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女革命家。生于１８７５年，１９０７年遇害。原名闺瑾，字璿卿，小字玉姑，号竞雄，别置鉴湖女侠。浙江绍兴人。天资颖慧，性格豪爽，常以花木兰、秦良玉自况。１９０３年随夫进京，接触到了大量新书报刊。尤喜欢阅读《新民丛报》和《新小说》，受到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影响。对欧美小说中的女性英雄尤为崇拜。１９０４年，毅然冲破封建家庭罗网，变卖首饰，东渡日本留学，并加入同盟会，组织妇女爱国团体共爱会。１９０６年回国，在上海创办《中国女报》，提倡女权。曾谓： “女子当有学问，求自立，不当事事仰给男子，今新少年动曰革命、革命，吾谓革命当自家庭始，所谓男女平权是也。”（吴芝瑛《记秋女侠遗事》）而她自己的行为也正体现了她的主张。在男尊女卑的时代，居然有如此自信独立的人格精神，本身就是一种前古罕有的革命之举。她曾创作弹词《精卫石》，描写主人公黄鞠瑞接受维新思想，摆脱封建家庭的桎梏，留学日本，寻求救国真理的故事，其实就是她本人的自传。１９０７年春，回绍兴主持徐锡麟创办的大通学堂，联络会党，组织光复军，准备起义。同年六月，安庆起义失败，徐锡麟英勇殉国，光复军的起义计划因之泄漏，七月十三日被捕，十五日凌晨就义于绍兴轩亭口。成为在民主革命中 “第一个被杀头的革命女性”（夏衍《秋瑾不朽》）。后人辑有《秋瑾集》。
秋瑾的诗歌颇有丈夫须眉的气概，一扫纤细柔婉的缠绵情态，与其豪侠的个性互相呼应，其诗如：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拚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莽莽神州叹陆沈，救时无计愧偷生。抟沙有愿兴亡楚，博浪无椎击暴秦。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涕泪横。（《感愤》）诗笔雄健，诗情激昂慷慨，与苏曼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其古体尤为雄豪。《宝刀歌》句云：
白鬼西来做警钟，汉人惊破奴才梦。主人赠我金错刀，我今得此心雄豪。赤铁主义当今日，百万头颅等一毛。沐日浴月百宝光，轻生七尺何昂藏？誓将死里求生路，世界和平赖武装 ……愿从兹以天地为炉阴阳为炭兮，铁聚六洲。铸造出千柄万柄宝刀兮，澄清神洲。上继我祖黄帝赫赫之威名兮，一洗数千数百年国史之奇羞！
识见卓特，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谋求生存和平的愿望，与悲壮的献身精神及铁和血的呼唤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辛亥革命前夕特有的革命自由观和人生观。人们是那样地渴望着自由，又那样地渴望着捐驱。索求和奉献的矛盾完全融化在国家意识和民族精神之中。再如：
登天骑白龙，走山跨猛虎。叱咤风云生，精神四飞舞 ……不见项羽酣呼巨鹿战，刘秀雷震昆阳鼓，年约二十余，而能兴汉楚；杀人莫敢当，万世钦英武。愧我年廿七，于世尚无补。空负时局忧，无策驱胡虏。所幸在风尘，志气终不腐。每闻鼓鼙声，心思辄震怒！（《失题》）豪言壮语，压倒须眉。这样的诗篇在历代闺秀诗中可以说是难以见到的。掩去作者之名，有谁能想到它竟发自一位大家闺秀的肺腑。虽然在艺术上也许未必精工，但诗中的气概自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辛亥革命时期许多革命诗人的作品，都主要是以他们怀有的对民族和国家的赤胆忠心和勇敢的牺牲精神来打动人心的。它们已经超越了艺术的范围，成为民族精神的惊雷。
