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衰皆水路赊店趋萧条
汉宫依然在秋月掩辉煌
有了寨垣和城门,赊店古镇固若金汤,全面恢复了生机。最兴盛的当数酒业,除了刘家的永隆统外,其他分号也相继得到蓬勃发展。桑宝已步入暮年,每天与酒为伍,经常说醉话,夸奖赊店老酒是“天下第一好酒”。几个老朋友好心地劝桑宝大人少喝点酒,饮酒过量伤肝伤身,爱护身体要紧时,桑宝往往口齿含混地说,我、我得感谢酒,要不是这、这种东西,常常让、让皇上酩酊大醉,我我我哪里会有今天?桑宝醉酒后的洋相百出,经常爆出笑料,让赊店街上的各家商号里的掌柜们屡传不厌。
桑宝哪里知道,皇上醉酒的日子也已经不多了。咸丰十一年八月,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皇上跑向热河,在那里突然暴病身亡。在举行国丧的日子里,赊店人马马虎虎的,并不当一回事儿。不知从哪家门店传出一种说法,说皇上也真是的,哪里跑不了,为啥要跑到热河?要知道皇上是龙身子,到了热河,犯了地名,就好像戏台子上的三国名人凤雏庞统,不幸死在落凤坡一样,龙在热水中游,不烫死才怪!
没有多久,人们又相互传递一个消息,说两宫皇太后发动了一场宫廷内部的夺权斗争,后来真的被证实为“辛酉政变”。慈禧太后指令恭亲王奕,在咸丰皇帝的灵柩运回北京之前,率师提前进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顾命八大臣拿获,以“图谋不轨”之罪,斩首的斩首,赐死的赐死,革职的革职。因为小皇帝不过六岁,没法亲政,两太后破祖制,实行垂帘听政,定新皇帝年号为“同治”,就是共同治理的意思。说是同治,其实并不同治,真正执掌国政的是慈禧太后。
皇权的更迭对赊店街的影响并不太大,真正有影响的是连年干旱,潘河与赵河的水量逐年减小。这样一来,水路运输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过去来往如同穿梭的大型的船只基本上不能通行了。虽然在夏日里,河水暴涨,却不是商业经营的旺季,大船不用来。到了冬季,需要大批量运输时,大船又来不了。运载量较小的船,勉强可以在秋后的日子里继续通航。货源越紧张,裕州的商号越来河道上争抢物资,裕州和赊店两镇,竞争得异常激烈,裕州商家年年都要到唐河一带,截流船只,许以高运价,诱使那些下路的货船通过赊店码头向北行进。买卖是公平的,河道是公共的,船只是自由的,商人是趋利的,你总不能不让人家走,赊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些货船向北溜去。
水路不行了,陆路也萧条起来,从许昌到南阳的官道上,车马渐渐增多,而赊店镇通向裕州的古道,因为缺乏货源,行人渐稀,夏天时,宽宽的道路两边长满了荒草,只留下一条狭窄的明路可以行走。
更让人揪心的是,有消息说,在驻马店、确山到信阳一线,有一群比利时的洋人和一批中国人,正在勘测地形,说是要修一条通向江汉三镇的什么铁路,上面跑起来的用火推动的大车,连轮子都是铁铸的,据说像一条长龙,跑得快,拉得多,运力远远超出轮船多少倍。要是建成了,通过唐河向北方广大地区运货的船只毫无作用了,船老大只好喝西北风了。
这种货源危机首先反映在过载行业上。开过载行的戴广兴生意越来越难做,库存的货物越来越少,品种越来越单一,赚钱越来越困难,戴广兴心里非常着急,想不出好的办法阻挡北上的船只。因为没有了像江海阔时期曹敬生的撑腰,戴广兴不敢贸然在潘河上修桥。让戴广兴痛心得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他深切地感到,赊店的繁华,很可能败落在自己这一任寨主手里。
除了过载行紧张外,其他行业也都在萎缩。茶叶生意退却了,靳效好他们这些茶商不知何时就不再来了。徽商、赣商基本绝迹,只有晋陕、两湖、两广的商家还保持着来往,但也日渐减少。好些熟面孔不见了,一度以外来资本为主的商埠,慢慢地只剩下本地资金在流动。
生意萎缩,厘金也收不上来,又有消息说,厘金总局也得撤掉,桑大人在这里喝好酒的日子也已经不多了。
正在赊店人哀叹古镇行将没落时,突然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南阳知府顾嘉衡送达圣谕说,赊店在宫廷里当差的孙世英孙大人向慈禧太后讲了赊店的繁华,尤其是说了山陕会馆的大戏楼和其他各处众多的演艺场所,喜欢热闹的慈禧太后非常高兴,欣然封赊店镇为她的“第七行宫”,并且亲笔题写了“龙、虎”两个大字,不日即可送达赊店。
