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保坐在坚硬的木椅上，极力保持着清醒。
之前的七天，他总共睡了不足三十个小时。
他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祭奠白文弱，同时减轻罪恶感对自己的煎熬。
当他带人冲进裁缝铺，一拳打碎了老板的颊骨，然后将八岁的孩童倒吊在半空中，逼问老板娘抵抗组织消息的时候，他感受不到自己的罪恶。
当他反复把年轻学生的头颅按在水里浸泡，直到对方浑身抽搐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感受不到自己的罪恶。
当他亲手将竹签插进抵抗组织队长的膝盖，在对方大叫时把催泪剂关进对方后了时候，他感受不到自己的罪恶。
当他下令手下放开恶犬的缰绳，任由它们扑向洒满肉汁的年轻女子敞开的胸口时，他也没有感受到自己的罪恶。
直到那个女子在面对扑面而来的血腥大口，仍然高声痛骂他汉奸的时候，他才忽然怦然心动。
他仿佛从噩梦中惊醒，急忙喊停，然后才发现自己的意识已经无法再控制住身体。
他倒了下去，就像被砍掉了头颅一样，他看着捆在椅子上的囚犯，然后合上沉重的眼皮。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虚弱不堪，浑身上下打着摆子。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让唐龙和张汉搀扶着自己再次来到审讯室。
从两人恐惧的瞳孔里，秦天保似乎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被自己折磨得几近崩溃。
所有骇人听闻的行径都是以报仇之名，他不敢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他已经预先想好了结果。
那就是掏出伴随自己多年的手枪，然后朝着自己的太阳穴来一下。
赵家兄弟把半死不活的女人再次抬回了鬼门关，重重摔到了秦天保的面前。
上一次从恶犬口中侥幸逃脱的女人，也许是受到了严重的刺激，现在已经完全失掉了精神。
“说吧。”秦天保看着她，“不要难为自己了，也不要难为我了。”
女人抬起头，疑惑地望着眼前的魔鬼。
“这场战争，不是以你我的牺牲能够了结的。”秦天保缓慢地说道，“都是中国人，为何要结下这解不开的仇怨？”
这就是他问自己的问题，对命运的诘问。
可惜，命运永远不会答复他，因为命运本身就是答案。
“你，你说什么？”女人终于开口了。
这是自她被抓捕之后，除了咒骂之外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要这样？”秦天保留下了眼泪，“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
唐龙和张汉相互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他们觉得秦天保快疯了，作为忠心耿耿的下属，他们要竭力避免这样的结局。
两人商议了一下，最终居然决定去仁和镇找娄先生。
于是他们回到审讯室，与赵家兄弟耳语一番之后又悄悄离开了。
秦天保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的眼中只有这个女人。
“告诉我，为什么？”秦天保低下头，双手捂在脸上。
“我……我没想过害过你。”女人慌张地说道，她甚至开始可怜起眼前这个男人。
“那为什么你们要杀害白县长？”秦天保抬起头哭号道，“全中国那么多该杀的人，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害死一个好人？”
女人彻底吓坏了，于是急忙辩解道：“我们没有执行过暗杀，我们的武器还没到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秦天保痛哭道，“我知道你没杀人，我知道他们都没杀人，我就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白县长。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他！”
秦天保忽然向前冲过去，踉跄着来到女人面前，攥住她的双肩，然后发疯似的喊道：“你到底明白不明白我的话？明白不明白！”
“我明白！”女人闭起眼睛，眼角流下了两行眼泪。
“为什么会这样！”秦天保把头埋进了女人胸前。
赵家兄弟没有看错，秦天保确实把头埋进了女人的胸前。
