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姑姑们极快速地清理屋子，一大家人团团围住火炉，剥着姑姑家自产的收藏得好好的大个桔子。然后，大姑姑掏出那个时候很显珍贵的荔枝罐头送给奶奶，雪姑姑会拿出请木匠定做的风炉子（烤火的工具，放上几块红炭，再用灰掩埋，坐着时塞在脚下，一天都暖和），而凤姑姑会捧出做工很精细的暗花对襟棉衣……奶奶嘴上嗔怪着浪费了，而脸上掩饰不住的那个笑，甜到骨头里去了，幸福，真的可以溢出来。
我现在却分明听见堂兄在聊这几年的外出经历，初中毕业的他因为机遇谋到一个好差事，收入蛮不错的，翻盖了一层新房，添齐了现代化电器，又将失去丈夫的有些迷糊的姐姐及５岁大的侄女接回家。“做人就是要实在，勤奋努力加灵泛，声誉又有了，别人就信得过你……”身材发福得膨胀了两倍的堂兄喝了一些酒，脸红红的，讲起话来却道理一套套，宛如《似水年华》中在上海发了一点小财回到乌镇的东东，令我们这些自认为读了一点书的人惭愧。
妹妹风似的卷了进来，缩着脖子跺跺脚，问爸爸，有什么好玩的，镇上有酒吧没或者歌厅也行。不等回答又风也似的卷了出去。
我来到堂屋，这里更热闹，在满屋子的笑声里，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镜框里的奶奶在冲着大家微笑着，却很遥远。是的，那些年已经过去，那些人也已经过去，我们每年过的是新年，每年有新的事物诞生，我们，也将不断老去，只留下幸福，绵延不绝。
回家
上午，我从珠海回家，敲门的时候，母亲吓了一跳，继而满心欢喜，虽然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递过来一杯热茶，突然她惊呼：“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我冲她笑：“珠海的天气很热，我不记得带衣服上路了。”她不相信的摇摇头，冲进房间拿出了我的厚棉睡袍，然后钻进厨房做饭去了。
我推开客厅玻璃门，扑面而来的冷风让我打了个寒颤，慌忙拥紧棉衣，关上门，退回沙发坐下。隔着玻璃门看外面，一片灰蒙蒙的，柳树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片叶子在风中飘动，我似乎可以想象它的寒冷。草地苍老褪色了，有行人穿过，低着头，竖着风衣领子，脚步似乎比风快。如此萧瑟的景致，多遥远又熟悉的深秋，而昨天，我身处的却是一片阳光灿烂，草木依旧葱绿之地。两千米的距离，迥然不同的景致。
午后，我跟母亲随意聊天，她有些兴奋，有点语不着调，说昨天定做了一件羊毛外套，又告诉我早些天遇到刘姥姥了，“可怜啊，老年丧子。”她叹口气，转而又说到小区的清洁阿姨换得很快，然后又问我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去珠海，更多时候她不需要我的回答，我耐心地倾听着。
外面仍旧风寒交加，室内比较温暖，午后的时光很安静，我们时断时续地说着话。她看着我脚上的塑料拖鞋，想起什么说要明天一起去买些棉拖鞋，要厚一点的。我点点头，“多给你买点东西。”“不要乱买，老是改不掉这个习惯，浪费钱。”她摇摇头，起身去厨房，说是准备一下晚上的东西，尽管我强调了不在家晚餐。我起身跟她到厨房门口，看她弯下腰去削土豆皮，动作有点迟缓，我突然后悔说要出去吃饭了。
晚上，提着母亲爱吃的桃酥回家，远远地看到她在阳台上探出头张望，我上楼的脚步很匆匆，分开这么久之后，我突然领悟了这一感情，不屑于流露什么的我变得踌躇婆妈了，母亲亦如此。
也许，很多感情，需要隔开一段距离，需要用一种想念的情怀来诠释。
所以，远方的游子，在心海深处，总是有那么一种情结，有那么一份牵挂，那就是：回家！
火鸟
好几年前看过一部小说《燃烧吧，火鸟》，那是一个爱情故事，有着跌宕起伏的命运，传奇的故事色彩。后来才知道，火鸟是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它生在于阿拉伯沙漠中，生存六百年后，在沙漠中堆积香木，利用太阳的光线将它点燃，然后拍动翅膀让火燃烧，再将自己投身火海自烬，从灰烬中诞生出小火鸟……这个故事浪漫传奇，带着悲壮的美。火鸟，竟如此洒脱，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累了，倦了，精彩了，没新意了，就重新活一次吧，潇潇洒洒，轻轻松松，燃烧过后，不记得前尘往事，一切全新，多好。那么人呢，绝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在某个时候成为火鸟吧。
