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已远离城市奔驰在戈壁中了。远处的天如同附着水雾的镜面，清亮中有几分模糊。身边一望无垠的戈壁，比夏天瘦了几许，却是愈加苍凉，显出铁质的生冷和坚硬来。天山的形容还严严地藏匿在雾中，然而，我急切的心似乎早已跳出了胸膛。
似乎是过了千年一般的长久。猛一抬眼，嗬！那雾气迷蒙中分明是天山的尖显露了出来，未等细想，就赤裸裸地呈将前来。顿时，一种雄浑、磅礴的山的气息便扑面逼来，未来得及真切感受，车鱼贯而入，已把我活脱脱带进了山的口中。车开始减速慢行，我紧绷的心逐渐平静下来。那长久封闭、寂寞、无助的软弱和精神的干涸，使我异常想扑进这自然的怀抱了，这就是我以前经常路过却并不十分留意的东天山吗？
南部的山，赤褐色的肌肤，没有雪迹，竟如巨龟沉牛一般地卧着，岿然如生了根似的沉重，却是没有几分险峻，顺着山势蜿蜒的路轻盈灵动，十足地显出这庞然蠢笨的怪物欲动非动活的神态来。山路的两边，乱石萦草，溪流淙淙。石质是粗糙的，如一个个攥紧的巨大的拳头，虎虎生威；小草是枯黄的，枝叶僵硬地竖直着，倒却有几分的生气；溪水是清澈的，在冰层下流着，欢乐中浸有几分低沉，冰凉中蕴含着一种内在的温柔。
雪路上，车行踽踽，显得艰难而沉重，似乎觉察不到它的移动。等跳下车，发现自己已处在山的肺腑之中了。只见那天山比肩接踵，峰峰相倚，陡峭处如刀劈斧斫，舒缓处似巨蟒连带，无俊秀之气，无挺拔之姿，层层叠叠、拥挤着、排排然，却是遮天蔽日、铺天盖地的强大的威慑力隆隆压了过来，沉重威猛，大气磅礴，大有摧毁宇宙之势，那力量使任何生命都为之恐惧、使任何明亮逼人的色彩都黯然失神。
外面是有风的，却感觉不到风的拂动，一种黏稠的水一样静止的寒冷生生地往骨头里渗，似乎顷刻间要销蚀你、僵化你、拆毁你。此时，我早已因这大自然奇异的景象而忘了寒冷，早已被这山的气息和力量所感染和钝化了，我像一个画家，我开始裸视它，琢磨这山的骨、山的神、山的品格、山的气质和胸怀了。
世界上没有一种语言能形而象之，表达其内蕴的，一切语言在这里都是多余而愚笨的，只有感觉的存在。如果说这是一首歌，那么也只有具备黄河的肺活量才可以歌唱；如果说它是一幅画，那么只有盘古那样的巨人才可以挥洒得开；如果说它是千年历史的雕塑，那么只有这万里的戈壁广场才可容得下它；如果说它是一首诗，那么只有人类全部的历史文明才能为它作注脚！在这里，任何生命都是渺小而软弱的，任何生命的反抗和挣扎都显得徒劳而可笑！在这里，你的心是空灵的，思维是停滞的，你只有想凝为一座山的奢望，你只是想拥抱、想大吼，想成为一只鹰而盘旋在冰雪巅顶之上、希望在劲风中折断翅膀，那是一种莫名的撕碎自我的自虐冲动和不知所措的热血澎湃的激情。在这里，在这不可琢磨而能分明感知的逼真的力量面前，你才能对生命原质的某些东西有所察悟和感动。是风雪勾勒出了山的形，是山体的互现集簇营造了山的势。
北部的天山更像天山，更具天山的特质和精神，沿着雪线，极目鸟瞰那莽莽苍苍的林海及随山形起伏变幻的雪域，松涛阵阵，雪浪声声。在山顶上，望着这天与山之间的巨大的空间，以及这空间里自然所呈给我们的，你是否感知到了这来自自然内部的生命的律动呢？你是否感到这松涛、这雪浪是巨人在吞吐呢？那直舐云天的翻卷和汹涌，又是谁在踩浪飞舟？在天山上，一棵百年古松犹如一株小草那样柔弱，一方雪域却似一片天空那样宽广无垠。我常以为登上山顶就可以成为山尖的，当我真正站在山顶时，才知道大山无顶又处处皆顶，尖顶无高却顶顶显高，真所谓此山望着彼山高是也！常听海容之大，却不知山容之大，海的容是浪的吞噬，山的容却是一种渺渺茫茫，若隐若现，毫无觉察的销蚀，看似有形实则无形、听其有声实则无声的。任何庞大的生命在其上都会被一只无形的巨手轻轻抚入体内，纳为己有的，就连那搁在山顶的太阳都显得晕黄，宛如仙人在天幕上摁下的一抹指痕。
