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业把张果“取保”出来了。张三家的事情,牵连了张家湾很多人,就张立业没有参与。他始终都是个局外人。当时,很多人不理解,就问张立业:张三那么大的家业,很多外人都跟着发了,你可是张三的亲侄子,怎么就不去捞些油水?张小毛过去是张三的仇人,可他捞的比谁都多。
张立业说,不义之财不可得。其实他不想跟张三搅在一起。或许,他和张三还有解不开的死结。可是,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竟然“保释”了张果,而过去许多得益于张三的人,却纷纷倒戈。
张小毛跑了之后,张立业成了他们的村长了。他当上干部那天,就来到了张三的老院里。
张三正在读经书,听到了响声就停了下来。他的手数着佛珠,并不抬头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张小毛跑了,镇里让我当村长。其实,我不是这块料,我也不想干。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身在海中休觅水,日行山岭莫寻山。莺啼燕语皆相似,莫问前三与后三。
三叔,你就说明白点吧,我是拿不定主意了,才来问你的。
这跟我没有关系。
现在,它就有关系了,你把咱家的老坟园修恁大,镇里说了要扒掉。
扒掉?扒吧,你不扒自家的祖坟扒谁家的!不用跟我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三叔,我也不想扒掉,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不是你叔,从来就不是。你要扒自家的祖坟谁也拦不住。我就想知道火葬从什么时候开始?
今年的十一月二十号。还有三个整月。
知道了,你走吧!
张小毛的女人兰桂,来到了张三的老院里,进院就哭天号地的。老天爷啊,没法活了。她见张三双手合十,嘴里不知嘟噜着什么,上前就去掀张三的经书。
刚掂起经书,就听有人说:兰桂,你想干啥?
张立业已经进了院。兰桂就放下经书,又哭号起来。老太爷啊,没法活了。
别哭了。有事说事。
兰桂就住了哭:立业兄弟啊,你可得给俺做主啊。张小毛走了好长时间,他咋还不回来?他走的时候跟俺说,他替三叔家跑事去了。三叔家的事都完了,还不见他的影。俺不找三叔要人找谁?张小毛到底上哪儿去了?他撇下个瘫老婆子,给她刮屎擦尿不说,还整日地跟我闹,一天到晚地嗷嗷叫,夜里也不消停,跟我要她儿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张立业说:张小毛恐怕得一段回不来。公安局正在通缉他哩。
公安局逮他干啥?他犯啥法了?你哄俺。兰桂吃惊地说。
我哄你干啥?他的罪不轻呢。几个亿的钱都不知去向,人家银行行长都因为他逮起来了。公安局的人上一段天天在你家门口候着,你不知道?
啊?我说那段时间怎么有几个生人,老在俺家门口转悠,那就是公安局的?天啊,张小毛个挨千刀的,他哄俺啊。他走的时候连家里的那点钱都收拾走了。他说,三叔和张果都得进监狱。他们家没个撑事的人,也不认识人。他去给他们跑跑,很快就回来的。他还说,有什么事就让我找三叔。俺寻摸着,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他们的事也完了,咋就不听有人吭气了?俺只想,这张小毛是给他们家跑事的,好歹也得有个话不是?他们不吭气,也不见他的影儿,他一个瘫老娘整天跟俺闹,俺能不急吗?
