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30分钟，又换一次20分钟，乘车的时间。
也是50分钟，候两次车的时间。
城市不大，成本不小，虽然老年人的时间已不值钱。
正常的车子已不正常，不正常的车子才属正常。
公交车以它的耐心，培养了我的耐心。
不是没急过。急也没有用。
凡是自己无法改变的事实，都得用足够大的肚子去包容。
虽说耐心是等待的艺术，其实也要艺术地等待。
在候车亭东张西望时，不妨欣赏一下忽略的风景。
还有擦肩而过的人，无聊或者有趣的故事。
说不定，偶尔也可捡到一两个不知谁人丢失的诗句。
是的，这也是生活。
一次又一次简单的重复，就让我变成了习惯。
长期的培养，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
在餐馆的桌布上作画
一片白云铺展在面前。让我们一坐下，就纯洁了匆忙的欲望。
离开时，一张白布上，留下了一幅最新的，却不是最美的画图。
色彩斑斓，可能与之相比的，只有画家的想象。
不但有色，而且有香，还有味，虽然颜料出自厨师的原创。
可是亲手涂抹的，却是我，还有亲友和同伴。
菜汁，酱料，汤水，油星，点、线、面的浸染。
坚强的骨头，尖锐的鱼刺，柔软的菜叶，也不安心骨盘的位置。
而要在范围之外，开辟各自的地盘。
也许还有烟灰，还有果皮，都留下手迹或脚印。
对此，大家都不在乎。包括服务员小妹，以及我们自己。
清理杯盘碗碟及更换桌布，早就成了小妹的规定动作。
我们埋单走人，轻装告别，也没有留下遗憾。
一切已成为习惯。
当然在家里，并没有这个习惯。
一道算术题
一道算术题，过去觉得很难。
要计算一群羊里，混进了多少只狼。
它披着厚道的羊皮，挂着善良的山羊胡子。
同羊群一样欢吟着欢吟，凄厉着凄厉。
何况，它只占较低的比例。
一道算术题，现在变得容易。
只须把真正的好羊找出来就行了。
不是因读到了高年级。眼光因此犀利。
而是混进羊群的狼实在太多了，比羊还多。
况且，也没有多加掩饰。
好空气
在中国，评出了好声音之后，又评出了好空气。
全国74个重点城市，排出了最差的10名和最好的10名。
我的海口，是好空气的第一名。
它不像中国好声音、好味道、好诗歌，是活生生的人评出的。
它没有争议，没有主观因素，没有裁判个人的偏爱。
全凭死的仪表与数据说话。
这一点，常年自由呼吸的绿树与小草，四季散发快乐芬芳的鲜花都知道。
全世界的候鸟都知道。
所有的鼻子，也知道。
我只是担心，那些在车管所上牌的逐日涨潮的阿拉伯数字不知道。
或者，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愿意知道。
甚至，装着不知道。
年前的行踪
到春节也就十天了，我与老妻还离家往外跑。
带着大包小包，赶回粤西老家。
老妈不在了，姐姐弟弟在，还有晚辈。
还有许多儿时的玩伴。
接着到珠三角。儿子儿媳邀去看看他们的生活。
看看总是跑在前面的城市。
然后全家一起，挤进汹涌澎湃的春运大游行。
在大年三十跨过琼州海峡，赶上海口的年夜饭。
我们已是老人了，家中还有一个更老的老人。
孩子的外婆会在阳台上手搭凉篷，张开焦急的盼望。
我们在外转了一圈，还是回到这里团圆。
家中谁人最老，谁就是全家的圆心。
海口丁村
这里的人不姓丁，却有许多人姓冼。
这条海口市郊的村子，跟粤西电白一条村子一样。
电白的丁村，也不姓丁，甚至也不姓冼。
不过1400年前，它是姓冼的。
那时住着冼夫人，后来人们叫她岭南圣母。
再后来周恩来总理称她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
历经梁、陈、隋三个朝代，势及粤、桂、琼以至东南亚。
以国家统一、民族团结为旗帜，流芳一千多年。
这里的人不姓丁，却有许多人姓冼。
这条海口市郊的村子，跟1400年前粤西电白一条村子一样。
天有不测风云，冼夫人五世孙被诬谋反，满门抄斩。
稚龄六世孙只好改头换面，后来成了宦官高力士。
冼、冯家族隐姓埋名，如惊弓之鸟，四处逃难。
专家们考证，海口这条村的洗姓可能是冼夫人的族裔。
