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戏曲，在元代盛行的是“杂剧”（以中原地区的语音与这一地区流行的音乐为基础），到元代后期，“南戏”（以江南地区的语音与这一地区的音乐为基础）崭露头角；到明代中、后期则盛行“传奇”（以南戏为主而又吸取杂剧的若干特点所形成）。从元杂剧到元明南戏、明代的传奇，戏曲形式日趋成熟，在内容上也有发展；明代汤显祖的《牡丹亭》就是其最杰出的代表。清初的传奇尚能承明代的余绪，其代表作是洪昇的《长生殿》和孔尚任的《桃花扇》。在这以后，传奇就逐渐衰落，到清代后期，“京剧”形成，并逐渐成为戏曲舞台上的龙头。
然而，杂剧和传奇——尤其是其中的优秀剧本——都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这是京剧等所无从达到的。
沉江①乙酉五月
孔尚任
【锦缠道】［外②扮史可法，毡笠急上］［回头望介］望烽烟，杀气重，扬州沸喧，生灵尽席卷③。这屠戮，皆因这愚忠不转；兵和将，力竭气喘，只落了一堆尸软。俺史可法率三千子弟，死守扬州，那知力尽粮绝，外援不至。北兵今夜攻破北城，俺已满拚④自尽；忽然想起明朝三百年社稷，只靠俺一身撑持，岂可效无益之死，舍孤立之君？故此缒下⑤南城，直奔仪真⑥，幸遇一只报船，渡过江来。［指介］那城阙隐隐，便是南京了。可恨老腿酸软，不能走动，如何是好？［惊介］呀！何处走来这匹白骡，待俺骑上，沿江跑去便了。［骑骡、折柳作鞭介］跨上白骡鞯，空江野路，哭声动九原⑦。日近长安远⑧。加鞭，云里指宫殿。
［副末扮老赞礼⑨背包裹跑上］残年还避乱，落日更思家。
［外撞倒副末介］［副末］呵哟哟！几乎滚下江去。［看外介］你这位老将爷好没眼色！［外下骡扶起介］得罪！得罪！俺且问你，从那里来的？［副末］南京来的。［外］南京光景如何？［副末］你还不知么？皇帝老子逃去两三日了。目下北兵过江，满城大乱，城门都关的。［外惊介］呵呀！这等去也无益矣。［大哭介］皇天后土，二祖列宗，怎的半壁江山也不能保住呀！［副末惊介］听他哭声，倒像是史阁部。［问介］你是史老爷么？［外］下官便是，你如何认得？［副末］小人是太常寺一个老赞礼，曾在太平门外伺候过老爷的。［外认介］是呀！那日恸哭先帝，便是老兄了。［副末］不敢！请问老爷，为何这般狼狈？［外］今夜扬州失陷，才从城头缒下来的。［副末］要向那里去？［外］原要南京保驾，不想圣上也走了。［顿足哭介］
【普天乐】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登高望介］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⑩。［指介］有了，有了，那便是俺葬身之地。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看身介］俺史可法亡国罪臣，那容的冠裳而去。［摘帽，脱袍、靴介］摘脱下袍靴冠冕。［副末］我看老爷竟像要寻死的模样。［拉住介］老爷三思，不可短见呀！［外］你看茫茫世界，留着俺史可法何处安放？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跳入江翻滚下介］［副末呆望良久，抱靴、帽、袍服哭介］史老爷呀！史老爷呀！
好一个尽节忠臣，若不遇着小人，谁知你投江而死呀！［大哭介］［丑扮柳敬亭，携生忙上］偷生辞狱吏，避乱走天涯。［末扮陈贞慧，小生扮吴应箕，携手忙上］日日争门户，今年傍那家。［生呼介］定兄、次兄，日色将晚，快些走动。［末、小生］来了。［丑］我们出狱，不觉数日，东藏西躲，终无栖身之地。前面是龙潭江岸，大家商量，分路逃生罢！［末］是，是。［见副末介］你这位老兄，为何在此恸哭？［副介］俺也是走路的，适才撞见史阁部老爷投江而死，由不的伤心哭他几声。［生］史阁部怎得到此？［副末］今夜扬州城陷，逃到此间，闻的皇帝已走，跢了跢脚，跳下江去了。［生］那有此事？［副末指介］这不是脱下的衣服、靴、帽么！［丑看介］你看衣裳里面，浑身朱印。［生］待俺认来。［读介］“钦命总督江北等处兵马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印”。［生惊哭介］果然是史老先生。［末］设上衣冠，大家哭拜一番。［副末设衣冠介］［众哭拜介］
