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明走到北平火车站大门的时候，门外早已挤满了各路记者。
对于日本人来说，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胜利。
军警用身体围成了一条警戒线，但是却阻挡不了咔嚓作响的快门声和时不时亮起的闪光灯。
刘宗明站在早已布置好的演讲台前，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即兴演讲。
前天晚上那场生死劫让他的心情一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向围观者讲述着这一段惊险遭遇，最后发表了与重庆政府不共戴天的立场。
秦天保跟在刘宗明身后，他下意识的压低帽檐来抗拒记者的拍摄，不过第二天上午的《北平时报》还是刊登出他跟在刘宗明身后的大幅照片。
日本人对刘宗明的表现非常满意，因此将他的演讲全文刊登在了《北平时报》的头版。
李淑平双手撑着情报科送来的《北平日报》，仔细端详着刘宗明身后右侧的那个略微有些模糊的身影。
那个穿着伪军中校制服的年轻男人，他的眉眼被阴影遮住了，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双手本能的按在抢壳上，整个身体就像一支拉满的弓。
下一秒，不是飞射出一支利箭将敌人射死，就是拉断工弦。
电话铃声忽然急促的响了起来，李淑平下意识颤了下身体，一阵焦躁从心底涌上来。
从刘宗明顺利逃到北平以来的这五天，李淑平收到的都是坏消息。
按照正常的逻辑判断，这次刘宗明制造出这么大的麻烦，无论是何将军还是中统都会遭受沉重的打击。尤其是长久以来何将军和总裁都是面和心不和，说不定总裁会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削掉何将军的权力。
可是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刘宗明事发后，总裁办对中统的处理仅仅是对两个副局长进行了降职处理，局长记行政大过处分；何将军不仅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反而逃出了中统这摊烂泥坑，去主管军政督察审议委员会了。
这个委员会被人们私下里称之为现代锦衣卫，对除了总裁办以外的所有领域、所有部门和所有人员都有跟踪、调查、羁押、审判和处理的权力，掌握着除了总裁办以外的最多机密，因此一直以来都是由总裁亲自掌控的。
李淑平想不通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不仅他想不通，他的上峰也想不通。
但是现在他们连想的时间都没有了，何将军主政了军政督察审议委员会后，立刻反手来了个回马枪，将矛头对准了军统。
何将军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进行内部审查，范围是总裁办下辖的所有部门，所有大校及以上级别的军政人员都要参加审查。
很明显，这把火就是朝着军统烧的。
而在军统内部，李淑平的处境则是比较危险的。
他既没有资历，也没有后台，干的还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真要是碰上个内行认认真真地查上一遍，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电话响了三声，李淑平终于接起了电话。
“局座。”李淑平低声说道。
“准备得怎么样了？”局长沉声问道。
“正在准备。”李淑平回答道。
“你升职不久，迎检经验不足，应当多去向同仁们问问。”局长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我听说委员长要亲自过问这次审查的结果，你可不要出漏子。”
“是。”李淑平应道。
“我听说税总大队那边已经快查完了，估计再有十天半个月就到咱们这里了。”局长说道，“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迎检之前把问题全部解决掉！”
“是！”李淑平提高了音量说道。
“好吧，先这样吧。”局长放缓了语气说道，然后挂断了电话。
李淑平把电话重重地扣在电话机上，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声。
局长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李淑平要是有能耐把这些坑都挨个填满，眼下还会坐在办公室里束手无策吗？
就说自迁都重庆以来所有开枪行动都要出具详细报告这一项，李淑平就打死也完不成。
还有他私下输送给潘先生的多笔资金和枪械，虽然这些都给他换来了具有同等价值的情报，并且帮助了八路军在华北地区建立起敌后根据地，但是这些也不能往报告上写。
虽然眼下还是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但是说不好哪天风向变了，这些就成了他“通共”的罪证了。
更不要说他在局长的授意下多次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制裁走私商人的行动了，无论哪件东窗事发，都够他上内部法庭了。
李淑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欠下的债实在是有点多了，他的每一次成功都会欠下一些债，而这些债迟早要还的。
正当他烦闷的时候，侯力喜眉笑眼的抱着一幅画卷进来了。
“头儿，您看看这是什么。”侯力笑着说。
“又是什么好东西？”李淑平强打着精神问道。
侯力也不答话，将画卷展在办公桌上。
李淑平扫了一眼画卷，双眼立刻射出了精光，他看了看画卷，又看了看侯力，反复几次，这才问道：“这东西是从哪儿搞到的？”
“您先看看这是不是好东西。”侯力笑着说。
“当然是好东西了。”李淑平凑到画前仔细看了起来，隔了半晌才缓缓念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幅《钓雪图》可是有乾隆皇帝的私印啊。”侯力指着画卷上的一方印记说道，“我已经请人看过了，确实是故宫里出来的东西。”
“哪儿来的？”李淑平再次问道。
“从一个前清破落户那儿淘的。”侯力笑着说。
“多少钱？”
“这个数儿。”侯力用手比划了一个“五”的手势。
“五千？”
“哪儿啊，五百。”侯力得意洋洋地说道。
“卖家不懂行啊。”李淑平叹了口气，再次附身仔细观摩起画卷来。
“人家还真懂，就是缺钱。”侯力笑着说。
“缺钱？”李淑平抬头问道。
“是啊，说是他儿子在北边犯事儿让人抓了，急需钱保人出来。”侯力笑着说，“所以我才捡了这么大一个漏儿。”
“北边？哪儿？”李淑平靠在椅背上问道。
“好像是天津吧。”侯力没想到李淑平问得这么仔细，想了一下才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犯了什么事儿？”李淑平问道。
