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就早早地睡了，想着等到天明再说。第二天一大早，当她看到红彤彤的太阳放出暖暖的光芒，心想，这日子真好啊！去！她一拍大腿决定下来，就当帮帮柳大牙，不图他家的钱。人家柳大牙还给她开过刀，省过不少钱。人来世上，谁没有个难处，能帮就帮一把。
我干娘找出她的刮头篦子，刮了刮头，就赴任了。
她敲开柳大牙家的门，柳大牙惊讶地说：锨儿他娘，你来恁早有事儿啊？
俺来伺候国强他娘。
你啊？
嗯，俺会做饭、洗衣裳。
柳大牙倒也没有说别的，人家既然主动找上门来，合适不合适先干了再说，他也确实没有找到人。他说：也中，先试试吧，你要是觉着不合适再说。我给人家一个月四百，给你再加一百，五百。
我干娘说：俺不图你家的钱。
柳大牙只当她说的客气话，也没有在意。柳大牙的女人一看是我干娘，脸色就不太好看。她主要是觉得我干娘伺候人不行。我干娘二话不说，就开始给她换床上的褥子、被罩。待我干娘把铺的盖的都换完，她的脸色才由阴转晴。我干娘虽然伺候人不行，但干活儿不惜力，不耍滑。
我干娘并不在意她的脸色，她是帮忙的。替换完后，就端着一大盆脏东西去黑河里洗。还没有出门，柳大牙就叫住了她：锨儿他娘，你不用跑恁远，院里有微型泵，你一拉闸就出水了，比河里水干净。
其实，我干娘并不在意在哪儿洗，主要是想出去遛遛，一天到晚地待在他家里太闷。如今在人家家里干活儿就得听人家的话吧，只好端着大盆又回来了。
接下来是一日三餐，开始，我干娘摸不着劲儿，柳大牙也不错，帮着她做这做那，有时候指挥着她干。柳大牙的女人，能动时也很能干，家里收拾得明明亮亮，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干娘能是干这事儿的手？柳大牙的女人不满意时，就“呜呜啦啦”地说个不停。说得多了，柳大牙就替她当翻译。听了翻译，我干娘总是“嘿嘿”一笑，按柳大牙说的再去做。
柳大牙的女人吃饭讲究。柳大牙怕我干娘做不好，总是做饭前铺排好，做啥饭、咋做。柳大牙的孩子都很孝顺，经常回来看望爹娘。不管谁回来，都买很多好吃的东西。那回，柳大牙的闺女来，买了好多鸡蛋，安排我干娘说，保证每天给她的爹娘一人一个鸡蛋。柳大牙的女人听她闺女的，只让煮两个鸡蛋。自然没有我干娘的份儿，连让让也没有，我干娘只能看着他们吃。结果，时间一长，鸡蛋就有点粘壳了。鸡蛋一粘壳，柳大牙就让扔了。我干娘想，这鸡蛋粘壳，又没有坏，咋就不能吃了？鸡蛋是人家的，人家叫扔就得扔。鸡蛋扔了，我干娘实在心疼。若是平时，臭鸡蛋我干娘也能吃了，粘壳的鸡蛋她是决不会扔掉的。可是，在人家家里做事儿就不一样了，得听人家的。他们不让她吃的东西，她决不会动半点，扔就扔了，心疼归心疼，却不眼馋。她想，柳大牙两口子作败，东西吃不完都坏了，也舍不得让左邻右舍吃，扔了多可惜啊。人啊，在阳间败坏东西，到阴间不定受啥罪哩。离地三尺有神灵，啥人啥报，都是自己作的。
那天，柳部长（柳国强）从陈州给他爹娘捎回来了“方记烧鸡”。吃饭时，柳大牙两口子吃烧鸡，也不让我干娘吃。我干娘虽说爱吃烧鸡，但是人家没有让，她不好意思吃。当然，柳国强买的烧鸡，他爹娘肯定一顿吃不完，自然也舍不得扔掉。烧鸡不同鸡蛋，烧鸡贵啊。再说，那烧鸡在陈州城买的，有名的吃食，在北京都打牌子了。加上是部长亲自买的，身价就更不一样。吃不完的烧鸡，第二天还要继续吃。吃到第三天，烧鸡就有些馊了。柳大牙的女人还要继续吃，结果吃坏了肚子，大便拉得到处都是。我干娘不得不替她全部清洗一遍。