雪之于山是品，松之于山是格，风之于山是神，山之于山是势。雪的洁白现出了山的雄伟，松的苍翠显出了山的博大，风的寒冷却蕴含了山的精神和气质，而山之聚簇团结却赋予了它整体的力量和气势来，所有这些共同铸就了天山的胸怀和形象。
此时，我却隐约地想找寻这山的魂呢！沉思间，车已出了口门子，天上开始点点地落起了雪花，远处模糊一片，车内静静的，我扭头看看司机及身边的一位哈萨克姑娘。司机是个红脸膛的汉子，典型的巴里坤人，憨厚中不乏精明，粗犷中略带温和。身旁的哈萨克姑娘，秀丽端庄，弯弯的眉上下翘动，她不时用海绵擦着挡风玻璃上的水雾，他们俩就这样互不相识，无声无息地合作着。
天山已看不清楚了，似乎远了，然而我却觉得它就在我身边，就在我的心里，因为我真正地找到这天山的魂了。
四：边疆的春
南国的春，千里莺啼，杂花生树，斜风细雨；北国的春，水瘦山寒，春柳吐芽，新燕啄泥。而这边疆的春，却连影还找不到，到处冰天雪地，寒风凛冽。春呢？还深深地孕育在冬天的腹中呢！那天上还锁着浓重的云，地上还结着厚厚寒意，空气中还明显看得见人畜呼吸的气团儿，却是在一阵烟花鞭炮声里，在村庄里弥漫的酒香中，在走亲访友一声声的祝福里，春节象征性地神秘地暗示着春来了。于是，传统的门楣上有了红彤彤的对联，有了招财进宝的门画，有了闹社火、扭秧歌的锣鼓，街上便少了空隙多了叫卖声。然而，人们的脸还是冻得乌红，山上还积满着雪，路上还结着冰凌，找不到一丁点儿春的蛛丝，似乎是冬更加深了一般。所谓的春，只是人们的渴望，只是人为的一种心情而已，似乎纯粹的一个梦！像这样冰天雪地、生硬呆板、毫无表情的苦涩的春，怎么能不叫人伤感，怎能不使异国的游子思念家乡的春来呢？
南国的春多的是浪漫、清纯和天真，很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儿，鸟语花香，粉面含情，花枝招展着，温润地向你走来，那么害羞，轻轻地扭动瘦弱的肩，让你怜爱，让你欣喜，让你禁不住要去拥抱她，亲吻她。而边疆的春却用冬天的冰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露一点儿声息，拒你远远的，似乎唯恐让你看见了她的面目，窥觉了她的隐秘处了呢！少了浪漫，少了清纯，少了天真，以至于让长久期待的目光失落、失望而无可救药地对她失去了信心。
最使人动情的还是那黄土高原上的春了，那漫上山野的浅浅淡淡的绿，那满山遍野的绿中泛黄的苜蓿芽，那被锣鼓秦腔沸腾了的山庄，那山道上、驴背上的新娘，那山沟里淙淙流出的泉水，那隔山峁梁上传过来的信天游，那泛绿的麦苗，那细雨迷蒙中播撒化肥的农民……那春燕、那柳笛、那牧牛、那杏花、那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清新的空气……这一切在人的心理感觉上是那么谐和朴素和熨帖，那么富有自然的、历史文化的思想情感，大美真物，春的神、春的韵、春的气质和情感活脱脱就呈现在你面前。
然而这时候，边疆的春却仍然沉默不语，仍然那么凄冷。太阳在寒气里显得慵懒无力，草原还是一片枯黄，戈壁还是那样森冷，铺盖着厚厚的积雪，难以让人亲近，木然而萧索，这样的春怎能不叫人急，不叫人感伤愁困，不叫人埋怨呢？粗心的人啊！请不要责怪，不要埋怨她来得迟，来得缓慢，不要埋怨她的沉默，她的冷酷，耐着性子再等等吧！眯了眼细细地看吧，看那微妙细致的变化；静了心轻轻地听吧！在每片雪花之上，每一根枯草之下，每一粒沙石心中，去找寻和感受吧！你一定能找到那藏春的地方，我想你是个有心人！