兰桂听到张立业这么一说,口气渐软了,她说:大兄弟,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还有假的。张小毛跑了,他跟那个女会计一块跑的。他不会再回来了。只要他回来,他就得进监狱,他还会回来吗?说不定他早就整了容,没人认得了。
兰桂听罢此言,哭天抢地骂着张小毛走了。
张三自始至终垂目数着手里的佛珠,没有跟张立业和兰桂说一句话。张立业只好随着兰桂出了大门。
张立业跟在兰桂后面,觉得这女人很可怜。张小毛整日在外面花天酒地,乱搞女人,不进家。她在家里伺候着他一家老小,毫无怨言。张小毛啥时候喝多了酒回家一趟,也就是看看他的老娘。他那老娘只要说兰桂一个“不”字,张小毛就要揍她。这女人真不容易。
张立业刚走,尉迟清和儿子吴靖远就进了张三的大门。
张三并未站起,只是放下手里的佛珠说:尉迟,我对不住你,你要原谅我。我们都是风烛残年了,不要把怨恨带到那个世界去。
张三,你千万别这样说,我从来就没有怨恨过你。我离开你是因为我劝不住你,又不想看到你出事。其实我的心还在这里。你想,我若是怨恨你,还会来看你吗?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就放心了。我们都老了,需要人照顾,我不想给你的孩子添麻烦。不过,我还会来看你的,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着,等着我再来看你。
尉迟清逗留一会儿,便由她的儿子扶着走了。
张三仍旧坐着,数着手中的佛珠。他知道这也许就是他们的诀别了。
他心里已经是波澜不起,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激动。他淡漠地看尉迟清母子离去,直到他们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他一直这么坐着,不是站不起来,而是不想站起来。他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必要了。
他留不住她,也不想留她。他们若有缘,他不留,她也会不走的。倘若她真的留下来,他也会劝她走。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净,习惯了这样的空无境界,他已经站在了滚滚红尘之外了。
此时,张三心里只有广大无边的佛法了。
张立业从张三院子里出来,心里怅然若失。他不知道他和他叔算不算和解了,不知道这结还绾到什么时候。他恨过张三,那时候他还小,他求张三不要把他们划成地主。可是,张三六亲不认不说,还把他羞辱一番扫地出门。那时候他就发誓永远不认张三这个亲叔。张三被打成右派回到张家湾,他和张小毛合伙整治过他。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张立业知道张三也许会不久于人世。他想解开他和他叔的死结。他毕竟是他的亲叔。他对他早就没有了怨恨。亲情可以化解一切冤恨情仇,难道就不能打动张三吗?他倾其所有,把张果弄出来,就是想在张三“走”之前跟他和解。他不想让张三把太多遗憾和怨恨带到那个世界里去。
张立业当上村长的第一件事就是殡葬改革。在这偏远的农村,人们一听说死了之后被“烧”掉,都惶惶不安。
张立业在大喇叭里不断地宣传,大讲火葬的好处,可是想到自己的亲叔叔也到风烛残年,今天脱鞋,明天穿不穿都很难说,他心里总觉得是块病。说实话,他是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他了解这里的人们,他也和他们一样,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可是,他是村干部,他也是新官上任。谁知这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烧人”?他还真不知道,当干部会有那么多不得已的事情。
张立业宗门里,就张三一个长辈了。他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大起大落,再一把火把他烧了,他也于心不忍。
县里、镇里的宣传车不断地在村里巡回宣传。村里的大人孩子看见了,都躲得远远的,谁还能听到宣传车里说什么?张家湾的人,经过了那场变故,都成了惊弓之鸟,再也见不得有特殊标志的车辆了。他们虽然搞不清什么警车、救护车、救火车,什么黑牌、白牌、黄牌、蓝牌,反正是见到车辆就躲。
张三虽然已绝红尘,他还是一个活着的人。一个会思维的人。一个聪明的人。他的沉默让张立业惶惶不安。张立业很想知道张三面对红彤彤的炼尸炉是什么态度,他有一句话也好啊。
十一月十六号,张三坐化。张三掌握不了自己的生,但他可以掌握自己的死。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投机了。
张立业得知消息,松了一口气。当天,张小毛在海南落网,不知道羁押在什么地方。张小毛落网不久,胡县长被双轨。胡县长出事后,一些更大的人物便浮出水面。时隔不长,张小毛便“畏罪自杀”。张立业接到了领尸通知,心里仍然忐忑不安。看来这张家湾的第一把火要烧张小毛了。
按农村老规矩,张三死后在家“住”了三天。三天以后是火葬开始的时间。张果知道父亲的心事,他就风风光光地把他父亲土葬了。他为父亲扎了“全社火”(一种纸扎的随葬品)。他不光扎了“摇钱树”、“聚宝盆”,还有“轿车”、“席梦思床”,凡他知道的电器应有尽有,他还为他父亲扎了一所“别墅”。张果还请了父亲生前最爱听的“梅家”响器班。
张三下葬以后,尉迟清的儿子吴靖远也赶到墓地。他告诉张果,他是替她的母亲完成遗愿的。他母亲希望张三下世的时候,能来这里,跟他见最后一面。吴靖远说,他母亲离开张家湾后就开始信佛了,来点化张三的僧人就是她的教友。上次他们来的时候,他母亲已经是癌症晚期了。她不想让张三知道她的病情,逗留片刻就走了。回去后,她老人家就“走”了,临终时嘱咐:她走了,不要通知张三。她想让他带着希望到那个世界里去。
天色已晚,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雪花。一阵冷风吹过,卷起了张三坟前的纸钱,那纸钱翻滚着,像张三的灵魂随风而逝……
张立业远远地望着张果和吴靖远在张三坟前长跪不起。张三走了,带走了他跟他的死结,留下的却是血缘亲情。他走过去,搀起张果和吴靖远。
(原载于2008年第3期《大河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