柳大牙的女人在柳家集是有名的“好茶饭”（手巧），跟柳乔氏有一比。这俩女人跟她们的男人一样，一辈子谁都没有服气过谁。柳大牙虽说没有当上一官半职，可当先生也是受人尊重的，后来也成了公家的人，退休了还拿着工资，儿子当着部长，闺女一家也都是吃商品粮，他女人自然觉得高人一等。柳乔氏也不瓤啊，她当柳家集第一夫人那么多年，出身早已被人淡忘，儿子、孙子还都是有官职的人，咋也不会服气柳大牙的女人。这俩人虽说没有啥直接冲突，跟两家的男人一样，都低着头看对方。平时没啥来往，碰面时，能躲过就躲过，实在躲不过，也都是笑眯眯地问句：喝罢茶没？柳家集都知道这两家关系的微妙。
到了我干娘唱戏这事儿上，两家的关系出现了转机。不是他们这一代，而是他们的后代人，柳国强跟柳宏新结成了新的特殊关系。这是后话了。
还说我干娘在柳大牙家的故事儿。
柳大牙的女人没病时爱吃一些时令蒸菜。榆钱儿下了蒸榆钱儿，槐花儿开了蒸槐花儿。柳大牙的女人蒸菜有一绝，她把要蒸的菜，头天晚上就洗净晾上，第二天早上淋上一层麻油，再拌面。蒸槐花时用豆面拌，能去掉甜气，水开之后才上锅，圆气之后五分钟就停火。蒸榆钱儿得用好面（小麦面）拌，时间稍微要短一些。蒸好菜，下锅晾着。泼蒜汁时也有讲究，必须是带温稍凉的。太热了会死蒜气，太凉了味吃不进去。蒜汁泼上，再放点麻酱、香菜，如有蒜薹切成小丁拌进去，那个好吃啊，简直馋死个人啊。
你想啊，我干娘哪会做恁细作。那天，柳大牙院子里的那棵槐树开了一串串玉铃似的白花，一院子的槐花香啊，像酒似的醉人。柳大牙的女人就“哇哩哇啦”地跟柳大牙说着。柳大牙翻译出来，跟我干娘说，明儿蒸槐花儿吃吧。我干娘也爱吃蒸菜，一听柳大牙说，就开始上树捋槐花。
第二天一早，蒸槐花上来了，柳大牙的女人死活不吃。柳大牙也觉得不太好吃，拌的面太多了，干得难以下咽。我干娘见他们不吃，就奇怪地说：恁好吃，您俩咋不吃啊？柳大牙放下筷子走了，我干娘一个人把蒸的菜全吃完了。
又过了一天，柳大牙掂回来一兜榆钱儿，说是闺女在镇上买的，她娘爱吃。这次他叮嘱我干娘，千万别拌恁多面了。我干娘说：中。等菜一出锅，老天爷啊，坨成了一团，咋抄都抄不开。柳大牙一看就生气了。他说：锨儿他娘啊，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恁好的榆钱儿啊，咋就蒸成这了？这还能吃啊？不用说柳大牙的女人了，就连柳大牙也没尝。我干娘一个人又吃了。其实，蒸榆钱儿正好跟蒸槐花儿相反，需要多拌点面，我干娘咋能掌握住这样的分寸啊！她是听了柳大牙的话，才没敢多拌面。不想，又叉劈（坏事）了。
过了几天，我干娘觉得自己两次都没有蒸好菜，就自作主张蒸了桐树花。桐树花一般是没人吃的。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救命的东西，现在日子好了，谁还吃它啊？她做好饭，端出来。柳大牙说：锨儿他娘，你做的啥饭啊？
蒸桐树花子。
柳大牙说：谁让你做这饭了？那东西有毒你知道不知道？你以为你能吃的人家都能吃啊。你自己吃吧。给俺烙油馍。我干娘说：中。桐树花子俺自己吃。
那天晚上，我干娘不想烧稀饭了，就问柳大牙做啥饭。柳大牙知道她不爱做饭，也想简单一些。就说，烧点水，和点面搅搅就行了（烧稀饭）。
稀饭烧好了。柳大牙的女人说：不喝白眼（稀饭锅里没有下东西）稀饭。
柳大牙说：锨儿他娘，你打上个鸡蛋穗儿吧。
我干娘就搅碎俩鸡蛋，漂到稀饭锅里。
鸡蛋稀饭做好了。柳大牙的女人说，她要喝绿豆稀饭。
我干娘就端着稀饭去了厨房。
柳大牙以为我干娘去烧绿豆稀饭了，就在屋里看电视。看了半天，新闻都结束了，也没有听到一点动静。新闻结束，天基本黑了。柳大牙想，恁长时间了，这稀饭也该烧好了，就去帮我干娘把饭收拾出来。
柳大牙一进厨房，傻脸了，一锅稀饭喝完，锅也刷好了。厨房里的馍还在，上午的剩菜还在，都热好了，就是不见我干娘的人影儿。
柳大牙顿时慌了，急喊：锨儿他娘，锨儿他娘。