如果说秋瑾可视为社外革命诗人的代表，那么杨圻、夏敬观、陈曾寿则可视为学古诗人的代表。
杨圻（１８７５—１９３８），榜名朝庆，字云史，号野王。江苏常熟人。光绪二十八年南元。官邮传部郎中，新加坡总领事。民国时曾为吴佩孚秘书长，然其诗中却对强藩割据，生灵涂炭颇有感慨：“历数虽有归，英雄徒虚伪！邓艾来阴平，兴亡如儿戏。天意本无常，人事亦何为！得土必杀人，螳雀争觎觊。一姓岂终极，孤城几易帜！宁令万骨枯，成我数年事。所谓吊伐心，大盗胜者贵。逐鹿满今古，心迹岂同异。哀哉众生灵，浩劫将焉避！”（《登徐州陶公阁》）表现了诗人个性的矛盾。刊有《江山万里楼诗钞》。
在诗学方面，杨圻欲重振唐音，“廓清近人摹宋之病”。尤善作梅村体。如《檀青引》、《金谷园曲》、《天山曲》，《长平公主曲》“缘情绮靡，直欲突过梅村”（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天山曲》记香妃事，吴焘跋其诗曰：“以文作诗，以诗作史。气体如长江大河，音节如鹃啼猿啸；明丽则秋水为神，情韵则行云无迹。一气贯注，达二千余言，有诗以来，千余年无此巨制矣。讽诵一过，如见古锦百端，明珠十斛，令人动色。以龙门之史笔，太白之仙才，少陵之学力，温李之藻艳合为一冶，自成大家。复取摩诘画中之神，以写湘灵弦外之怨，当使白傅梅村，一齐拜倒。绝代江山，夫岂过誉（南海称君词上下千古，横绝四海，题其《江山万里楼诗集》曰‘绝代江山’）”，评价之高，可谓无以复加。的确，杨圻之学唐，与沈德潜以及明七子不同，并不是字摹句拟，而能取其精神。艺术造诣，还是比较高的。二十一岁时所赋《檀青引》，以歌者檀青为引线，叙写咸丰史事，“包罗一代掌故，可作咸丰外传读。《长恨歌》、《永和宫》并此鼎足而三，称之诗史洵无愧色。”（《江山万里楼诗钞 ·易顺鼎评点》）。有句云：
建康杀气下江东，百二关河战火红。
猿鹤山中啼夜月，渔樵江上哭秋风。
军书旁午入青锁，从此先皇近醇酒。
花萼楼前春昼长，芙蓉帐里清宵久。
三山清月照瑶台，夹道珠灯拥夜来。
一曲吴歌调凤琯，后庭玉树报花开 ……
当时海内勤王事，慷慨誓师有曾李。
未见江头捷骑来，忽闻海畔夷歌起。
避署温泉夜气清，宫花露冷月华明。
惊心一曲长生殿，直是渔阳鼙鼓声 ……
来朝胡骑绕宫墙，凝碧池头踞御床。
昨夜采莲新制曲，月明多处舞衣凉。
太白睒睒樃枪吐，云房水殿都凄楚。
咸阳不见阿房宫，可怜一炬成焦土 ……
鼎湖龙静使人愁，福海悠悠春水流。
山蝶乱飞芳树外，野莺啼满殿西头 ……
十年血战动天地，金陵再见真王气。
南部烟花北地人，天津那免伤心泪。
音节谐畅，藻采华美，而情感哀怨，婉而多讽，“与香山有同志焉。缘情绮靡，其余事矣。”（同上）由此亦可见诗人创作之天才。而其七言近体，又极有气象。《泰山玉皇阁》云：
鸡鸣日出接天关，绝顶疏钟云汉间。
气合大荒心似海，身临上界目无山。
九州寂寂孤僧睡，片石峨峨万古闲。
便欲抠衣通帝座，手扶碧落看人寰。
体格谨严，境界辽阔，气概非凡，直造盛唐之室。七古《题五洲地图》则构思立意颇有新意。诗云：
入门屋大乾坤窄，八荒四极在我室。
手扪五岳皆平地，坐视沧海忽壁立。
恍如上界一俯瞩，三分尘土水居七。
又如置身洪荒前，当时不见一人迹 ……
图中斑驳五色分，人种国界辨明晰。
世上沿革血染成，此图变更乍朝夕。
人间无日无干戈，一万年后知何色？
