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骆驼说:“大少爷,要死我们就死在一块儿!”
江海阔说:“都怪我,是我连累了大伙,也连累了你呀!”
吴骆驼说:“大少爷,我不怨你,跟着你这个好人而死,我吴骆驼值了!”
主仆二人拥抱在一起,眼里流出的既是烟熏出来,又是伤心的泪。
再说戴广兴一路狂奔,到达县城后,到了县衙击鼓撞钟,孟知县立即升堂,问清了情况,责怪戴广兴为什么不早来禀报?戴广兴忍气吞声,说原来没有料到这么多的捻匪来犯,不想惊扰县衙。孟祥贻一听这么多捻匪,心里也犯嘀咕,即使把县衙里所有人马纠集在一起,也不一定能够救下赊店街的燃眉之急,无疑是前去送死。于是,立即安排人到南阳府搬兵,一面磨蹭着,不急于发兵。戴广兴急得要跳起来,但孟祥贻就是不急,他丝毫没有办法。
眼看到了傍晚,从南阳飞马回来的消息说,桑宝桑大人在那里搬的救兵已经动身,南阳总兵邱联恩亲自带领人马向赊店进发。孟祥贻这才纠集队伍,让满嘴燎泡的戴广兴前边带路,开始向赊店方向挺进。
无论是南阳的官军还是孟祥贻带的杂牌队伍,都远远地看到了春秋楼燃起的火光。戴广兴心里想,糟糕,江大哥他们已经被围困在火海里了,立刻撇下孟祥贻慢腾腾的队伍,又和镖师们向赊店方向没命地奔跑起来。
大火燃烧起来以后,王党突然由得意变得不安起来,尤其是看到二楼上的人下饺子一般的掉下来,一头栽到火海里,心里一阵阵发紧。他久经沙场,杀人无数,但今天不知怎么了,竟然有一股罪孽深重的感觉。要知道,这些人毕竟是他同喝一河水、同说一种话的乡亲啊!他后悔自己亲自下了这个灭绝人性的命令。忽然醒悟,原来这些年,自己竟然如此昏庸,犯下了滔天大罪。王党忽然心灰意冷,仿佛从火光中得到什么启示,丢下众人,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山陕会馆。
山陕会馆起了大火,很快让全镇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的人都知道了,但没有一个人敢去救火。
冯贵鲜的永和堂门面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所幸没有烧到后院。当他看到春秋楼起火,急得捶胸顿足说:“这可怎么办?”后悔自己没有接待王党,也许劝王党一下,不至于动这么大的干戈。刘玉坠心里系着江海阔的安危,从冯贵鲜没有烧着的后院,冲出去,哭叫着,飞一般向山陕会馆的方向跑去。
冯贵鲜先是一愣,然后意识到要出大问题,赶紧追了出来,却怎么也追不上疯了一般的大脚板刘玉坠。
春秋楼的大火映红了天际,炙烤得捻军将士退到山陕会馆以外。
从山陕会馆里退出来的苗赞圃,走到瓷器街的拐角处,看见了疯狂的刘玉坠,也向刘玉坠跑来。刘玉坠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甩开苗赞圃的胳膊,继续冲开捻军士兵队伍,向前狂奔,两个大男人追不上她。零散的捻军队伍见苗赞圃在,急忙闪开道,惊讶地看着三个人的追逐。刘玉坠在狂奔中,忽然肚子一阵剧痛,一头栽到地上,冯贵鲜和苗赞圃两个人,这才赶到刘玉坠跟前,抬起了奄奄一息的刘玉坠,赶紧向广和堂跑去。
到了广和堂,冯贵鲜在夫人的帮助下,紧急施救。刘玉坠主要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快速奔跑,流产了,产下了一个男婴,很瘦弱,就像一个剥了皮的小兔子。冯贵鲜夫人说:“这孩子的怀孕时间大概是在正月,现在是八月十五,已经有七个月了。七成八不成,看来还有救。”说着,冯贵鲜夫人一手掂着婴儿的两条小腿,头颅朝下,一手用力在小东西的背部拍打两下,这孩子竟然发出了微弱的哭声。
这孩子落地之时,恰好是江海阔与吴骆驼窒息而死的时间。
听到孩子的哭声,悲愤衰弱至极的刘玉坠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沉沉地睡去。
苗赞圃一直守候在冯贵鲜后院的门外,背后门面房的一片废墟上,还有不少余火在冒烟。冯贵鲜洗过手,走了出来,看看像狗一样蜷缩在门外的苗赞圃,不屑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苗赞圃嗫嚅着说:“表妹的情况不知道,我怎么能够离开?”
