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殷先生在形象而深刻地揭示人性方面颇为拿手。从《马统领与徐县长的故事》到《迷皇店》,再到《无弦》,都是把家庭、文化、道德、阶级综合在一起去考察人性、阐释世道、概括人生,这样能够贴切、准确地折射社会现象,以至于他有些虚构的情节竟然成了他的谶言和预测,这在现实中有例为证:即他创作《歪歪井有个李窑主》中的人物的红杏出墙,后来那个生活中的原型竟然真的与人私奔了。事实上世间的万象“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现实本身远比艺术虚构还要荒诞许多。殷先生解放前自家有人被抓了壮丁,他父亲得势后又还一报而抓了对方的壮丁,后来对方成了解放军的指挥员而成全了人家。每想至此,殷先生都不禁哑然失笑,不得不感慨上帝的幽默。这些巧合难道真的只是偶然吗?若不是偶然,必然的依据又在哪里。荒唐乎,神奇乎,梦乎、信乎。由此可见命运被无常怎样地戏弄和人生悖论的如此彰显。但存在如此,为之奈何。殷先生感慨地说:“艺术的逻辑跟生活逻辑真是相通的。”实际上生活世界远比任何想象还要丰富多彩、荒诞不经和不可思议。
应该说,殷先生最应该感谢当下的时代,没有时代的变迁就不会有他命运的改变,也不可能触动他的心灵去感知社会的丰富内涵从而体现自己的写作天赋。因而他虽然创造了一些文学作品,但他的这种创造主要是因为时代和文学也同样感动着他而使其生发出了创作的欲求,时代的宽容允许并使他更乐意把一些同情、感悟、思想变成他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所以,他的小说所隐含的内在精神与他遭难中的渴望一样,自然要发掘出人类仁慈的永恒主题,这与文而化之的初衷不谋而合,都是为了化解恩怨情仇、播撒文明种子。然而客观世界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总有没有同情心的人和不和谐的音符出现。尽管社会稳定的根本保证是民主法制,但民主法制更内在的指向人的扬善抑恶,悲悯、仁慈、博爱是每个人的渴望,但却因善的不同追求方式而可能会呈现出不同的恶,从而有意无意中、直接间接间伤害到别人。尽管阶层在时代变迁中更迭,然而人性却几无变化,仁者仍然爱山,智者依旧乐水,善恶依然在泾渭分明的对峙中明辨是非。于是,就有了《无弦》中齐文高与梅有福们的矛盾,之后,又有了齐文高与梅方刚对立的继续,这就是社会人生中与仁者爱人、和睦相处良知相悖的严酷现实。
正是对世道人心的洞悉,殷先生把“无弦”的意象作为形而上的通感延伸开来,以事件中“仇”与“恨”、“善”与“恶”的冰火不容作为诉求动力,在《无弦》的情节展开中,它的叙述时间延异着齐文高父亲的死亡空间,把人性的险恶与自我抵抗的无奈贯穿起来并定格在一个见证生命的消失中。在这里,虽然地主出身的齐文高不但没有丝毫的恶行,而且他更善于加倍地理解和同情他人,然而他的出身使他不可避免地成为那个时代血统论的牺牲品,他丧失了起码的人格尊严,在人的社会中只能是孤独无援的“局外人”、懦弱者、异己分子,他得不到人间的温情和慰藉。因而,有着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他只能在山野之际敞怀大笑,“这是一个哀者的快乐,是一个囚者的解放”。在人与自然中,他勇敢地实现一个离群索居者的心灵解脱,老天毕竟是公允的,“这天晚上毒蛇也没有袭击齐文高”。
因而,齐文高人生的曲折和悲惨,令我想起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激越、澎湃的旋律,也使我想起了《狄俄蒲斯王》中人对命运的无奈。虽然受难般的境遇依然难于换来别人的理解和同情,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一种利他而不图回报的轻松、愉悦感的油然而生。这使齐文高有了赎罪的担当意味而赢得人的尊严,表现出人类因文化而知羞耻、辨善恶和对道义的反思、自省和质疑。这是充满浪漫主义质素的《无弦》在经验世界奏响的无弦之歌,是殷先生深刻思想和老辣的语言对存在的上帝救赎般的观照,写出了普适意义的苦难命运,超越了生活常态下人性的善恶范畴,深刻尖锐地触动负有原罪的我们那一腔悲悯的情怀。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节欲则与文而化之后的道德约束有关。人固然只能变更个体所处位置而无法也不可能改变金字塔状社会结构,渴求公平正义则是人们普遍的文化心理,更利于遏制私欲的内驱力,因为人们历来“不患贫而患不均”。实际上,话语权始终是掌握在强者手中,强势文化引领社会,但强权很多时候则只孕育弱肉强食的利益纷争。人只有在遇到对己不公时才可能认真反思和想要争得平等,但正如世界上没有绝对平等一样,意识形态层面的人人平等,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口惠而实不至的望梅止渴,是根本无法真正实现的。所以,公平的实现根本要靠民主法制的制度,而要建立真正的民主法制制度,更需要社会中的强者自省和担当,使之成为一种文化的自觉而融入社会各阶层。