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批评别人时,气势汹汹,咄咄逼人,把别人贬得一钱不值,同时没有倾听别人解释的耐心,对被批评者毫无恭敬之意;而有的人在批评别人时,则能刻意保持谦卑,心态高度开放,尽量在不伤害他人自尊的条件下委婉而真诚地表达意见。相比之下,两者孰高孰低,一目了然,区别在于一个“诚”字。
我们也见识过这样的人:听他说话,总觉得话中有话,一直绕弯子,当时不明其意,事后回想起来很不舒服。这样的人也许城府较深,或者心机较重。心机重的人跟人说话,时刻窥视着别人的内心,试图掌握他人思想,揣摩着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与此同时,他心里对你有所提防,千方百计应付,从不轻易表态。因此,要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非常之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头脑单纯,或一时率真,为了赢得他的真心而吐露肺腑,恰好被他利用。也有些人,本质上未必很坏,但因为太要面子,同时太自我中心,不懂得珍重别人,说话时想方设法、绕道迂回来呈现自己的优异或伟大,说穿了无非为了获得虚荣心的满足,这种人一生致命的问题之一就是不自信。这两种人的病根子在我看来都是不知道以诚待人。
“势利人装腔作调,都只在体面上铺张”(《围炉夜话》)。直言、坦言也罢,谨言、不言也好,并无统一的法则,但有一条是不变的,那就是以诚为本。《大学》讲“诚于中,形于外”,主张发心要诚;只有内心真诚,才能在言行等外表中表现得自然;如果发心不真诚,终究是自欺欺人。不要以为你的心机能瞒得过别人。要晓得公道自在人心,众人目之所视、手之所指,自有无穷的威力,岂能不当回事?!因此,“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朱熹在注解中说:
故心无愧怍,则广大宽平,而体常舒泰,德之润身者然也。(朱熹《大学章句》)
《周易·文言》称:
修辞立其诚,
所以居业也。
“修辞立其诚”,言辞是要修炼的。我想这既很容易,也不容易。对于心机重、城府深的人来说,就相当困难。《周易》中说每讲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根除邪念、保持真诚(“闲邪存其诚”),对一般人来说就更不容易做到了。
《论语》“乡党篇”记载了孔子在各种场合下的说话方式,我认为是“修辞立其诚”的典型写照,最能说明“诚于中,形于外”了。让我们来讨论其中一段:
孔子于乡党,
恂恂如也,
似不能言者。
这段话记载孔子回到故乡,在乡亲父老面前说话的样子。“恂恂如也”,就指很憨厚的、踏实的样子。“似不能言者”,似乎说不出来话的样子。我们知道孔子虽然屡不得意,但那只是就他未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而言,与一般人相比,他一生的政治成就是很大的,因为他的官最高当到了鲁国司寇,类似今天中国一位分管公安、司法工作的副总理或部长。我们有几个人可以想象,自己这辈子能当上这么大的官呢?孔子仕途如此出色,回到家乡,见到阔别已久的乡亲父老,竟然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了理解这一点,不妨设想一下,假如你们当上了高官衣锦还乡,你在亲人面前是何等的荣耀,你们全家都因为你而有了光彩,你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千方百计地巴结你,你一定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自豪!你怎么会连话都讲不出来的样子呢?
且不说当上副总理或部长的人太少,即便是当上个公司的小老板,成了个“款爷”,也已经不得了啦。我们不是经常看到一些人,在外面混发达了,或者是赚了点钱,或者是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或是考上了名牌大学,回到了母校或家乡,好神气啊!所谓荣归故里,时常被许多人当成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光。设想你是一个事业上的成功人士,回到故乡或母校,你会怎样想呢?想到将会有很多的亲戚、朋友慕名来看你,将会有一场又一场围绕着你举行的宴会,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你心中是怎么想的,你打算在亲友们面前如何表现自己呢?那些鲜花和笑脸,那些羡慕和赞美,是否正是你期待已久的呢?
当你在亲友们面前展现自己的成功、成就时,有没有想过如下一些问题:比如往昔的许多亲人和朋友们,至今仍然生活在困苦之中,不是因为他们不比你聪明能干,仅仅是由于家庭条件或机遇不佳等原因,你心中是否仍能对他们的人生苦痛感同身受?也许在不自觉之中,你认为他们的卑微和渺小恰好证明了你的成功和伟大?在你功成名就之时,你能不能真正发自内心地去体谅那些曾经给予过你无私的关心和爱的人们,那些往日生活中结下过纯真友谊的、善良朴实的人们?他们此时的人生苦痛,对你来说能算什么?在你们再次相逢的日子里,你会喋喋不休地证明自己,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唯恐他们不知道你有何等辉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