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此诗写湘夫人,写得优美而感伤。帝子降临,望而不见,使人忧愁;秋风吹拂,湖水生波,树叶飘落。情景交融,互为生色。前两句的感伤的心情,直接影响到后两句的风景;而后两句的感伤的风景,又是前两句的心情的象征。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中国文学中的感伤性自然描写,实以此诗为嚆失。正如钱钟书所说:“开后世诗文写景法门,先秦绝无仅有……窃谓《三百篇》有‘物色’而无景色,涉笔所及,止乎一草、一木、一水、一石……《楚辞》始解以数物合布局面,类画家所谓结构、位置者,更上一关,由状物进而写景。”(《管锥编》)
其中“水波木落”等意象,尤深受后世文人的喜爱。谢庄的“洞庭始波,木叶微脱”,径化用“洞庭波兮木叶下”,以烘托月亮的“清质”、“澄辉”(《月赋》)。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就像是“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改写,仅把“洞庭”换成了“长江”。宋代张舜民的“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卖花声·题岳阳楼》),显然也从“洞庭波兮木叶下”化出。钱钟书更建议可设色为丹青:“《湘夫人》之风,既行水面,复着树头,兼借两物,其质愈显。苟得倪瓒简淡之笔,只画二者,别无他物,萧散清空,取境或且在其《秋林图》之上也。”(《管锥编》)
戴望舒的名作《秋蝇》,留给人更深印象的,倒不是“苍蝇”,而是“木叶”:“木叶,木叶,木叶,/无边木叶萧萧下。”学者评曰:“对木叶的描写,并非‘具体的表象’,而纯然是主观视角里的映象。因而这回环式的伴奏就显得更加灵动。象征主义手法用到这样的规模,早就不是中国古诗词古已有之的样子了。”(夏仲翼《戴望舒:中国化的象征主义》)所谓“中国古诗词古已有之的样子”,指的大概就是“洞庭波兮木叶下”,或者“无边落木萧萧下”罢?其实单单一个“木叶”,就早已不是现代汉语了——现代汉语里一般说“树叶”。
时人评徐志摩的《落叶小唱》道:“这一首尤其表现得蕴藉温柔,一幅秋凉与离合的景状,无端吹动了人生如梦的怅惘。”(周容《评志摩的诗》)陈子展先生以之移评《郑风·蘀兮》(《诗经直解》),我觉得以之移评《湘夫人》似更融洽。《落叶小唱》末章唱道:“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梦完了,阿,回复清醒;恼人的—/却只是秋声!”似乎受《湘夫人》的影响更大一些罢?
鲁迅似乎也挺喜欢《湘夫人》的。1932年12月,他袭取此诗诗意,写了一首无题诗,赠给郁达夫:“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红涴战袍。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诗歌内容虽然不同,但“洞庭木落”、“秋波渺渺”等意象,也无疑出自这首《湘夫人》。
“愁予”也是个美丽的词。辛弃疾词有“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之句。台湾现代诗人郑愁予,以《错误》等诗成名,每次看到他的名字,与辛词“正愁予”谐音,总会联想起此《湘夫人》,佩服他的善起佳名,且切合诗人的身份。有时候读他的诗,仿佛也有楚辞的意韵,明知道可能是错觉,却总是挥之不去: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据说郑愁予的诗多有“浪子意识”,但屈原不也正是一个“浪子”吗?《离骚》等诗里,不也正有着浪子乡愁的吟唱吗?“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他们可以在这一点上心灵相通,古今演变。
其实郑愁予自己也说过的啦:“焚九歌用以炼情”(《火炼》)——《湘夫人》正是《九歌》中的一篇。
原文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
注释
帝子:湘夫人。眇眇:望而不见貌。愁予:使我忧愁。嫋嫋:微风吹拂貌。波:生波。下:落下。
今译
帝子降临啊在那北渚,望而不见啊使我忧愁。嫋嫋吹拂啊起了秋风,洞庭生波啊树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