【古轮台】［合］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挥老泪，寒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生拍衣冠大哭介］［丑］阁部尽节，成了一代忠臣。相公不必过哀，大家分手罢。［生指介］你看一望烟尘，叫小生从那里归去？［末］我两人绕道前来，只为侯兄过江，今既不能北上，何不随俺南行。［生］这纷纷乱世，怎能终始相依，倒是各人自便罢。［小生］侯兄主意若何？［生］我和敬亭商议，要寻一深山古寺，暂避数日，再图归计。［副末］我老汉正要向栖霞山去，那边地方幽僻，尽可避兵，何不同往？［生］这等妙极了。［末、小生］侯兄既有栖身之所，我们就此作别罢。［拜别介］伤心当此日，会面是何年。［末、小生掩泪下］［生问副末介］你到栖霞山中，有何公干？［副末］不瞒相公说，俺是太常寺一个老赞礼，只因太平门外哭奠先帝之日，那些文武百官，虚应故事；我老汉动了一番气恼，当时约些村中父老，捐施钱粮，趁着这七月十五日，要替崇祯皇帝建一个水陆道场。不料南京大乱，好事难行，因此携着钱粮，要到栖霞山上，虔请高僧，了此心愿。［丑］好事！好事！［生］就求携带同行便了。［副末］待我收拾起这衣服、靴、帽着。［丑］这衣服、靴、帽，你要送到何处去？［副末］我想扬州梅花岭，是他老人家点兵之所，待大兵退后，俺去招魂埋葬，便有史阁部千秋佳城了。［生］如此义举，更为难得。［副末背袍靴等，生、丑随行介］
【余文】山云变，江岸迁，一霎时忠魂不见，寒食何人知墓田。
［副末］千古南朝作话传，［丑］伤心血泪洒山川。
［生］仰天读罢招魂赋，［副末］扬子江头乱暝烟。
史可法
【注释】
① 选自《桃花扇》第三十八出。《桃花扇》是清代传奇的代表作品。剧本以复社文人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为线索，描写了南明亡国的历史悲剧，展现了明清之际广阔的社会生活。乙酉，即顺治二年，1645年。
② 外，角色名，这里指扮演史可法者。下文中的“副末”、“丑生”、“末”、“小生”等都是角色名。毡笠，一种毡做的帽子。
③ 生灵尽席卷：谓扬州城破，军民俱被屠杀。
④ 拚（pàn）：亦作拼，舍弃、不顾惜。
⑤ 缒（zhuì）下：手握绳索而下。
⑥ 仪真：即今江苏仪征县。
⑦ 哭声动九原：即哭声动地。九原：亦作九京，本指长安，泛指京城，这里指南京。
⑧ 日近长安远：此指离都城南京越来越近。
⑨ 老赞礼：太常寺属下的官，掌宗庙祭礼祀之职。
⑩ 湘累：指屈原因其无罪而投湘水死。史可法要投江自尽，因而想到屈原，即以自比。累，无罪而冤死。
柳敬亭：江苏泰州人，明末著名说书人，人称“柳麻子”。
陈贞慧、吴应箕：陈贞慧，字定生，明末诸生，清初散文家。吴应箕，明末文学家，字次尾，明末诸生。两人皆为复社人员。
跢：同跺。
吴头楚尾：春秋时为吴楚两国接界处，此泛指长江下游地区。
两句意谓史可法精灵永在，历久远而不泯。大招：《楚辞》中篇名，汉王逸谓为屈原自招其魂之作。
水陆道场：佛教设斋供佛，请僧人诵经以超度亡灵的一种仪式。
千秋佳城：指墓地。
寒食：古节日名。一般在清明前二日。
招魂赋：《招魂》是《楚辞》中的一篇，汉王逸谓为宋玉招屈原之魂而作。
作者信息：
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号东塘，别号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清代杰出的戏剧家，其代表作《桃花扇》，是传奇中较有影响的最后一部作品。
编后小语：
《桃花扇》所写，主要是明末侯方域、李香君的爱情故事，史可法在剧中是次要人物。侯、李、史三人虽均实有，但剧中的情节很多出于虚构。在历史上，史可法是兵败后被清兵所杀的，在剧本中改为投江自尽，是为了把史可法写得更符合封建道德对忠臣的要求——他在临死前还不敢对断送江山的皇帝有丝毫指责，而只是责怪自己的无能。但与此同时，此折也写出了在统治集团已整体腐朽的情况下，该集团中力图挽救危局的个别成员的悲剧命运。“古轮台”一曲就很能显示出此类人物的悲愤和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