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将近，春风做伴一路东进。静卧的村舍，萧条的树木，荒凉的野岭，像是在转盘上掠过，有幸到名噪天下的巴里坤寻访红山农场，这是兵团人驻守的一个边境线农场。为还原一个真实的感受，我和司机放弃了南面更为繁忙的吐乌大高等级公路，有意选择天山北麓一条沉寂的通商古道，我们仿佛行进在古丝绸之路的深处。峰峦起伏，山尖扯着飘飞的白云，公路线缠绕山坡，只有我们在这条不知有过怎样的历史华彩的古道上飞驰。别克车左转右旋有如山鹰，好像在探知历史封存的核心机密。
下午时分，爬至一山坡豁口，就像爬到了历史的垛口，睁开疲惫的眼睛，我不禁惊讶地叫了一声。
这里果然不凡。就算一株草，也希望自己长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阳光亲热地洒在广阔的巴里坤盆地上，农场、田地以一种疏松的方式游刃展开，一直延伸，望不到边，让飘飞的目光失控。南面远远起落的山冈，龙脊般腾跃起伏。重重山冈不高，一派绿茸茸，山野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成群的牛羊徜徉，牧人吆喝牲畜，这一切连同眼前人类的造物，仿佛处于一个背景旖旎的印象派画里。
红山农场的朋友在路边等了很久，见车缓缓而来，跑向前，伸出热情的手。我感到很意外，朋友会跑出这么老远迎接。他说：“从这儿到国境线最近。走访国境线，应去苏海图南的柳树沟。”颠簸了十几分钟，所经之处是农场的牧区，车子停在一山冈下，我们就下车开始攀爬。一到山顶，没有想到，在我心目中的国境恢宏场面，只有一尊冷峻的界碑矗立着，它神圣地述说着中国与蒙古国两边的不同。朋友介绍说，从此远眺，对面是辽阔的蒙古国大草原，南可逾越天山抵塔里木盆地，东可跨进河西走廊，西直抵中亚地区。哈密一向被称为“东大门”，这一重要战略门户，扼古丝绸之路的河西中枢，红山农场更是这军事要塞的一处哨卡了。
接着就去登古城。这建筑巍峨堂皇，有着紫禁城城门似的豪华气派。停放着一层观赏的汉石唐碑，直让人沉重得透不过气来，眼到之处的文物，都直通中原历史主脉。穿越时空烟尘，这里“早于汉代，名噪元清”；一出阳关，在隋唐就设府建县了，至清雍正年间，蒲类改称巴里坤。而发生在清代乾隆二十九年间的一个细节，应是出现在红山农场最早的人类身影：陕西总督杨应琚为筹备军粮，招募了甘肃敦煌、武威、安西三县的户民移居到此屯田，但至民国，只剩十来户人家，不过百人了。
站在古城眺望，见前方有一组庙宇，叫三仙庙，场面宏伟，殿宇轩昂，门前大大的铁香炉里，高香冒着一股股青烟，它和巴里坤山峰囤积的千年冬雪，永远用好奇的目光，凝视今日画幅里的重彩。当时远道求生艰难的先民，经常被水患、冻灾侵扰，为祈求苍天保佑，人丁兴旺，先民动手建了供奉山神、龙王神、土地神的庙宇，是为三仙庙，自此这里得名三仙户，是今三仙镇的由来。农场机关就在三仙镇山坳舌形的中心位置上。一度香火旺盛的三仙庙，似乎见证了这里的兴旺衰败。今天三仙庙的意义已不是这样了，朋友笑说，完全成了一个旅游的文化景点。美轮美奂的庙宇雄踞于广袤的山地草原，在遥远的蓝天下，看起来还是很诱人的。
看了人文的，再看自然的。我们从西起的大树沟，东到东大沟的苏家澄曹凹之间，遍览了这里著名的干沟、八墙沟、活尔塔哲勒尕沟、阔克萨依沟、红山口沟等九条沟壑，泉水、融雪溪流，这里未见于任何地理史料，也未闻哪个朝代文人墨客到此吟咏，却注定这一带神奇的自然风光不同于别处。我长时间默默地站在红山口沟，仰头凝望着蓝天、山影、苍松、牧草、冰原，数十丈的冰层，冰崖瀑布，清风吹过，野草花香弥漫，野驴野鹿长鸣，狐狸腾跃，专家一致认为，这里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大针茅山地草原。与巴里坤相传数百年的八景、五奇、三胜、一绝相比，这九条沟壑是农场可以好好挖掘的旅游秘境。
20世纪50年代建立农场的那一刻，历史总算给这里撕开了一道希望的缝隙。顺着六十多年里一脉维新的机智，一代代人逐步摆脱心灵羁绊和自然冷酷而谋求发展，在安身立命的昔日荒野崛起——人口猛增，地价攀升，一座现代化新三仙镇，已牢牢镌刻在农场的中心，成为巴里坤雪峰的组合。