起来取图裂粉碎，无地存身计亦得。
回头新月照空墙，似闻吴质嫦娥微叹息。
着眼于地图之特色，展开巧妙的设想，并对世界历史有着石破天惊的认识，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的忧虑和感叹。五言如《洋县谢家山处七含留别》、《京口遇范肯堂先生》、《得幼儿丰祚贞祚家书》、《江楼约子才饮》等，诗语朴素真切，又颇有余意韵味。其句云：
乱后知何世？闲中过一生。为烧菰米饭，邀我说神京。 ……山光明酒店，雨色入贫家。不到襄阳市，庸知换物华。（《洋县》）忧乐谁先后？含情未忍言。与君看落日，为我话中原。（《京口》）自忘为客久，只解劝人归。早晚买山去，移家入翠微。（《得家书》）春色烽烟里，江流雨雪中。故人诗鬓白，旅馆夜灯红。（《江楼约子才饮》）能得唐诗之长。然诗人毕竟在诗歌艺术方面，并未有多少新的创造，不免过于囿于唐诗的传统之中。夏敬观和陈曾寿，则为同光体的后劲。夏敬观（１８７５—１９５３），字剑丞，号盥人，吷庵。江西新建人。光绪二十年举人，官浙江提学使，民国时，曾任浙江教育厅长。晚年寓居上海。为同乡文廷式后辈，师事皮锡瑞。著有《忍古楼词话》、《忍古楼诗集》、《吷庵词》等。早期诗参学唐、宋，后学梅尧臣。苦涩朴素，扫除凡艳。仲联有 “着树奇花见逸才”诗句评其诗。陈衍则题其诗稿曰：“命词薛浪语，命笔梅宛陵。散原实兼之，君乃与代兴。”然郑孝胥则谓：“深人何妨作浅语，浅人好深终非深。”（《答夏剑丞》）不以深涩为然。
夏敬观论诗颇重学古，认为 “凡作诗文词曲，必赖有泽古之功，然后能吐辞雅驯，虽或有时使用俚语村言，不伤鄙俗。近人作语体诗文，亦以平日书卷多者为胜。盖书卷犹药石，其用处在能医俗也。譬如作书作画，非有使用书卷处，而书味盎然者，识者一见便嗟叹赏玩。”对于白话诗终不能见赏，以为 “今人为语体诗，其意未始不在创造，顾仍不出词曲之范围，则其成功者鲜矣”（《吷庵臆说》）。其本人亦有运用新名词、写新事物之作，前已论及，这里不再赘述。夏诗钩抉物情，颇能深入一层。其诗如：
虬龙瘖咽眠不得，丘山欲负苦无力。会当劫尽上天去，万里春雷昼生翼。南屏千丈泼空翠，一禅酩酊万禅醉。寒钟透骨鸣一声，大心满山声满寺。（《净慈寺井》）稍觉雾为壁，杲日出而耨。平野度秋气，无隙不穿透。
（《拔可筑楼于城北》）一白真销大地尘，晓晴便见雪精神。（《除日雪晴寄伯声》）一柏昼吟风露声，一柏夜嗔山谷平。一柏束虬天际直，一柏苍龙地上行。欹眠伛立皆有致，气骨阅世弥老成 ……五松对此发愧颜，四皓方之逊高躅。（《邓尉山四古柏行》）僧榻已无容客处，佛堂还见点兵忙。江天落日成孤注，淮泗狂流各一方。（《贞长等同登北固山甘露寺》）
顷窥幽径避白日，步步到寺循花砖。
又如葺叶作廊覆，左右柱立皆修椽。
露骨专车岩壑底，表影累尺僧房巅。空亭住足一遐想，夜至风露宜娟娟。（《云栖寺竹径》）诗思透进物表，删落一切浮泛之语。让对象之精神赤裸裸地呈现于目前。夏敬观不仅善作景语，亦善为情语。其诗如：
肝肠夜机杼，万绪皆入织。中藏古人泪，一语一泪滴。古人已悲今，我今更悲昔。（《秋士吟》）思君生存日，未如此夜长。孤灯暗虚帏，梦见不可常。 ……寒花夜茫茫，两虫互吟呻。古声出房中，肝肺入酒醇。 ……两家白发亲，慰我吐酸语。怜儿更哀妇，爱婿复伤女。
（《悼亡诗》）一见一回亲，生交愁短疾。病起尚过我，讵知一面毕？读君最后诗，痛绝为搁笔。湖风凄殡棺，空榻犹在室。便当缒黄泉，骨入那复出。（《哭俞恪士》）深挚透切，直造情心，能发挥宋人之长。而情调悲凉，意境幽清，可谓乱世之音。夏敬观曾自题诗卷云：“海水入诗生夜雪，茶沤注砚作坚冰。苦吟纵与年俱进，那及缘愁白发增。”冷暖自知，能自道其诗境。
