了，我觉得你应该去趟派出所。
粗心会计（拘谨地）面露难色：别别，买金项链的钱是从单位里借的，没人知道我借了钱，领导也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想借钱，谁让我是会计天天守着钱，谁让我对象说不买一套金首饰就不结婚呢。到了派出所单位就知道了，至少给我记大过处分说不定还得开除吃官司，我怎么这么倒霉。你们没看到就算了，我问问别人去。刚才有人往西？
退休工人（同情地）：兄弟，谁都有倒霉的一天，别急坏了。退休工人说这话的时候，不停地向倒霉蛋使着暧昧不清的眼色。
粗心会计并没有走远，仍焦虑地在周围徘徊，开始询问其他路人同样问题。
退休工人（狂喜地、平易地）：真是喜从天上来，这个人原来是个挪用公款的贪污犯，谅他不敢报案，金首饰的钱最后肯定得自己补齐，此地不宜久留被人看到就坏了，信封你拿着快走吧也不用算了。兄弟你心明眼亮，我也不亏人。反正就是几千块的东西，咱哥俩平分了，把你身上的钱给我就当把金子匀给你了，谁叫咱们这么有缘不能让你吃亏的。
倒霉蛋信以为真地掏光自家口袋的钱，退休工人（老头）消失，粗心会计（老包）消失，已经四下无人了。谁知道倒霉蛋何时能发现手里的首饰都是假货，那个时候才能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幕落】
这是一个三人场景，两人排练的时候不得不有人分饰两角。在这场戏中显然本色出演是不行的，需要扎实的演技，即兴发挥的余地不大。老包当时不晓得有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但是注重内心体验这点是和表演理论大师不谋而合的，他用自己的形体和语言表现出了某厂会计这个角色的个性，展现了个体性格的复杂性，有好几个富有灵感的瞬间都处理得很好，比如该会计发现失职之后，欲哭无泪的神情活像一只被踹了的狗。可见老包很有表演天赋，只是开始有点紧张，说起台词嘴里发飘口齿不清，几次之后就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再练练说不定会掌握胸腔共鸣，最终假戏真做表演解放了天性。
老头说，积财万千不如薄技在身。有了演技在身，还怕不成事？明后天选个吉日良辰，置办好道具就出去实地操作。不过周围的人都知道我的底细，兔子不吃窝边草，老鹰不打窝下食，我是不能在这里出手的，咱们得离开县城去别地儿。老包说，万一被人识破，砸锅怎么办？老头说，见兔放鹰，谁能掉入迷魂阵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看人的活儿本人还没走过眼。再说我们是一对二，一人总是斗不过两个人的。老包说，重新开始再来一遍吧，我看我们今天还得再练练。老头说，人慌无计忙中出错，你见机行事别紧张，就当是变戏法给别人看就行了。
刘美好刚才一直趴在窗台上作为场外观众，此时从屋子里走出来。老头对她说怎么样怎么样，允许你提个意见，哪里需要调整一下。她对父亲不屑一顾，径直走到老包跟前说，你来，跟我来我屋。进了屋关了门拉了帘，老包看到床单干净整洁看样子是新换的，上面有一只红嘴鸟的图案，这只鸟振翅欲飞的姿态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力。刘美好一步一步走近，抡开滚圆的手臂给了他一个响亮清脆的耳光，动作有些仓促但很有力。
老包望着这个阴鸷易怒的女人，咧嘴喊道，真是个疯子，女疯子，泼妇。为什么打我？
刘美好说，因为我疯了，你刚才自己说的。
老包说，疯了也不能打人，疯子凭什么打人。
刘美好说，疯子都是想打人就打人的。你们在干什么？我看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
老包不想再在疯子的问题上纠缠了，岔开话题说，西服做了多少日子了？该不是骗我的吧。难道我需要每天都问你一遍“西服做好了没有”这句话吗？
刘美好想到自个儿的妈就泪水涟涟，正告道，我已经没娘了，你还想让我没爹。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诈骗，赶上严打说不定得枪毙。还穿什么新衣服，穿寿衣去吧。