哪里还有我干娘的人影儿啊？柳大牙确定我干娘走了。可是，你走也得言一声啊，天恁黑，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柳大牙掰着指头一算，正好一个月，于是就揣上五百块钱，急急忙忙地去了我干娘家，确定一下她是不是回家了，如果回家了，他也就放心了；要是没回家，他可是戳了马蜂窝了。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柳大牙一进我干娘的院子就喊：锨儿他娘，锨儿他娘。
没有听到人应声。一看堂屋里亮着灯，就直奔过去。堂屋门半掩着，柳大牙推开门，我干娘正津津有味地一边啃着卤鸡，一边看电视。
柳大牙说：锨儿他娘，你走也得说一声啊，吓死俺了。你心里有啥，说出来啊，咋能不言一声就走了？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俺也没有卖给你，俺走俺留是俺自个儿的事儿，有啥好说的？
柳大牙看到我干娘在吃卤鸡，心想可能是他家吃卤鸡没让她生气了。于是就说，你想吃啥吭气啊？
我干娘说：俺有钱，想吃啥自个儿买。你来干啥？
我来给你送工钱，这不刚好一个月，五百块。
我干娘并没有停下吃，她说：俺不要你的钱，说不要就不要，俺是看国强他妈可怜才去的。
柳大牙说：嗨，锨儿他娘啊，你咋还是年轻时的脾气啊。你有啥想法，咱老姊妹好商量。
俺吃不了这个“馍”，不干了。
不干，你也提前说一声啊，俺好有个准备。你这冷不丁地走了，就是找人也得容个时候不是？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不是不想干，是俺干不了。
你再凑合着干几天，工钱好商量，等俺找着人了你再回来。
我干娘没有吭声，继续啃着卤鸡，还剩下两条鸡腿和鸡脯子时，就不再吃了。她用草纸把剩下的鸡肉鸡腿包上，把骨头收拾起来留给野猫野狗。待她收拾完了，站起来说：他叔，你把钱装起来，咱走吧。
我干娘跟在柳大牙的后边。柳大牙以为我干娘想通了，就说：中，钱俺先拿上，最后一块儿算。锨儿他娘，明儿再去吧。天恁黑。
我干娘说：俺想啥时去就啥时去。
柳大牙转得也快，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儿，叹口气说：俺怕天黑，摔着你了。
摔着你也摔不着俺啊，俺还小着哩。
你比俺还大几岁，还小着呢。多小啊？你就是不服老啊。
我干娘说着就蹿到了柳大牙的前面。柳大牙虽然比我干娘小几岁，可走黑路还不及我干娘利索，磕磕绊绊的脚底下好像没根儿。
柳大牙气喘吁吁地说：锨儿他娘，你走恁快干啥啊？
我干娘说：他叔，你跟着俺弄啥啊？俺说过了，干不了。
柳大牙气哼哼地说：谁跟你了，俺回家哩，俺是怕你栽倒。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对了，你回家也走这儿啊。
我干娘就不再理他，“噌噌”地走了。柳大牙路过柳铁锨门前时，我干娘正敲铁锨家的门。他想：这回，胡翠华又该倒霉了。
柳大牙正好停下来喘口气儿，也想看看我干娘又唱哪出戏。
柳大牙停在黑处，只听我干娘叫：锨儿，锨儿。
铁锨忙不迭地出来开门。其实，听到我干娘叫门，只要铁锨在家，胡翠华是决不会出来开门的。
铁锨打开门，看是他娘，吓了一跳说：娘，你咋深更半夜来了，有事儿啊？
没事儿啊。给，吃吧。
啥啊。
卤鸡。
你在哪儿弄的卤鸡啊？
买的。
这年不年、节不节的，你买卤鸡干啥了？
你赶紧吃吧，还热乎着呢。你也别吃完了，给财他娘留点，她平时也是舍不得吃点肉。你吃吧，俺走了。
铁锨满含热泪吃着他娘送的鸡腿，呜呜咽咽地说：娘，你进来歇歇吧。
柳大牙再也没有听见他们娘儿俩说啥。他感慨万分，自言自语道：人啊，人啊。就悻悻而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