尽管这个女人的双手缚在背后，但他们还是悄悄掏出手枪，以防万一。
“为什么！”秦天保就像醉酒的男人，反复喊着这句话，在女人的怀抱中痛哭起来。
最后，赵家兄弟实在是觉得尴尬，于是把几近昏厥的秦天保搀扶起来，放到一旁的凳子上。
三个清醒的人相互望了一眼，赵家兄弟轻轻扶起女人，把她送回到牢房里。
幸亏周围没有旁人，赵家兄弟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否则秦天保的前程都会因此而毁掉。
“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临走之前，赵占元虎着脸对女人低声说道。
女人点了点头，她自然明白赵占元的用意，也朦胧中看到了一线生机。
娄先生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搭在秦天保的脉搏上。
旧时的文人都多少懂点医理，如果考不上功名就去做郎中。
秦天保还处于昏迷当中，他刚刚退下高烧，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水。
“不妨事。”娄先生站起身，对身后的唐龙轻声说道。
“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唐龙急切地问道。
“先是大惊，再是大悲，三是大劳，四是大怒。”娄先生答道，“休息一段就好了。”
“能不能请您多在保定呆一段。”唐龙低声说道，“我们想着，请您开导开导三哥。”
“嗯。”娄先生点了点头道，“他是个有情有意的人，你们跟着他，将来不会错。”
“谢谢您！”唐龙感激地说道，“我带您去客房。”
一天后，秦天保终于醒过来，他刚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床上。
“来人！”秦天保高喊道。
赵占元跑了进来，先是看了看秦天保的神色似乎如常，然后才说道：“三爷，您还认得我吗？”
“你说什么呢？”秦天保皱眉道。
“您等会儿，我去把娄先生请过来。”赵占元转身跑了出去。
秦天保躺在床上，后背、肩膀一阵酸痛，就如大病初愈一般。
“你醒啦。”娄先生走进来说道。
“娄先生，您怎么来了？”秦天保问道。
“你前日忽然发病，他们叫我来看看你。”娄先生笑着说，亲自将缚在秦天保身上的绳子解开。
“我犯病了？”秦天保走起身，捂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才说道，“我确是犯病了。”
“此为心病。”娄先生说道。
“心病？”
“对，心病。”娄先生表情严肃地说道。
“心病能治吗？”
“能治，但心病需要心药来医。”娄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
“怎么治？您告诉我，我想治好。”秦天保说着说着，脸色又黯淡下来。
“第一步，放了那个女人。”娄先生说道。
“啊？这怎么行？她是……”
娄先生抬手打断了秦天保的话，接着说道，“她是心药的药引子。”
“就算放，可是怎么放？其他人怎么办？”秦天保皱眉道。
“其他人押赴刑场，全部枪毙。”娄先生严肃地说，“此案到此为止。”
“为什么？”秦天保问道。
“哈哈。”娄先生忽然笑了，“你这心病，就是为什么这三个字引出来的。你若想把它医好，就先按着我说的做，然后我自然会告诉你前因后果。”
“先生不是说笑？”秦天保严肃地问道。
“队长可有权处置？”
“我有权处置。”
“老夫不是说笑。”娄先生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一点，那个女人现在走投无路，可以先行软禁在你左右，日后再做安排。”
秦天保知道百白文弱素来对娄先生敬重有加，自己更加不敢怠慢，于是急忙招进赵家兄弟，把娄先生的命令布置给他们。
“你现在精神虚弱，喝下这碗药，睡上半天，我下午过来找你。”娄先生端过一碗药汤。
秦天保喝了药，果然困倦了起来，很快就睡过去了。
黄昏时分，秦天保再次睁开眼，发现娄先生正坐在自己床前。
在他身后，是唐龙、张汉和赵家兄弟。
“事情办得怎样了？”秦天保想起上午娄先生的嘱托。
“那个女囚现在扣押在西厢，由我们亲自照看。”唐龙说道，“其余犯人正午时分已全部处决。”
“好，这些天你们辛苦了。”秦天保脸上露出一丝愧色，“你们去休息吧。”
娄先生颔首微笑，面露一丝欣慰。
“那个女犯人，找个大夫给她瞧瞧伤。”秦天保轻声说道，“好生看管，不要冒犯。”
“娄先生已经给她看过了，”张汉答道，接着就被另外三人拉扯出去了。
房间里就剩下秦天保和娄先生两人，房间里一下变得安静起来。
“娄先生，您为何让我放过她，又处决其他人？”秦天保打破了沉默。