人在伴随由兽性到人性的文化生成中,道德自律与压抑不住的人性冲突不可避免且此消彼长,道德往往是既得利益者打着限制欲望旗号而攫取私利、掩人耳目的一种维护秩序的工具,道德的最大问题在于理论与社会实践的脱节。从历史文化发展角度说,人们在维护制度与放任人性的游弋间变得更加自私、冷漠、无道、虚伪,有意无意间淡化了彼此间的道义,消解着已然建立起来的本该如此的真诚、互信,其结果,只能是与冷冰冰的卫道士合谋扼杀自由和民主。中国传统文化既表面维护和谐,又时刻拆解着道义,使人无所适从或至多只能诱导人在社会明律和游戏潜规则间慢慢地细心品味,书本教条也在铁定的事实面前显出道德的无能和说教的苍白无力。所以,地主出身、在世俗中缺失地位而求之于精神世界亦难觅知音的齐文高,到底没有能够取得梅有福的谅解。更耐人寻味的是,梅有福的儿子小方刚能够在少小时与齐文高和睦相处而成人后却恩将仇报,率真天性被社会异化殆尽后,断然拒绝曾经于他有救命之恩的齐文高与其母亲的爱情生活,这一点上延伸着他父亲想做而不能做的事,这恰恰是要体面、奔仕途的他在主流文化道德熏陶下的结果。
“富生礼仪,穷生奸计。”同样生活在底层的梅有福,要为自己至死也不明白的无端受穷的窘况,找到发泄私愤和盲目平衡自己心理的理由。正巧,社会的巨变和政治的需要也乐意为他提供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贫穷、愚昧而又强烈渴求权力的梅有福在改天换地的喜悦中大显身手,找到了以“叭勾”齐文高的父亲而后快的发泄端口,热衷政治带来享受权势的美妙远比本能的高潮更为刺激和长久,这强化并激发他要在对同类的欺压中寻找更大更为持久不息快感的信念,以此作为补偿来摆脱穷困潦倒和弱智带来的颜面丧失的局面。于是,寻找不如自己的人开刀就成了人性中大鱼吃小鱼的恶劣品行的惯常逻辑。梅有福当然明白恰恰是齐文高的存在,才使他能时刻找到作为主人的优越感,才可以为所欲为地发泄淫威,满足他想要革命的欲望,显示他人上人地位并巩固之。同时,队长的权力欲、荣誉感和对人的命运的掌控,使梅有福感觉自己“是一位领着千军万马出征的将军”,“是率领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皇帝”。
殷先生继续使梅有福的恶劣与众生人性的显露相互照应,道出了社会阶层不同意识形态的共同的人性劣迹。这种从文化塑造和人性使然上找寻缘由,对中国人普遍存在的心理揭示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当然,天性正常的花修凡知恩图报且情感丰富多彩,她与齐文高的性爱,是殷先生把性置于最普遍道义上作出的具有浓郁感情色彩和人文关怀的解读,深化着男女间回归自然的那种纯真。而梅有福则不然,他拒绝改变,人性于他只有恶的呈现,他除去被社会异化因由似乎天性不知报答,有的只是一味地索取和占有,仇恨、谩骂是他的本能,无产阶级专政成为他个性外化的社会特权。所以“他只有仇恨”,即便是一己仇恨,他也总要千方百计使私欲与公权挂钩,这方便他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假公济私、冠冕堂皇、义正词严地向“异类”的仅有代表齐文高展开讨伐。特别一旦与阶级仇联系起来,就好像“男女关系”也可改说成“做爱”一样,还是那点低级趣味,挂羊头卖狗肉的实质却使符号的指代变得神圣和动听许多。但遗憾且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梅有福被砸断脊梁时,全村二百多号贫下中农无人过问,而唯有齐文高不念旧恶,施以援手。由此看来,不变的人性及相对稳定的文化难以掩盖阶级、阶层的差别,更没有出示道德的尊严,这样的文化将会展示什么意味的人生?人们又能从中受到怎样的教育和得出什么经验教训以及究竟使人效仿什么、凝固成什么样的文化就不言而喻了。
《无弦》的意象意味深长,对齐文高来说,生活的乐趣、做人的尊严乃至生存的意义几乎丧失殆尽,无人接济他、可怜他或哪怕表现出稍稍的恻隐之心。而懂音乐、会生活、关心人的齐文高却又有着丰富的感情,他既然来到尘世,自当要向同类求得认同、获得归属感,但现实漠视他的存在,遭受肉体摧残(脏活、重活及梅有福的打骂)和精神折磨(外人的鄙视、不信任、视为异己)的他身单影孤、受尽凌辱,不敢表达、无路可走的他只能在无人之际弹无弦之琴,奏无声之乐,叹命运不济,向苍天哭诉。他只能借助音乐实现美的向往和在天籁之音中化解、转移一腔凄苦怨仇,“在自己可以做主的环境里,他总尽力营造一片温馨乃至美丽”。
悲哉,长歌当哭,那是何等的悲哀,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他的悲愤、委屈、凄凉、哀怨、焦虑、叹息、想望、无奈都包蕴在这痛彻人心的无言无声无息中。尘世的挣扎和无奈迫使他在精神无望和肉体受难的担当中学会逆来顺受,“无弦”能带他进入到纯净透明的虚无世界而忘怀一切。那里没有压迫、不公和邪恶,痴迷于艺术的天赋使他能够占有更大的精神空间来苦中求乐,他的信仰来自于艺术映照人的力量而不是一种闲情逸致,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种视而不见、置若罔闻的乌托邦式的精神寄托,是人在社会挤压下的一种无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