村民却不沾冼夫人的光，否认来自粤西，只说是源于闽南。
不过，一千多年沧海已成桑田，却还坚守着丁村的名字。
也许他们确实说不出村子真实的来源。
也许一千多年前的刀光剑影，让一代代的祖先守口如瓶。
死也不能说，死也无对证。
把一间书店看作故乡的地标
这座县城已多次翻新，快要认不出了，好在一些老房子还在。
正是它们，而不是越长越高的大厦，被我看成城市的地标。
成为城市的记忆，甚至灵魂。
一间新华书店在澄波街尽头席地而坐，一坐至少60年了。
一直没有移动。在我的心中更不会移动。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在它的书柜下坐过整整10年。
一放学就到这里盘腿坐地，听一些书讲有趣的故事。
店员们不会干扰，更不会驱赶，卖书人对爱书人总有一份偏爱。
此后我在外奔波50年，这间书店就在心中，没有放下。
如今我被人叫作“不退休作家”，名副其实地坐在家里，继续练习写作。
屈指算来，我的写作之路，就是从坐在书店地上起步的。
这是我的另一个家。这间书店看着我长大，这些书让我长大。
有人约写“作家的童年”，我就从这间老房子开始。
从故乡的地标之一，澄波街的书店，盘腿坐地开始。
再说染发
同样是满头积雪。
有的人，如诗人所说，释放了体内的白银。
有的人，只是泄露了岁月的苍白。
该如何面对黑白斑驳的人生？
缺乏自信的我，索性泼墨涂黑了。
也许如愿以偿，掩盖了我显而易见的苍白。
也许在此同时，自我抹杀了可能偶尔闪亮的白银？
颠倒
都说“纸包不住火”。
真的有纸去包火吗？
弱不禁风更弱不禁火的纸，没有理由去挑衅。
深知后果比鸡蛋碰石头还要严重。
它不会有行动，连动机也没有。
心底那么坦白的它，不会，更不敢去引火烧身。
经常看到的，反倒是火的主动出击。
随便就说它是废的，一烧了之。
把它作为引媒，用来点火。
为了烧毁证据，让它从眼皮下消失。
更不要说火灾了，眨眼间扼杀了多少纸张的生命？
谁说“纸包不住火”？
就是火自己说的。
为了强加于纸。
为了推卸责任，不惜诬蔑、诬赖、诬陷、诬告，
不平等的地位，就这样决定了话语的强弱。
岂止是混淆黑白？
完全是颠倒是非。
不算陋室
台风与暴雨，刷旧了宿舍大楼的容颜。
石米的外墙，一块块跌落。
并不妨碍屋内新鲜着悲欢离合、酸甜苦辣。
寝室与厨房是自己的生活。
客厅电视里是别人的生活。
书房电脑中装着自己，还有别人。
墙角叠放的一堆旧书。
外皮是灰尘满面。
内页却没有灰尘。
表弟治病流水帐
妻子的表弟，当然也是我的，外省来的农民工，40岁。
强壮如牛的他，为这城市出了20年力气，得到的几等于无。
多出的是一份病历。市医院的宣判：肺癌。
医生与他一样，分头对我叹气，同样无能为力。
得知外地有成功先例，为此抱紧了一线生机。
可是要转院，却被大红公章一口拒绝。
此事无法商量。市医院是三甲，外地的是三乙。
水不能往低处流？据说社保局有此红头文件。
几个月后，表弟从外地医院回来。
一次次复查、拍片，那个吓死人的阴影渐渐退缩。
两年了，瘤子终于也几等于无。
他的身子与笑声又强壮如牛，继续用力气去换取生活。
医院也与他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好几万元的发票，记录了事实的存在。
社保局的医疗保险无法认帐，发票只能分几处保管。
当然，我手里也有一份。
三亚湾的拉网小调
又见拉网！又见拉网！
不是在我的故乡，不是在我的童年。
这是在三亚湾，一个世界级旅游城市的中心。在星光与霓虹灯镀亮的夜晚，在游人的脚步与笑语交织的沙滩。
不是在表演。这是原汁原味的生活。
现代化城市与传统作业的渔民，交相辉映的场景。
不是用手拉网。正是我所熟悉的，两人一排，把绳子套在腰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一长串的人群，步调一致地往岸上后退。沿着一根粗大的缆索牵动的网，与大海拔河，与生活拔河。
一双双退到岸边放下绳套，又走到水边，套上绳子，周而复始地一步步步后退。
越是后退，希望越是靠前，快乐越是靠前。
我知道，在不远处还会有另一队人，同样在排着队后退。