陈曾寿（１８７８—１９４９），字仁先。湖北蕲水人。光绪二十九年进士。历官刑部主事、学部郎中、都察院广东道监察御史。后筑室杭州南湖。曾寿为陈沆曾孙。著有《卷虬阁诗存》。其诗 “初学汉魏六朝”，后又兼采唐宋。“出入玉溪、冬郎、荆公、山谷、后山诸家，以上窥陶、杜。”（陈祖壬《苍虬阁诗序》）能兼 “韩之豪、李之婉、王之遒、黄之严。”（陈衍《苍虬阁诗序》）尤其是能以玉溪之丽泽补宋诗之瘦劲，遂令陈三立自认 “伧父”（陈三立《苍虬阁诗存序》）。
集中《游仙》七古，以神话传说，合玉溪之神采，昌黎之骨格，写光绪与珍妃事，另开生面。有句云：
团扇不怨秋风疏，银河咫尺千里迂。
杂花破红鸟相呼，独非我春亲道书。
偶戏赤水双明珠，胭脂涴井红模糊。
瀛海晶莹不可桴，日闻斫冰进飞鱼。
九州采药群灵趋，丹成忽堕龙髯须 ……
影眸凄景无由驱，魂梦不敢朝华胥。
仙官笑谓子何愚，海水清浅曾斯须。
向来清怨钟上都，日堕月蚀真区区。
仙家哀乐与世殊，玉女司册连环如，
不见王母今回车。
韵律如连珠滚落，非长庆体所有。而立意深隐，无剑拔弩张之气。尤工于写景，“不仅刻划山水，要多独往独来超然物表之慨。”（胡先骕《评陈仁先苍虬阁诗存》）其诗如：
斜阳布满地，雷雨忽在颠。仰看四泬寥，
声出双松间。属耳倏已远，飞度万壑泉。 ……
落落孤直胸，回荡生高寒。提挈四天下，
度入太古年。（《天宁寺听松》）
历历钟梵音，诸天度凰鸾。地清坐忘暝，茶歇神初完。妙境如追捕，眴瞥迹已残。（《秋日同李伯虞、左笏卿、周沈观丈访菊太清观》）明霞开镜奁，秋潋桃花水。楼台拥烟鬟，金碧射眸子。天人纱谷裳，舒卷一千里。（《次韵治芗观落日诗》）贪看落照一孤僧，片念微差堕尘扰。流浪多生无畔岸，偶对江山愁皎皎。（《将至金陵视散原先生车过镇江观落日》）雪净高下峰，几点岩腹绿。心知有佳处，禅栖托修竹。（《湖上杂诗》）阴崖陡起万佛撑，树不识春何代青。下漏日色变幽荧，彻晶喷雪寒目睛。径深憩亭俯澄泓，上方潜回下震惊。偶与石斗波澜成，本来渊默非不平。（《大雨后同石钦云林寺》）
诸如此类，不仅境界可喜，而且意味深远，有见道之心。咏物诗亦极佳，能寄寓高情逸致。其诗如：
吐纳九秋霜，变化绝思惟。衣白与衣黄，洒落天人姿。入道初洗红，连娟青蛾眉。缤纷天女花，微笑难通辞。亦现庄严身，狮象千威仪。（《种菊同苕雪治芗作》）秋魂摄缥渺，凝魄为幽芳。隐然堕孤月，破此寒畦荒。
（《洗心阁中菊花开时石钦来住一月将别为诗四首》）不落凡近，立意新颖。然其诗亦不仅写景咏物而已。陈三立序其诗曾谓：“余与太夷所得诗，激急抗烈，指斥无留遗。仁先悲愤与之同，乃中极沉郁，而淡远温邃，自掩其迹。”其诗如：
语不分明宗国事，意何凄怆百年哀。（《梦强甫》）河伯汪洋轻海若，大人游戏连群鳌。寸地尺田树荆棘，中央四角酬天骄。不闻韶州遣使祭，谁当社饭长攀号。挂冠汲黯留不得，吞声杜老空悲骚。出辱下殿那可再，坐抚往事忧心忉。（《甲辰岁日本观油画庚子之役感近事作》）风来助呜咽，无泪洗崚嶒。（《孤松》）母子一念忍，机发倾天维。决流没一日，鱼头悲。
（《咏怀》）万端空后观忧患，结念孤时赘影形。霜气穿茅灯飐飐，角声挟浪月冥冥。无亲回首余抔土，陌路逢人泪自零。（《黄州江干旅夜》）
皆抒发了诗人对时世变乱的感叹。陈诗与夏诗相比体格较为阔大，而夏诗则幽深哀至处稍出其上。
然古典诗歌已如秋风中饱满之蟹，惟有蜕壳方能有新的伸展。陈、夏之诗虽然在诗歌艺术上造诣极高，但同样未能有令人惊喜的推进。这并非是他们的过错，而是古典诗歌本身已对他们作出了限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