冯贵鲜指指烧毁的门面房,愤怒地对苗赞圃说:“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你看看,你们烧了我的房物、药柜,烧掉我水银二十余斤,麝香三斤,其他名贵药材五百多斤,我这生意还咋能够做下去!”
苗赞圃说:“冯掌柜,这不能怪我,是王党搞的。”
冯贵鲜想到这家伙对刘玉坠总算不错,忍住气把他带进屋里,让他看看刘玉坠。苗赞圃附在刘玉坠身边,轻轻地呼喊着:“表妹,表妹,你醒醒,我看你来了!”
刘玉坠睁开眼,看见苗赞圃站在她的身旁,勉强抬起手来,打了苗赞圃一个耳光,“呀”的一声,倒头便咽了气。
冯贵鲜和苗赞圃大惊,大声呼喊刘玉坠,却再也叫不醒了。冯贵鲜恨透了苗赞圃这个家伙,忽然想治一治这个丧心病狂的小人,正在想办法,忽听街上人们大喊:“官军来了,官军来了,赊店有救了!”
苗赞圃听见呼喊声,脸都变成了地皮一样的颜色。冯贵鲜忽然心生一计,对苗赞圃说:“苗秀才,官军一来,你们捻军队伍肯定早就逃跑了,你走不了啦,这样吧,我把你领到一个地方躲躲。”
苗赞圃急惶惶的不知是计,跟着冯贵鲜到了后院侧角的一个小小的储藏室里,冯贵鲜连推带搡,把苗赞圃塞了进去,顺手把门锁上了。
再说通过桑宝几天来心急火燎的催逼,南阳知府何怀珍才答应出兵。南阳总兵邱联恩带的军队,慢腾腾地到了石桥附近,离赊店还有四十多里,就看到了春秋楼冒起的冲天大火。一道回赊店的桑宝桑大人对邱联恩说,邱将军,这一定是捻匪烧了春秋楼,邱联恩这才知道事关重大,急令部下快速前进。
当邱联恩的部队和孟祥贻的队伍会合后,一声号令,兵勇们向镇中心冲去。赖文光听到部下报告,知道大事不好,立即率领余部撤离了赊店街,径直向唐河方向撤退。仓皇逃出几十里后,清点人数,发现不见了王党、苗赞圃、张国正等人。赖文光说,妈的,这几个人不是死了,就是恋家,算了,不找他们了。然后带上余部向桐柏山腹地逃窜。
邱联恩的部队并没有对捻军穷追不舍,撤回赊店后,主要是救火、救人。
由于有那么多的棉被,浇了上万斤的桐油,再加上春秋楼上面的建筑大部分都是木结构,王党点的这把火就不是一般的火,而比一般的大火厉害得多。站在半里地远的地方,就觉得炙烤得受不了,人们根本走不到近处,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熊熊燃烧,根本无法扑救。不要说春秋楼附近草木完全被烤焦了,就是附近的建筑物,也都被烤得自燃起来。戴广兴赶到后,立即组织人披着浸湿的棉被,冒死向前,保护其他被烤煳的房舍,仍然有一些地方不断冒烟起火,防不胜防。在邱联恩的斥骂和戴广兴的悬赏下,官军确实出了大力,把春秋楼附近的水井几乎抽干了,才防止了春秋楼上的大火向周围蔓延。
大火一直烧了七天七夜。头两天里,火势最凶,火苗子蹿出了“盖在天里头”的春秋楼顶部十几丈高。到了夜晚,站在唐河县城的泗洲塔、南阳的王府山和裕州县城练真宫的最高处,都可以看到火光。即使站在平地上,甚至在大寺山的背面,也都能看到,那茫茫的一片亮色,就好像太阳在傍晚压山后发出来的红光。方圆百十里的居民,都要在晚上站在高处,朝这里张望,不知道这个方向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南阳知府何怀珍,也在接到禀报后,来到王府山顶,呆呆地看了好久,心里暗暗着急,觉得这捻匪实在可恶,整个事件闹得太大了。
当桑宝回到赊店,听戴广兴说江海阔、常华远等人被烧死在春秋楼后,一改过去温文尔雅的形象,跳起来怒骂邱联恩起兵太迟。邱联恩说,大人息怒,你也知道我这个总兵是怎么当的,处处受制于人,动用一次军队,要冒很大风险。桑宝说,扯你娘的淡,要是你爹在这个镇里,你早派兵来了。不是我蹲在你们南阳催促,你这个缩头乌龟,到现在也不一定来。这件事儿,我一定要奏明皇上,让你们这群狗官吃不了兜着走!