这一年是同治六年。慈禧太后基本上独揽了朝政大权,上上下下都称她为“老佛爷”。一个老娘儿们被人叫做“爷”,与历代皇帝称为爷比肩,并且占了佛的味道,可见这印把子握得多么牢固,就差一点没有坐上龙位了。就在府、县上下和戴广兴等人热火朝天地筹办迎接老佛爷御笔的日子前的一个月时间里,一个显得苍老的英国人到了镇上,径直到了已经修葺一新的山陕会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在英国坐了牢狱又已经得到释放的西门蒙斯。
西门蒙斯不见了老友江海阔,却受到了戴广兴等人的热烈欢迎。听了戴广兴等人说起江海阔的罹难,禁不住老泪纵横。戴广兴非常感动,这个因为受冯贵鲜的捉弄而吃了大苦头的洋人,竟然这么重情义,让戴广兴深感意外,觉得他这个洋大人比我们中国那些奸诈的商人还讲诚信,讲忠义。戴广兴要到永隆统酒店好好地招待他,西门蒙斯说,不忙,请你带我到春秋楼再看看吧。戴广兴告诉他,正是捻匪烧了春秋楼,江海阔才惨死在烈火中,还是不去罢了。西门蒙斯坚持要到那里凭吊江海阔,戴广兴只得答应下来。
站在已经清理完毕的春秋楼遗址前,西门蒙斯喟然长叹,他说:“捻军烧的这一把火,不亚于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我在坐牢的日子里,念念不忘的就是春秋楼这座举世无双的优美建筑,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戴广兴忽然想到,这个西门蒙斯曾经在这里摄下过不少照片,灵机一动,觉得只要从这个洋大人手中找到照片,一旦筹措来资金,还可以依照原样恢复春秋楼,急忙问西门蒙斯:“洋大人,你老人家不是在这里照过不少照片吗?”
西门蒙斯摇摇头说:“哪里还有?我回国以后,巡捕房连同我带回去的那些药品一并给焚烧了。”
戴广兴顿时深感失望,并且哑口无言。他想,我们中国的林则徐大人,曾经在广东虎门焚烧了英国人运进中国的烟土,没有料想,我们掺杂使假回赠他们的那些鸦片,还有那些价值连城的照片,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可见贩毒是全世界深恶痛绝的坏事。他们英国人并非不懂得,为什么还要向我们国家倾销毒品?看来,冯贵鲜以毒攻毒,牙眼相报,尽管微不足道,也长了中国人的志气。
西门蒙斯站在废墟前,闭上眼睛,用右手在胸前不停地画着十字,嘟嘟囔囔地用洋话祈祷了一番,才和戴广兴等人到永隆统酒店去会餐。刘世家兄弟知道赊店街的老朋友西门蒙斯来了,特意奉上了最好的赊店老酒,西门蒙斯闻了一下,说这种粮食酒远远要比我们国家喝法国人的“拔蓝地”味道浓烈,要是参加万国博览会,一定不会输给果酒,说不定比中国的茅台也相差无几。
席间,西门蒙斯问起江家其他人,戴广兴告诉他,大火中,只剩下了一个江英子,后来,江七爷的三姨太又生了一个儿子,都寄养在亚医圣冯贵鲜那里,西门蒙斯说什么也要去见见这两个孩子。
戴广兴深知冯贵鲜和这个洋大人结怨的故事,劝阻了西门蒙斯。西门蒙斯说,我不看看这两个孩子,就对不起我的老朋友。戴广兴拗不过他,只得带他去了气派宏大的广和堂药店。
冯贵鲜见到又是这个洋鬼子来了,知道他自己弄鬼,把这个糟老头子害苦了,心里忐忑不安,以为他要算旧账。谁知这个洋大人一点也不念旧恶,反而对冯贵鲜说对不起。冯贵鲜说:“洋大人,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不该用那种方式对付你这个好心肠的西洋人。”
西门蒙斯说:“No, no!我在监狱里服刑期间,认真思索了我们大英帝国和西方列强在中国的所作所为,确实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你密斯特儿冯对付的不是我西门蒙斯个人,而是我们整个英吉利民族。我虽然遭罪,但这个账不应记在我们两个人的头上。我吃过这些苦头,总算明白了一些道理。感谢圣父、圣子和圣灵,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我是特意来向你谢罪的。”
见洋老头说得这么诚恳,冯贵鲜非常感动,留西门蒙斯在自己家里住了二十多天。