农场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年景气候给予这里的关切，也是直接的。我们沿着场部一条宽敞大道向东而去，这是生产区，这片茂盛的庄稼代替了自然状态的野生植物，典雅、浪漫且富有底蕴。一眼望去，麦苗充满生气，闪烁着悦人眼目的亮泽，织成了一张柔绿的大网，大网连成几万亩，良田翻滚，像是有人在遥远处不停地用手抖动一张大网，别克车就跟大网里的一只鸟一样，起起落落。万物等量齐观，良田连着尚未退去的绿草，挨挨挤挤地向山冈那边涌。那也不是尽头，牧羊人走在羊群的边缘，羊群走在良田的边缘，就像农场走在国境线上的边缘一样，牛羊在散发着野花香味的草地上，咀嚼着它们的生活。
天山一口气由西向东跑了一千公里，到了这里突然脚步慢了，隆起的威势也低缓下来，平均海拔三千米，是祁连山阻止了它继续东进的脚步吗？还是用尽了力气？但不管怎么说，谁到了这里都想停一停，走一走，看一看，这祖国的边疆，是个什么样子。
三天后，尖尖墩的朋友知道我到了边境线农场，也很热情，说怎么也应该拐他们那里看看。恭敬不如从命，我们离开红山农场，驱车到一百公里处的哈密市。进了市区，绕了很多弯，问了两个人，才摸清去尖尖墩的方向。
尖尖墩是火箭农场的地名。我查阅过尖尖墩的称谓由来：尖尖墩原为唐朝的一座烽火台，经千年的风沙打磨，成了不足一米高的一个没有规则的尖尖土墩。只因为土墩在这儿留有一眼清泉，一下子成了后来生命的清冽之波。尖尖墩就被那第一次张口叫出的人传诵开来了。
真应该感谢这位尖尖墩的朋友，要不是他执意邀请，我怎能在东去的茫茫戈壁看到这样的一抹葱绿。搁浅过历史脚步的尖尖墩，没有因为风沙日化而消失，它已成为农场的洞天福地，精神守望之所。
葡萄园里的几万株藤蔓，在戈壁爱榻上的松软沙土里，舒展着。藤上挂着一串串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密密麻麻的青粒，都是一件件别致的艺术品，更像植物世界中的小精灵。灿烂阳光，天山雪水，勤劳智慧的果农，组成的优良的施工队伍，从春天开墩上架，到施肥、修剪、植保……各司其职。太阳在这里走得很慢，它盯着藤的叶子看，生怕遗漏了关爱。朋友骄傲地说：“八月份，那是下架结晶成熟的季节。我们这一纬度线上的无核白葡萄，粒大汁多，甜而不腻，脆而不黏，细密圆润，晶莹剔透，还有可贵的矿物成分，是品质神秘的所在。你到时再来品一品。”
山有水媚，土有水沃，生命常常与水联姻，石城子水库、坎儿井、机井汲水供给着这里的沟溪毛渠。从孟春到暮秋，五彩纷呈，花事不衰。绿色跳动着智慧，“无林则无以为农。”朋友感触地说。如今这片旱生沙生植物带组成了这里的第一道防风固沙林，农场边缘防风基干林是第二道防护林，渠系干道两侧的白杨、杨柳是第三道防护林。一堵长七公里、宽五公里的防护绿墙，拥有了这里最为波澜壮阔的“绿海”。这片“绿海”屏障，让风沙、洪水败在它的脚下，还改善了市区的湿度、风力。最能迷乱双瞳的要数连绵起伏的新建的长达一百二十七公里的防风固沙林，似绿色的巨龙欲擒锁滔天黄沙于绿涛之中，一株株白杨粗壮过围，大大小小的榆树、柳树蓊蓊郁郁，它们肥叶硕大，攒攒挤挤，比肩争头，众志成城，抗击着从山脊俯冲来的漠风沙砾。朋友说：“我们有三万余亩这样的林带，护卫着四万余亩的耕地。”
历史永远是这样的相似，一个叫洛菲的美国人得知新疆的无核白葡萄，找到了农场，这个主要经营葡萄叶的国际食品罐装加工企业的老板，除了吃惊无核白葡萄叶片浑身内在的纯天然品质外，对这里的标准化葡萄园管理，也是敬佩不已。有了第一次的深刻印象，他第二次赶到时，已押运着食品加工设备漂过太平洋了，他决定把加工好的叶片从这里运往中东。
在林带，我心怀虔诚，望着那一簇簇骆驼草，它与戈壁、沙漠、干旱、砾石一道从远古扑来，却不断变异，发达的根须，能长驱二十余米，直通地气之源，与大漠的精血相通，繁茂的根须，远远超过了貌似委顿的地表枝叶，彰显着顽强的生命本色，连钻天杨也自叹不如。兵团一个个农场多像这一簇簇的骆驼草，遍布在新疆广袤的大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