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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王莽的两重心结

王莽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

春,正月,朔,莽帅公侯卿士奉皇太后玺韨上太皇太后,顺符命,去汉号焉。

初,莽娶故丞相王孙宜春侯咸女为妻,立以为皇后;生四男,宇、获前诛死,安颇荒忽,乃以临为皇太子,安为新嘉辟。封宇子六人皆为公。大赦天下。

莽乃策命孺子为定安公,封以万户,地方百里;立汉祖宗之庙于其国,与周后并行其正朔、服色;以孝平皇后为定安太后。读策毕,莽亲执孺子手,流涕欷歔曰:“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明辟;今予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哀叹良久。中傅将孺子下殿,北面而称臣。百僚陪位,莫不感动。

汉朝与新朝在权力交接时,有个仪式,仪式上王莽发表了一个策命,策命包括以下几个内容:

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是:皇帝轮流做,今天到俺家。(莽乃策命孺子曰:“咨尔婴,昔皇天右乃太祖,历世十二,享国二百一十载,历数在于予躬。诗不云乎?‘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汉书·王莽传》)

第二条是对汉帝国末代皇帝刘婴的安置政策。

最后,王莽自己对这个世纪交接发表了一点个人的感慨。

王莽对自己夺取汉室政策,有自己的理论基础,那就是《诗经》有云:“侯服于周,天命靡常。”《诗经》三百篇今天看来是古代的文艺作品,但在古代,特别是秦汉之际,是一部政治学的原始读本,是类似圣经的儒家原教旨主义的东西,《诗经》里的名句,当时具有普世价值。

“侯服于周,天命靡常。”上半句说的是伟大的周文王曾经作为商汤的侯,履行职责在周这个地方,但是天命不是一成不变的,上天要把好运气砸在谁头上是不确定的。王莽对刘婴小朋友说的意思是:不是伯伯要抢你的天下,这是上天这么安排的,我也没办法。你家老祖宗刘邦也是由上天安排抢了秦二世的天下,那是真刀真枪地干啊,很暴力哦。你看,伯伯是用和平和谐的手法来完成上天的安排的。

刘婴小朋友被任命为“定安公”,封万户,圈了一个国中之国叫定安公国,在这个公国里,你们刘姓子孙可以“行正朔、服色”,可以升公国旗,奏公国歌,可以公国身份参加全国运动会。

正式的策命文告读完以后,王莽拉着小刘婴的手,可以说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央视的记者就会问:“你有什么感想?”这个问题在这个时候问王莽哥哥应该是最合适的。

王莽不待记者发问,自己就有话要说了。官场上照本宣科的报告是经过反复斟酌的,起草报告的人都有沉重的历史感,乖乖,老子写的东西要留下来的,所以,不说人话,说的全部是僵尸语言,没有生气,而脱稿的谈话,往往还能透露一点真实的心理。

王莽流着热泪欷歔不已,他说:“当年周公摄位,最后还是一切权力归成王。我王莽本来也是要远学周公、近学霍光的,只想为国家多做一点工作,发挥一下余热,但是同志们啊,上天一再向我发出警告,要我承担这副重担,我是不乐意也没办法啊。”

王莽担任皇帝以下的任何职务,什么安汉公、宰衡……都没关系,有周公这样的辉煌榜样在焉,怎么做都可以问心无愧,坦坦荡荡,但是要做皇帝,拿周公说事就不灵了,两岔了,虽然有“天命靡常”,但是这种空头理论毕竟不如周公这样的史实具有说服力。

王莽熟读经史,内心还是个秀才,还是知识分子人格,夺取人家的大位内心还是有点不踏实,总之老有一个“怯”字在心头。王莽在处理政治对手的时候,却没有书生气,他把刘婴关起来,不让人和他说话交流,最后这位小兄弟基本上成了一个白痴,不识六畜,猫猫狗狗都认不全。王莽还选择了自己的一个孙女嫁给这位小哥,现场监督,顺便把定安公的资产以后自然而然地流失到自己重外孙手上。

班固的《汉书》在记述王莽时,有强烈的感情溢于言表,对王莽的憎恶,让他不屑于用曲笔,往往是直抒胸臆,直接表达,所以我们今天读到的文本,是具有强烈个人感情色彩的,连表现的“客观”都不屑维护。班固把王莽描写成一个政治小丑,一切言行,都在证实一个“伪”字。锐圆以为,读历史,评价历史人物,尽量还是以常识、常情、常理度之。王莽的这一番做作,与其称其伪,不若判其怯。

中国的历史传统中,主流价值是赞成帝制,拥护独裁,强调忠于一姓之王朝的,但是,这种忠不是绝对的,从“天命靡常”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以及到“玉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西游记》),不管是庙堂认可的圣贤经典,还是江湖流传的稗史小说,都在皇帝专制的制度里揳了一个楔子,确立了在一定条件下改朝换代的合法性。

在汉代,儒家知识分子整体上还没有僵死,还有活思想,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观念也不够强,还没有彻底沦落为官家意识形态,也就说还有一点独立于政治的主体性,这种主体表现在对于皇权轮替的公开主张:昭帝时就有一个叫眭弘的,拿灾异说事,直接上书劝皇帝“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王莽封刘婴百里看来是有根据的);宣帝时有一个叫盖饶的,也上书“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四序之运,成功者退,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到了哀平时期,“汉历中衰,当更受命”的舆论也在朝野有影响。

五行五德、改正朔易服色,这类政治哲学在当时均占主流,从秦始皇开始,大家都相信这一套,所以说,在王莽之前,“政党轮替”的说法一直存在,起码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领域。

历史学家吕思俭说:“前后汉之间是中国历史的一个转变。在前汉之世,政治家的眼光,看了天下,认为不该就这么苟安下去的。后世的政治家奉为金科玉律的思想,所谓‘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是这时候的人所没有的。他们看社会还是可用人力控制的,一切不合理的事,都该用人力去改变,此即所谓‘拨乱世,反之正’。出来负这个责任的,当然是贤明的君主和一班贤明的政治家。”

秦汉帝国,是中国大一统帝国的发轫期,应该说帝国的元气在焉,经过战国时代的战争洗礼,再经过两百年大一统的政治实践,贤明的政治家和民间精英都还有探索和构建“理想社会”的精神,应该说,王莽同志也是五百年一出,起码是两百年一出,历史或许有意让他继往开来,以儒家圣贤的思想为理论,开创帝国统治的新局面。因为大家对成帝以来昏暗的政治有些厌倦甚至是反抗了。

我们这样看,王莽的正当性固然是有了,王莽怀抱社会理想,我不怕别人批评我主观,我愿意相信王莽内心也是相信自己的正当性,也充满着为理想奋斗的激情。但是,当他面对刘氏小皇帝以及汉帝国的一切,内心也同样惴惴不安。怯的心理和勇的精神杂糅在王莽身上。

正是因为有这两种心理在内心交替争执,所以他在实践自己的社会理想时,就一味地追求完美,追求与经典的吻合度,他想用完美的胜利证明自己夺权的正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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