老包说，可是过几天我想买一辆自行车，再说我不能天天游手好闲，男人都是要有事业的。
刘美好说，不就是一辆自行车，过几天你就能开上汽车。
老包说，少来了。你是吹糖人的吗？一口气吹这么大。
刘美好指着屋里一垛垛的衬衫说，这些衣服全拿去卖了吧，全都是我照着电视上做的，款式新颖前卫。你不是卖过一件吗？满屋子的衬衫我看着都烦了。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卖了钱你就去学开汽车，别再跟他琢磨坏事了，偷鸡摸狗总有一天会被抓起来的，跟着他只会交上恶运，永远发不了财的。不要做他的帮手，没了你他什么事情也干不成。他不过是利用你的愚蠢无知，老了没法单干让你替他出力，勾命鬼来寻替死鬼，你不要着了他的道把自己赔进去了。你不是老想穿着新衣服吗？想穿我天天给你做，进了牢房就没有衣服穿了。
老包摸着肿胀的脸，眼前浮现出刑场的场景，心里绷了一下就没了胆量，心想不能辜负姑娘的一片好心，总要拿着衣服去碰碰运气的。老包怀着遗憾的心情跟师父表示希望项目暂缓，老头啐了他一口吐沫说不干也得干，你是被刘美好一套衣服收买了，一套衣服就把你弄得神魂颠倒的，你是不是想跟她好呀。老包阉猫被割了耳朵两头受罪，只得悻悻而去，如实报告给刘美好。
三个人围坐在院子里，老包左边是刘美好，右边是老头。刘美好对老头说，有本事单枪匹马地干，琢磨一个人就能干的骗人把戏。你死了我都不会管的，但是不要拖累别人。老头对刘美好说，老包跟你有什么关系？老包是你领来的吗？你纯粹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你恨我，你这是借刀杀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包把头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转，身子左摇右晃。老头无论说什么，刘美好决不动摇。同样地，刘美好无论讲什么，老头也跟没听见一样。两人互相讨伐过后，最后一致性的看法是由老包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
老头说，师徒如父子，哪有师徒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不跟我干就是背叛师父了，就成了女人的帮凶了。刘美好说，想想自己的立场，想想自己的人生，你别让我的好心让雷打了让狗吃了。你说呀你说呀，你是不是不想干？老包想真是新媳妇过门，起早了得罪男人，起晚了得罪公婆。他说，我不选，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是人生，我干什么都行。人生并不是一个有形之物，谁又知道人生长成什么样子呢。
一时三个人都不说话，就这么没好气地沉默，任思绪奔腾万里。过了一会儿，老头站起来说道，好吧，我都土埋大半截了，老不与少争。老包你去把衬衫卖了，我这里还有一些你应得的钱，过几天都给你。刚才认真考虑之后，我宣布今天本人也光荣退休了，权当老猴爬不上树，老了不行了，刘美好你养着我到死吧。事情并没有像刘美好原先担心的那样会僵持不下，老头突然弃权不再坚持了，发表了退休声明。刘美好先喊了声爸，然后说你急流勇退是好汉，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分早晚，咱们走上正路了。老头说罢了罢了，别再给我下药啦。
老头老了不服老却被儿女情长绊了手脚，最后到底屈服了女儿，女儿的固执是爱，他不能不领情让女儿好心没好报。只是那个平分金项链的项目，临死仍然念念不忘，无法得到宽慰。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这个骗人的戏法本来大有可为，却没有机会施展，好歹操作一次也行呀，一次都没亲自执行过。多年以后，平分假项链仍以多个版本在坊间广为流传，还被收录进警察局编写的《防骗手册》之中，由北到南，屡屡被人识破。作为发明者，老头非常遗憾，好好的一个戏法被一些演技不行的人坏了声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