其实，春节刚过，春的气息就蛰伏匿藏于这边疆的山石草木、冰雪之下的泥土中了，钻进了你关节的每一丝缝隙里了。先从你的身上去找找吧！那冻伤的红肿的部位开始痒痒地难熬，你只消用手指轻轻一搓挠，就可以摸到春的身子骨了。闭了眼来感受吧！风似乎松软了下来，吸进鼻子中的空气不再那么刺痛，落在脸上的雪花轻柔了起来，像含进口中的棉花糖，刹那间就化了。睁开眼去看看吧！天开始出现了淡淡的蓝色，显得清新而高远，那凝集的云块也褪了铅灰的色，解了冻，开始飘动了起来，有些轻盈的姿态了。鲜嫩的朝阳在山岚中轻轻地柔动，温暖的光洒在积雪上，乍暖还寒。侧着耳朵听听吧！清晨点点村落里高亢的鸡叫，路旁树梢上声声欢悦的鸟鸣，夜半深巷中清响的犬吠及酒醉归来叩门的声音，你难道没有感受到这一切都有了温情，都有了思想，都有了奇妙的、内在的、源源不断的力的冲动和激响吗？你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她的虚实呢？这是多么含蓄，多么富有哲理的暗示，多么不可拒挡的极富力感的春潮啊！
边疆的春，最懂得积蓄，更能沉得住气！山道上，雪贴着地面开始化出一层层的水印来，石缝里的小草也开始探出鹅黄嫩绿的尖来，山是这么的沉静，稍显丰满，线条却愈加凸出，有了十分的韵致，犹如闺中少妇，显得成熟富态而有修养；又似乎感到了腹中生命的胎动，满心的幸福含而不露！
春天是生命的象征，是孕育的季节吗？
广袤的草原丰软了起来，成群的牛羊奔跑着，像涌动的潮。草儿要开始显出几分青绿的肤色；雪迹只是斑斑点点的着落，似一抹一抹淡淡的云；一匹火红的马儿在有力地狂奔，毡房上有炊烟涌起；姑娘们眼里蕴含着激动的情愫，同情人一起走进毡房，柔软的地毯，滚烫的奶茶，油亮金黄的馕；有歌声从毡房顶上升出，带着马奶酒与烧烤羊肉的味儿……春天是自由生长、是展现生命、是幻想、是歌唱、是恋爱的季节吗？
荒凉生冷的戈壁开始膨胀了起来，沙石散结慢慢地变软了，只是冬天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一道一道的风集起了雪梁。这时候风还在戈壁上激动着，回旋地涌动着，皮衣、皮帽、皮靴的哈萨克猎人提着枪，带着猎狗，鹰鸷般的目光顺着雪地上动物的印痕向远方扫去，潜伏、等待、匐匍、瞄准、射击，应声倒下的猎物，箭一般窜出去的猎狗……小木屋里，篝火旁，大块肉，大碗酒，红脸膛……春天是血性、是勇敢、是捕获的季节吗？
边疆的春啊！竟是这么丰富、含蓄、有力，竟是藏在了山的腹中，岩石的缝里，竟是藏在毡房里姑娘的眼中，竟是藏在猎人的酒袋中，篝火中……哪里寻找春的声、春的形、春的迷人的风采和深刻的意蕴呢？一切都在这里，在广阔伟大的自然的怀抱里，在这丰富朴实平凡的生活中。哪里还有理由去埋怨，去责怪春的懒怠、迟缓、寂寞呢？要怪就怪我们自己的笨拙和粗心，怪我们麻木迟钝的情感触角吧！我们无法读懂理解这潜入人心、融入自然的，极富性灵，带着血气和野性，有着复杂情趣和内涵的边疆的春啊！
如果说南国的春有些软弱娇小和脂粉气，黄土高原的春有些质朴和传统，那我说，边疆的春取两者之长，更显得成熟和神秘、更具潜力、更懂得积蓄和表现。也许有些时候，你分辨不清这是冬天里的春天还是春天里的冬天！请相信这真真切切的春天吧！请以诗人高贵的泛着思想光芒的语言来赞美她吧！她给这片土地注入了多少活力，带来了多少情趣。这边疆的春，为了夏日的绚烂多姿和勃勃生机，为了秋的丰满和收获，甘于寂寞和误解，甘受压抑和苦难，顽强地在冰雪中默默地积蓄、默默地前进，具有伟大的母性的品质。因为她是力的象征，她将扫除一切罪恶和阴霾；她是生命的象征，预示着、孕育着新的希望，新的灿烂，新的收获，新的生活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