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流行歌曲的词，经南宋词人之手，越来越走向高雅，而北方金朝统治区内，则渐渐流行起一种新的音乐，叫“北曲”，到元代发展至极盛。与这种“北曲”相配的歌词，称为“元曲”，有散曲和杂剧两种。散曲包括单支曲子的“小令”和若干曲子组成的“套曲”，杂剧则是戏曲，即用几个套曲来演唱的戏剧。元杂剧一般每本分为四折，有正末、正旦、净等角色。散曲的成就不低，杂剧当然更受关注，而且名家名作迭出，其中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被称为“元曲四大家”。
跟词一样，元曲的发展也呈现了渐渐走向高雅的趋势，但也有一些作家更愿意保持其通俗的风格，以充分展现其生动、泼辣的原始面目。尤其是在杂剧中，唱词、念词要跟各种人物的身份相适应，风格就不能单调，演出时要让观众听懂，大体上不能不倾向于通俗。所以，跟后世越来越显得高雅、精致的戏曲相比，元杂剧更多地具有“活文学”的特色。
古人崇尚诗、古文，对于词曲比较看不起。用现代的文学观念来研究元曲在历史上的来龙去脉，始于近代的学者，其中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是一部经典的学术名著。
感天动地窦娥冤（节选）
关汉卿
（外①扮监斩官上，云）下官监斩官是也。今日处决犯人，着做公的②把住巷口，休放往来人闲走。（净扮公人③，鼓三通、锣三下科④。刽子磨旗⑤、提刀，押正旦带枷上。刽子云）行动些⑥，行动些，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正旦⑦唱）
【正宫端正好⑧】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⑨，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⑩，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刽子云）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正旦唱）
【倘秀才】则被这枷纽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刽子云）你有甚么话说？（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
（刽子云）你如今到法场上面，有甚么亲眷要见的，可教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正旦唱）
【叨叨令】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刽子云）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正旦云）止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至今杳无音信。（唱）蚤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刽子云）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什么主意？（正旦唱）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刽子云）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正旦云）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唱）枉将他气杀也么哥，枉将他气杀也么哥。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
（卜儿哭上科，云）天哪，兀的不是我媳妇儿！（刽子云）婆子靠后。（正旦云）既是俺婆婆来了，叫他来，待我嘱付他几句话咱。（刽子云）那婆子，近前来，你媳妇要嘱咐你话哩。（卜儿云）孩儿，痛杀我也！（正旦云）婆婆，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实指望药死了你，要霸占我为妻。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药死了。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今日赴法场典刑。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浆水饭，瀽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唱）
【快活三】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鲍老儿】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卜儿哭科，云）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天哪，兀的不痛杀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刽子做喝科，云）兀那婆子靠后，时辰到了也。（正旦跪科）（刽子开枷科）（正旦云）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监斩官云）你有什么事？你说。（正旦云）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监斩官云）这个就依你，打甚么不紧。（刽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练挂旗上科）（正旦唱）
【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刽子云）你还有甚的说话，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说那？（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监斩官云）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正旦唱）