“这我还真没问。”侯力笑着说，“咱们是谈买卖的，人家家里的事怎么好问这么清楚呢。”
李淑平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之后，回身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掏出来一根金条放在桌面上。
“你去找到人家，把这个给他。”李淑平说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侯力问道。
“把他儿子的事儿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我。”李淑平说道，“如果我能帮他把事情办了，剩下一半就两清了，如果这事儿我办不了，回头再给他拿一根。”
“您这是要广结善缘啊。”侯力笑着说。
“咱们不能趁人之危。”李淑平语气平缓地说道，“如果他儿子没出事，我看就算给一万人家也未必肯卖。”
侯力两眼转了转，然后说道：“头儿，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这就去办。”
“这就去。”李淑平从抽屉里掏出一根雪茄扔了过去。
侯力出去后，李淑平继续欣赏这幅《钓雪图》，一边反复念叨着画上的那首诗：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独钓寒江雪，独钓寒江雪。”李淑平忽然灵机一动，“啪”地一声使劲拍了下桌案。
从这句诗上，李淑平联想到了“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句话，又从这句话想到了进退之道。既然现在前进无路，不如以退为进，不是大校及以上人员接受审查吗？老子还不干这个大校了！
想到这里，李淑平感觉自己如醍醐灌顶，立刻茅塞顿开。
问题是升职固然难，降职也不那么容易，怎么才能恰到好处地让自己从大校降为上校，既不会惹人注意，又不会真正给自己造成损害，这个火候就很难拿捏了。
此时此刻，最能给李淑平指点迷津的莫过于他的局长，这位宦海沉浮半生而不倒的老官僚。
李淑平扫了一眼桌上的《钓雪图》，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宝贝儿他自己还没捂热乎呢，就又要往外送了。
一想到侯力这几次都很及时送来了他想要的东西，李淑平不由得越发对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手下刮目相看了。
他这是越来越长进了，还是一直在藏巧于拙呢？李淑平暗自想着，如果是前者，说不好有高人给他指路，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为什么一直要藏呢？
李淑平摇了摇头，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暗了？
但是思考这种东西一旦开了头，就由不得他结束了。
李淑平点了支烟，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他这么想侯力，那么局长心里会不会也这么想他自己呢？
想到这里，李淑平感觉后背开始冒凉气，因为他知道，一旦局长真的认为他藏巧于拙，就肯定会问出和他同样的问题：为什么。
凡事都怕问个为什么，只要问了，就要有人对，有人错，有人对也错，有人错也对。
为什么三个字，看来平淡无奇，却直接击中要害，一下子就能炸毁人和人之间那座脆弱的信任桥梁。
李淑平心里很清楚，他之所以怀疑对方开始不信任自己，是因为他已经不信任对方了。自从用一百两黄金的代价意外得知了华北运输线的真相之后，局长在李淑平心目中的信任就开始分崩离析了。
但是当李淑平走进局长家客厅的时候，他的表情依旧洋溢着无比崇拜和绝对服从的笑容。
“局座，打扰您休息了。”李淑平点头哈腰地说道。
“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局长坐在沙发上，望着李淑平笑道。
“局座，前两天我得了件宝贝儿，送到您府上，请您给掌掌眼。”李淑平边说边递上精美的画盒。
“行了行了，东西放那儿吧。”局长摆了摆手说道，“说正事。”
李淑平顿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局座，承您关照栽培，我这一路进步都顺顺当当，这次我是专程来献宝的。”
“咱们自打共事以来，你从来没往我这拿过东西。”局长笑了起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李淑平沉吟道，“还请您不要生气。”
“说吧，我还不至于为你的事儿生气。”局长点了点头道。
“局座，我自升职以来，日益感觉自己能力实在是有限，恐怕难当大校重任，所以想请求您收回成命。”李淑平一口气说道。
局长定定地望着李淑平许久，然后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局座，您这是？”李淑平疑惑地问道。
“无论是当初的少校、中校，还是现在的上校、大校，你负责的具体工作一直没变过。”局长笑着说，“无非就加了颗星，怎么你就干不了了？”
李淑平被局长一言点破，不由得讪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别看就差了一颗星，但一个在桌面上，一个在桌面下。”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局长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局座，说实话我现在也是让这次审查弄得实在没辙了。”李淑平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打算以退为进，躲过这次再说。否则，我一个人荣辱事小，万一牵连了组织，我可是罪莫大焉了。”
“这倒是个权宜之计。”局长想了想说道，“不过你这次下去，再上来可就难了。”
“个人服从集体。”李淑平正色道，“为了组织的荣誉，我这点事儿算什么！”
“你能以集体荣誉为重，不惜牺牲个人利益，这点我很欣慰。”局长再次点了点头说道，“你还能想到这个以退为进的办法，我也很欣慰。”
“谢谢局座，有您的肯定，就是把我一撸到底，我也认了。”李淑平挺直腰身说道。
“说起来，你还真不太适合做桌面上的工作。”局长望着李淑平说道，“你是个干事的人，也没必要放到桌面上烤着，去受那些气。”
“是。”李淑平点头道。
“可是从大校变回上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也不容易。”局长皱眉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正是因为没有主心骨，才登门向您求教来了。”李淑平说道。
“这件事咱们还得好好琢磨琢磨。”局长沉吟了一下说道，“好在时间还来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