邱联恩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尽力劝桑大人息怒,把出兵晚的原因推卸到何怀珍的头上。然后命令部下配合戴广兴的练勇,全力抢救镇里百姓的生命财产,尽量避免桑宝生气拍桌子。
忙碌了几天时间,春秋楼烧得塌了架,渐渐熄灭,市面上终于平静下来。邱联恩班师回了南阳,少不得又要向上边报捷不提。
捻匪撤退,官军进驻后,戴广兴得到冯贵鲜密报,派人捉到了苗赞圃,又听苗赞圃供认,是刘三这个坏家伙出主意用棉被蘸桐油烧的春秋楼,马上把刘三也捉了过来。刘三开始不承认是自己出的坏主意,戴广兴让人把苗赞圃拉来对质,刘三一见苗赞圃,捶胸跺脚说:“罢罢罢,烧了春秋楼,我刘三一点好处都没有捞到,这一生算让他妈的捻子给毁了!”
戴广兴带人把苗赞圃、刘三、张国正和陈小黑一并押解到县衙。孟祥贻对江海阔等人的惨死痛心疾首,决定把这四个人审理后,亲自押解到赊店处决,祭奠江海阔等人的亡灵。
官军撤走以后,戴广兴站在烧毁的春秋楼前,大放悲声,他不是痛心这座辉煌的建筑物被毁,而是痛失了江海阔这个好大哥。
经过清点,春秋楼内遇难的一共有七十九人,除了三十多名练勇,主要是镇里的那些富商,其中有段如霖、徐源湘、常华远等。只有靳效好、顾阿谦和释演隆和尚,没有到山陕会馆去,保全了性命。
几天后,孟祥贻亲自来到赊店,主持了春秋楼亡灵的公祭活动。惨死的所有人的尸骨已经收不起来了,从江海阔起到几个商会会首,一直到那些练勇,在楼前竖起了三行长长的灵牌位。
公祭大会上,两条分外醒目的长幅迎风招展,只见上面写着:
赊店宝地不尽繁华孰料商埠成战场
春秋名楼难泯遗恨总祭烈火铸雄魂
死者们的亲属,披麻戴孝,站成了一个方阵,哀哭声震荡四野,有好多妇女、老人哭得昏了过去,赶紧被人抬出会场,送到各家药店、诊所抢救。
这次公祭,不是用酒祭,而是用血祭。孟祥贻宣读了苗赞圃、张国正、陈小黑和刘三的罪状,喝令刀斧手把他们四个人的头颅割下,供奉在灵牌前。
全镇男女挤满了会场,所有人无不动容。多少人痛哭失声,多少人咬牙切齿。这场惨绝人寰的浩劫,震撼了全镇人的心灵。
在释演隆和戴广兴请来的一群裕州大寺的和尚和小顶山的道士唱诵声中,刘世家、刘世泽兄弟让人抬来了几坛永隆统赊店老酒,沿着牌位的巷道,烧祭在地上,公祭场上,酒香扑鼻。
戴广兴又和街上所有人家排成长龙,在灵牌前砌起的火塘里,燃烧了成捆的黄表纸,飞扬的纸灰缥缈而上,在整个赊店上空飘荡,经久不散。
正是:
滔滔河水唱不尽千年哀歌,
滚滚狼烟卷不完万众悲愤。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