【二煞】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监斩官云）打嘴！那有这等说话！（正旦唱）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内做风科，刽子云）好冷风也！（正旦唱）
【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刽子做开刀，正旦倒科）（监斩官惊云）呀，真个下雪了，有这等异事！（刽子云）我也道平日杀人，满地都是鲜血，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并无半点落地，委实奇怪。（监斩官云）这死罪必有冤枉，早两桩儿应验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准也不准？且看后来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与我抬他尸首，还了那蔡婆婆去罢。（众应科，抬尸下）
【注释】
① 外：角色名。这里是外末的简称，扮演老年男子。
② 着：命令。做公的：同“公人”。
③ 净：角色名。一般扮演性格刚烈或粗鲁、奸邪的人物，俗称“花脸”。公人：官府中的差役。
④ 科：杂剧剧本中指示角色动作、表情和舞台效果的用语。
⑤ 磨旗：摇动、挥动旗子。
⑥ 行动些：快些走。
⑦ 正旦：角色名，扮演女主角。
⑧ 正宫：宫调名。杂剧的每一折由同一宫调的若干曲牌联成一套曲子。端正好：和下文的“滚绣球”、“倘秀才”、“叨叨令”等都是曲牌名。
⑨ 遭刑宪：触犯刑律。
⑩ 森罗殿：也称“阎罗殿”。迷信的说法，指的是阴间阎王审案的殿堂。
清浊：是非曲直。
糊突：模糊，分辨不清。盗跖：跖是古代传说中反对贵族统治的领袖，通常被统治者诬为“盗”，所以称为“盗跖”。颜渊：孔子的学生，贫而好学，是古代贤人的典型。这里以他们二人泛指好人和坏人。
则：只。
哥哥行（háng）：哥哥那里。哥哥，对一般男子的客气称呼。行，用在人称代词和名词（主要是表人的名词）之后，表示处所、方位，相当于“……那儿”、“……跟前”。
取应：应朝廷考试以取得功名。
蚤：同“早”。睹：看见。
餐刀：吃刀，挨刀。
也么哥：曲中衬字，常用在句尾，无实在意义。多用于“叨叨令”曲牌的叠句。
卜儿：角色名，扮演老妇人。
兀的：指示词，略同“这”。
咱（zɑ）：语气词。用在句尾，表示希望听话人同意自己的意见或做某事的场合。
瀽（jiǎn）：泼，倒。
一陌儿：旧时祭奠要烧纸钱，一陌儿，即指一百张纸钱。
葫芦提：糊涂，含糊，不明不白，也作“胡芦提”或“胡芦蹄”。罪愆：罪恶，错误，过失。
干家缘：操持家务。
烈：烧。
荐：祭，超度亡灵。
白练：白色绸缎。练，纯白的绢。
旗枪：旗杆顶端的金属装饰物。
打什么不紧：意思是，有什么要紧，有什么关系。
罚：发的意思。
湛湛：清明。
苌弘化碧：苌弘是周代的忠臣，传说他无辜被害，蜀人将他的血藏起来，三年过后，他的血变成了碧玉。碧：青绿色的玉石。
望帝啼鹃：神话传说，古代蜀王杜宇，号望帝。因水灾让位给他的臣子，自己隐居在山中，痛苦异常。死后，其魂化为杜鹃，日夜悲鸣，啼声凄厉，血出乃止。
暑气暄：极言夏天炎热。
飞霜六月因邹衍：邹衍，战国时燕国的忠臣，燕惠王听信谗言将他囚禁。相传他入狱时仰天大哭，时值夏天，上苍感动，竟然降霜。后人就以“六月飞霜”来比喻冤狱。
六出冰花：指雪花。雪的结晶体通常有六角，所以说“六出”。
素车白马：东汉时，张劭和范式是好朋友，张劭病死，范式乘白车、白马远道前去吊丧。后人常用“素车白马”表示吊丧或送葬。
断送出：发送，指殡葬。古陌荒阡：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
楚州：在今江苏淮安、淮阳、盐城一带，治所在山阳县（今江苏淮安）。亢旱：大旱。亢，极。
期：寄以期望。
东海曾经孝妇冤：传说中，汉代东海有一寡妇周青，侍奉婆婆非常孝顺，矢志不嫁。婆婆因年老不愿连累她，自缢身亡。其小姑告周青杀害了婆婆，官府不察，竟判周青死罪。临刑前，周青指着身边的竹竿对人说：倘若我无罪，血当沿着竹竿往上倒流。被斩后，血果然沿竹竿倒流。而东海一带三年大旱。后来有于公替她伸了冤，天才降雨。事载《汉书·于定国传》。
每：同“们”。
内：后台。
明题遍：明明白白地说完。
题解：
《感天动地窦娥冤》是关汉卿的代表作。大概情节是：穷秀才窦天章因无力偿还高利贷将自己的女儿窦娥典押给蔡婆作童养媳。成婚后不久，窦娥成为寡妇。恶棍张驴儿企图霸占窦娥，想用毒药毒死蔡婆，不料却毒死了自己的父亲。州官接受了张驴儿的贿赂，诬陷窦娥以杀人之罪，判处斩首。刑场上，窦娥发出三桩誓愿，指责“天”、“地”不公。三年后，窦天章任肃政廉访使，奉命核查楚州案件，窦娥的冤案才得以昭雪。这里节选的第三折是全剧的高潮，写行刑的经过。
作者信息：
关汉卿，号已斋叟，大都（今北京）人，约生于金末，卒于元成宗大德年间。一生主要在大都从事戏曲创作，今知所作杂剧60多种，现存《窦娥冤》、《救风尘》等10多种。其戏剧作品敢于揭露社会黑暗，反对贪官污吏和强权统治，同情下层百姓，歌颂他们的反抗斗争。他是元代前期剧坛的领袖，与郑光祖、白朴、马致远并称“元曲四大家”。作品中人物性格鲜明，曲词当行本色，对元杂剧的发展影响很大。
编后小语：
这一折是全剧的高潮。“滚绣球”一曲借窦娥之口喊出了受压迫者对黑暗现实的强烈不满和愤怒，是对人间统治者和天地鬼神带有普遍意义的控诉，有着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是全剧主旨的集中体现。“三桩誓愿”的显灵，表现出窦娥同黑暗势力抗争的勇气，彰显出正义的力量。这种超现实艺术手法的运用，突出了窦娥之冤确实是惊天地泣鬼神，寄托了作者的美好愿望，增添了作品的浪漫色彩。从语言上看，这一折中无论是曲子还是宾白都十分精彩，体现出作者“当行本色”的艺术功力，以及亦雅亦俗，雅俗兼备的语言特色。王国维先生对此杂剧十分推崇，认为此剧系元杂剧中“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宋元戏曲考》）。对此评价，或许我们从这一折即可有所认识。
［南吕］一枝花①·不伏老（节选）
关汉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