前几天的一个深夜跟一个旧友说话，他情绪很低沉，他说，最近心情不好，一个同学遭遇车祸身亡，一个长辈突然被查出得肝癌，而自己每天总有忙不完的事，晚上有种很疲惫厌倦的情绪。他沉默一下，发出感叹：“生命真的不堪一击，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我想换一个地方，换一种工作，换一种生活方式。”听他说完这段话，我突然想到了火鸟。
每一段过去的生活总是那么不尽人意，总是有着或多或少的遗憾，在刚过去的一段爱情里，在刚逝去的一个亲人灵前，在工作出现状况之后……我们都那样想着：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那么做；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是个崭新的自己，可以按照设想好的模式去做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所以，火鸟美丽的传说便会带给我们无尽的遐想和希冀，我们想从下一刻起换一种活法，幻想着自己重新变一个人，不再带着困扰和遗憾过前面那段生活。可是到了另一个路口的时候，又会发现，原来，我又重复了那一段路，原来人生就是在不断地重复着的过程。
我们是否真的如火鸟一样会有重生的机会，是否真的会有那种来世轮回的因果循环？
不管那些是否存在，还是美丽的幻想，但是我们都知道，现在所有的生活都会消失殆尽的，微笑过的，哭泣过的，懊恼过的，庆幸过的……
结局都是一样的罢，只是，那些过程里的有些温暖存在过，有些希望闪现过，有些人，来过……
重生后的火鸟，还会依稀记得前尘往事中的这些感觉吗？我们，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还会重逢吗？
今晚，我用沉默祭奠
天气的变化是毫无理由的，我一直以为那直透脊背的寒意是只属于冬日的。所以今晚推窗的刹那我是始料未及的，冷雨与雪籽在漫天飞卷，北风也很起劲地来助兴。它们于我，就像横空出世的巫婆，在这一刹那我是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与防御的，身上薄薄的裙子在风中飘荡，像是一片落叶，急于落地却身不由己地飘向高空。
这场风雨是冬日的遗腹儿，或是你不甘的发泄？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向我埋怨，尽管我的语言锋利毫不留情，尽管我在你的期盼里永远沉默不语，将过去与未来埋葬在忧郁与无奈的叹息里。
那个白雪飘飞的夜晚，你在我的面前轻诉自己的心愿，我感觉那是雪花落地的轻响，在心里，在梦里，晃悠悠地划向地表深处。我始终沉默，在我的沉默里，满城的风絮开始轻扬，这是一种宿命，风絮与白雪的生命只能用飘来展现，你我的交汇只能是短暂地停留。
所以，在那个素裹的冰天雪地里，我没有说出你盼望的那个与你一样美丽的心愿。我避开了你的眼睛，去看漫天的雪花，它们以绝美的姿态充盈整个空间。我们同在这一片天地间，你是雪花，漫天飘舞，我是雨点，急坠而下，同为落地，却不可能同时。
也只能是沉默了，我不想看到那一片晶莹的雪花在我沧桑的手掌间慢慢融化，留下水痕，浸润骨髓。我只能用沉默去抗拒交汇时那一刻的美丽，也不要猛然醒悟时那一生的苦痛。
还是，让我在深夜拥一炉红火，听一支老歌，为你写下一段清晰的文字吧，让我在春日淡绿的街头看一树浅红如你微笑般地绽放吧，让我在长路尽头不坠的落日面前染上一身悲壮的金黄，然后转身，踏着落叶清脆的微响归去吧。
或者，在这样一个返季的天地间，茫然站在原地，毫无思绪，任急急的雨点削过我的肩，它们应该承载了太多的无奈与悲凉，才这样沉这样重，这样如离弦的箭。
我就这样站在原地，直到夜阑风静縠纹平，知道你已从此逝，江海无音信，我，依然沉默不语。
那些酸枣粒儿
踏着春日满地温暖的阳光，我去邮局拿包裹，朋友说从老家寄来一些小特产，让远离家乡的我解解馋。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有一袋真空包装的的东西，一小片一小片，黑糊糊的，沾满白色细小晶状体，噢，久违的盐津酸枣糕。
边走边嚼着这些酸甜的小食物，熟悉的味道萦绕在舌尖。这是我老家那个小县城的独有物，但是我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了？丝丝入扣的酸甜味道直入心底，在这一丝酸甜的味道里，我记忆起儿时吃酸枣粒的情景。