在这二十多天里,西门蒙斯见到了江英豪,抚摸着这个孩子的头顶做了祝福式的祈祷。江英豪怯生生地望着这个洋人,“哇”地哭了,从此再也不到西门蒙斯跟前。已经十五岁的江英子和比她长两岁的冯国栋,天天不离西门蒙斯左右,跟着洋爷爷学了不少洋话。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只要西门蒙斯说上一遍儿,就能记得十分牢固。不到十几天,就能用流利的英语在三个人之间会话了。这一点,让西门蒙斯十分惊奇和赞赏,对冯贵鲜说,让他们接受良好的教育是十分必要的。西门蒙斯对两个孩子讲了不少西方世界的文明,科学技术的发展,工业生产的兴起,生产效率的提速,交通通讯的快捷,人们思想之活跃,学术氛围之浓厚,等等。这一切使两个孩子神往倾慕,没有少讨论四合院与高楼大厦的区别。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加上英子的命运多舛,她已经把冯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冯国栋当成了亲哥哥。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女之间那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大有疯长的趋势,眉眼间的交流已经会说起无尽的情话,只是谁也不愿意先说出来。老人们已经看得出来,尤其是冯贵鲜夫人,脑子里早已把英子当成女儿或者媳妇混为一谈,常常在私下里与冯贵鲜说起,冯贵鲜说,我也看出来了,先不要急,让孩子再多学一些东西,要是二小子考取了功名,再张罗着为他们办喜事不迟。
西门蒙斯住了下来,戴广兴也经常来冯贵鲜这里和洋老头叙话。三个人的友谊逐渐加深,心灵的互通扒掉了民族的壁垒。西门蒙斯要离开赊店的时候,突然向他们提出,要将冯国栋和江英子两个孩子带到西方去留学,并且反复对冯贵鲜和戴广兴讲道理,说这两个孩子已经不小了,在古老的赊店镇上,受不到良好的教育,即使在中国,也学不到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这于他们今后的发展不利。
西门蒙斯提出的这个古怪要求,让冯贵鲜和戴广兴费了不少心思。他们没少听说,时下洋务运动已经渐渐成为潮流,沿海一带有多少华人漂洋过海到西方求学,但这在内地倒是一件新鲜事儿。这个难得的机会,让他俩拿不定主意。他们并不怀疑西门蒙斯的诚意,怕的就是两个孩子受不了洋罪。稍有闪失,不说冯国栋,就说江英子,二人没法对江英子的父亲江海阔的在天之灵交代。他们在一直拿不定主意时,征求了两个孩子的意见,没有想到两个孩子欣喜若狂,一点也不犹豫。冯贵鲜夫人阻拦不住他们爷儿几个的决定,含泪为他们准备了足够的细软银两,终于打发西门蒙斯和两个孩子上了路。
在他们上路前,戴广兴主持为两个孩子办了一场订婚的喜宴。冯贵鲜夫妇喜泪交流,向双重身份的戴广兴敬三杯酒,戴广兴悲喜交加,把第一杯喜酒虔诚地浇在地上,祷告着说:“海阔兄弟,你放心吧……”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第二杯喜酒是和着泪水咽下的,第三杯酒喝呛了。请到的宾客无不动容,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
临走的时候,刘世家兄弟送西门蒙斯一大坛子好酒,请洋大人在英国好好地宣传宣传中国的酒文化。冯贵鲜夫妇和江英豪把西门蒙斯一行送了一程又一程,小家伙不懂得这一别再见面是多么的遥远,还让姐姐为自己捎回来糖吃。江英子紧紧抱着这个苦命的孩子,亲吻落泪,打湿了江英豪稚嫩的脸蛋。
西门蒙斯刚刚离开赊店,孙世英孙大人亲自护送老佛爷慈禧太后的御笔到了。厘金总局桑宝大人、南阳府台顾嘉衡大人和裕州县令樊钟秀大人亲自到十里以外跪接,戴广兴和全镇头头脑脑的人物,使尽了浑身解数,把迎接大典搞得隆重张扬。
戴广兴等人把老佛爷亲笔题写的“龙、虎”两个大字,供奉在大拜殿里,每天都带人去跪拜,山呼万岁,就好像亲眼见到了慈禧太后,见到了皇上。全镇上下无不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都说赊店一旦成为老佛爷的“第七行宫”,是多么难得的圣眷,全国上下,能有几处得此殊荣?那两个亲笔字,是皇上诰命,赊店人的腰杆从此硬了起来,睡觉笑出声,放屁嘣嘣响,说话办事都必称老佛爷怎么怎么的,谁还敢惹?
就在这个日子以后,戴广兴乘势采取了强硬措施,在江海阔修造木桥的下方,紧邻漫流寨那里,要修起一座潘河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