“因为她救了你，于情于理应该放了她，以报答救命之恩。”娄先生缓缓说道，“至于其他人嘛，他们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求仁得仁，死得其所？”秦天保重复着娄先生的话，陷入了沉思。
“正是。”娄先生解释道，“他们既然深入险地，必然已经报了捐躯救国之心。然行事不密，落在你的手里，死则死矣，但求杀身成仁，早脱苦难。同胞之情，情之大者，与其酷刑折磨，犯下罪孽，不如遂了他们心愿，也算得对同胞的一种尊重。”
“原来如此……”秦天保沉吟道，“那么放掉那个女人呢？您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为何？”
“我来时的路上，已经听唐龙、张汉二人细说了你这些天的经历。”娄先生叹了口气道，“你年轻气盛，心道未开，陷入魔障，这也怪不得你。可是你没发现，这七天来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和你本性背道而驰了吗？倘若不是她最后关头喝退你的心魔，酿成惨祸，你这一生一世都将陷在自己的罪责当中不能自拔，最后含恨而死；或者恶念将你的良知完全泯灭，使你堕入阿鼻地狱，永受煎熬！”
“啊？”秦天保脸上泛起一阵煞白，额头渗出了汗水。
“所以，你说那个女人是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娄先生问道。
“如您所说，确实如此。”秦天保叹了口气，然后又反驳道，“可我也是为了给白县长报仇啊！”
“这个，便是你的心魔了。”娄先生说道，“若非白县长惨死，我想你断不会做出这些事情。正是你心中有情，在目睹了那一幕惨状之后，反而变成了无情；你对白县长的感情越深厚，就对杀害他的人越残忍，从而使你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真是这样吗？”秦天保皱起眉头，似乎还在思考。
“白县长临终之前，你可在身边？”娄先生问道。
“我就在他面前。”秦天保闭上眼睛说道。
“他可留下遗言？”
“遗言？”秦天保忽然睁开眼睛，长大了嘴巴，过了半晌之后，才缓缓说道：“他说不要寻仇。”
“现在你可明白了？”娄先生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叹了口气，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我……明白些了。”秦天保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任由两道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白先生与我相识一场，时日虽短，但却引为知己。”娄先生叹道，“他如此忍辱负重，即便在临终之时，还一心一意想着保护后辈，实在是老朽之师啊！”
秦天保听着娄先生说完这句话，再也忍不住，翻过身来嚎啕大哭起来。
自从他懂事以来，历尽艰难困苦，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白文弱的死，使得他在脑海中坚守多年的堤坝终于裂了一道口子；接下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滔滔江水，终于将它击得粉身碎骨。
可是只有在旧的堤坝被打破之后，新的堤坝才能屹立起来。
秦天保不仅流尽了之前积攒下来的所有眼泪，也把后半生的眼泪一并流干了。
等他终于做起身来，尽管依然头晕脑胀，但眼神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光彩。
“娄先生，谢谢您。”秦天保跪在床上，给娄先生磕了一个头。
娄先生见他已经心道渐开，心中也是欣慰，于是便和他聊起天来，以平复激动的心情。
之后再次说道白文弱临死时的情景，秦天保皱眉道：“白县长似乎还说了一句话。”
“哦？什么话？”
“这句话我也没听懂，还请娄先生帮忙参详。”秦天保说道，“白县长最后一句话是小心隋进。我始终弄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我听错了？”
“他是对谁说的？”娄先生眼中射出一道光芒，但秦天保正在低头苦想，没有看见。
“好像就是对我说的。”秦天保抬起头说道，“难道是提醒隋进有难，让他小心？”
“不。”娄先生打断道，“他说的就是让你小心隋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