我的老家坐落在一片被水田包围的中央，村子里有七八户人家，站在晒谷坪里望去，满眼都是绿绿的禾苗，到处阡陌纵横，只有村东头有一条稍宽一点儿的路，可以容一辆拖拉机驶过，路面上也是青草蔓延。所以伯父戏称我们村整个就是一“台湾岛”。
村子虽不大，但是毛头小孩却有十来个，且年纪相当。那个时候除了玩打仗的游戏和在田里摸泥鳅之外，吸引这些孩童的大概就是我家屋前屋后种植的几颗高大的酸枣树了。
每年夏季最炎热的时候，便是酸枣成熟之季。一颗颗酸枣粒黄里透红，壮实得如同吹足了气，鼓鼓囊囊的，肚皮被撑得薄薄的，如婴儿的皮肤，红润闪亮，吹弹得破。一颗颗饱满的小果实就那样悠然地垂挂在枝丫下，掩映在绿叶间。有些小果实在长得太快，细细的藤条支撑不住，便会在某个静谧的晚上，无须风过，就兀自“咚”的一下掉落地上。第二天早上如果起得比较早的话，我就会捡到几颗硕大的还沾着露珠的小果子，然后我就会欢快地举着这些酸枣粒儿直奔奶奶的房间，小心地撕开酸枣粒上的一小块皮，然后塞到她的嘴里，掉光了牙齿的奶奶鼓着腮帮子允吸着酸甜的果汁，在我看得很出神的时候会将一粒最大最红的酸枣粒儿送到我的嘴里，然后我们祖孙俩都鼓着腮帮子在晨光熹微中乐开了花。多年以来，那一种幸福满足的陶醉一直在我的心里储存着，每当夜深人静，或是历经艰辛灰心丧气时，它便是我最温柔甜美的安慰。
或者，当大人们都在结束上午劳作后进入小憩的时候，那年长我两岁的堂哥便会如当时热播的《乌龙山剿匪记》里的钻山豹一般，头戴用柳树枝编成的头冠、手持长竹竿，带着一群终日游荡无所事事的小喽啰们呼啸而至。一群人将那棵最大的酸枣树团团围住，然后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堂哥潇洒地将白马褂一甩，露出晒得黝黑的上背，再抱着树干“哧溜”“哧溜”地爬，几下就坐到了酸枣树的枝丫中间，他双手握住竹竿闭上眼睛朝着树上果子最多的地方一阵乱扑。马上，树叶就会漫天卷地的铺盖下来，中间伴随着“扑通”“扑通”的脆响，那是酸枣粒落地的声音，还有谁不小心被果子砸到身上“哎哟”“哎哟”地兴奋的喊叫声。那个时候的我多半是怯怯地站在稍远一点的阴凉处，看着这些天兵天将们的英勇行为，然后堂兄便会大气地一挥手，将一大捧果子塞到我的怀里，又一挥手，带着他的手下们风卷残云般离去，留下还在轻晃着的树枝，几片在空中飘荡的叶子，满地的狼藉，还有呆站着的我。
或者，当大人们忙完农活后，我的婶婶伯母们就会端着面盆、提着装了小挂钩的竹竿来，将差不多已全部成熟的酸枣粒一颗颗钩下来，比起堂兄他们的手法要温柔细腻得多了，尽管如此，奶奶还是会牵着我摇着三寸金莲颤巍巍地走来，对着大家喊道：“要轻点，要轻点，可别伤了这些树啊。这么多年了，树也有灵气呢。”然后婶婶伯母们便会哈哈大笑起来：“您放心，伤不了，瞧，今年的果子比去年更大更多呢。”
摘完后，她们就端着沉甸甸的面盆去池塘边清洗一遍，然后烧一大锅水，等到水沸腾起来时就将酸枣粒哗哗地倒进锅里煮。约摸十五分钟后，用一根大的面杖在锅子里搅拌，那些果核就会一粒粒脱离出来，将它们一颗颗捡出来后用面盆将果泥盛好，洒上白糖，芝麻继续拌匀。再在太阳底下将一张张门板擦洗干净摆放平稳，用小铲子铲出搅拌好了的枣泥平铺在门板上，厚薄粗细十分讲究，所以她们不厌其烦的将其一遍遍烫匀。
等到枣泥晒干可以卷起来时，就将其一卷卷捆好收藏，等到过年过节或者来客人时，就剪下一卷放在锅里蒸几分钟，揭开锅盖的时候，那种清香会从鼻尖一直沁入心底，经久不散。
就像隔了这么多年，那种香甜仍然可以从心底清晰地浮现出来，伴随着的，还有那些岁月里容易满足的，简单的快乐。
怀念那一面窗
今夜，星光灿烂，微风轻叩帘栊，我拉开窗帘，高高的纯净的天空将窗户剪影成一方方黑白格子间，宛如一张怀旧的照片。所有过去的岁月在这格子里如同被复制的铜版，从上面翻过去。此时，我静静地坐在窗户后面，看着这些翻卷着的影像，遥想起那一面窗，一段岁月之窗。
２０００年到２００６年，我在宁乡一所学校呆了一段不算太短的时光。６年多来，我一直用一种平淡略带伤感的期盼的心情生活着，就像每一天在同一时间踏进校门口，迎面而来的是一群群在阳光中跳跃的身影，听着篮球掷地的节奏声，远远地看着教学楼里那一面面挂着淡黄窗帘的窗，清晨的阳光投射其中，显出闪亮温暖的光芒，我是如此的熟悉。然后，会有一种灿烂饱满如阳光般的感动情绪升起，在感动中我再次抬头仰望已经泛黄却依然巍峨挺拔的教学楼，想象着她就像我的青春，在平淡中缓缓离去，又在朝气蓬勃的环境里逐渐沉淀、升华，我上楼的脚步也逐渐稳定而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