正是两队人拉动的网，把鱼群包围，把汗水的回报包围。夜海中一点微弱的光，显示着大网逐渐拉近的位置。
夜空与夜海一片寂静。没有人哼出声音，没有拉网小调。但是我听到了，这是我的心中响起的。
一群群围观的游人，来了又走了。我一直站在旁边，眼光跟着拉网的队伍，一步步后退。
真想挤进他们的队伍，套上绳子，一步步后退。
真想退回我的粤西故乡，退回我50多年前的童年。
明知做不到，但可以想得到。
送子上学图
这情景，似乎一直没有什么不同。
7时15分，一对母子的身影飘过我候车的街口。
几乎每天这个时辰，一幅送子上学图，就在我的面前复印。
晨光镀亮他们一脸的喜悦，清风吹送一些花开的味道。
行道树的叶子交头接耳，传递他们的话语与笑声。
突然有一天，我惊讶于画面竟然发生了巨变。
那位小男孩，竟长得同妈妈一样的高度。
挎在母亲肩上的书包，变成沉重的拉箱，拖在孩子的手上。
不再让妈妈拉着小手，不再撒娇，现在是母子并肩前行。
我突然惊醒，这一幕，一晃已经五年。
一年级小屁孩，快要小学毕业了。
哦，日历的积累。量变到质变。
这画面飘过我的面前，早已不同往日。
这情景飘过我的心中，仍然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与妈妈等高的少年，已不必母亲的护送。
不过，也许他无法拒绝的，只是——
母爱的同行。
车过崖门
汽车在沿海高速公路飞驰，迎面一座崖山大桥。
这就是崖门！
两岸的山如历史一样肃立，桥下的水如时间一样淌流。
就是这崖门，700多年前，一曲悲壮的正气。
耳边犹闻文天祥慷慨悲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眼面突现陆秀夫背负小皇帝与南宋国玺，投海殉国的一幕。
现在，一座大桥飞架崖门，车子一闪而过。
历史曾在这里走投无路，留下亡国之耻，与宁死不屈的民族魂。
现实在这里高速前进，飞越时间与空间。
车过崖门，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思绪却在此，停留很久。
历史如群山一样肃立，无法改变。
现实如大桥一样跨越，驰过时间的流水，只让思绪涨潮。
端午
一件2300年前的冤案。
一个叫屈原的诗人。
创立了一种叫楚辞的诉讼文体。
写了一些叫离骚、九歌、天问的状纸。
可是没有人接。
问天天不应，问地地无门。
只好抱着一块石头，到江底去寻问。
让一条叫汩罗的江，成了全中国最着名的河流。
2300年来，五月初五成了节日。
一种叫粽子的美食，到处流行。
一种叫龙舟的竞赛，倒海翻江。
一种叫雄黄的酒水，醉了人心。
直至今日，全国放假，吃呀，喝呀，还有玩乐。
把悲痛化为欢乐。
有谁记起离骚那些状词？
凭谁问，是谁，为什么，不接这些状纸？
信鸽和它的主人
信鸽被带到千里之外，万里之外。他在家与耐心作伴。
相信它会穿过千山万水，千难万险与千艰万苦。
穿过他餐风宿露的期待。
狂风暴雨，折不断它的翅膀。
花团锦簇，迷不了它的双眼。
茫茫大海，淹不没它的愿望。
它不顾一切地风雨兼程，日夜兼程。
背负一身的疲惫与伤痛，也不会丢卸它的归期。
我不知它飞过变幻莫测的风云时，是谁给它带路？
穿越伸手不见爪子的黑夜，是谁为它点灯？
不会迷路的它，收报机装在身上哪个部位？
在家守候的他，向它发出了怎样的密码？
面对我一连串的的疑问，他以一笑画上句号。
竟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它只是不会忘记家中温暖的气息。
他只是留守一些望眼欲穿的思念。
一棵树的突围
一棵青春的树绿在花盆里，在楼梯口与我朝夕相见。
直到今天，我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今天，花盆不知给谁打破了。碎裂的陶片，瘫倒一地。
花盆碎了，树继续活着，似乎活得更加青翠。
看来它的根，早就不甘花盆的困囿，可惜一次次碰壁。
只能用粗粗细细的根须，把泥土包成花盆的模样。
我想，花盆一定不是被人打破的。
一定是破裂于树的梦想。
虽然我早已告别青春，但毕竟我也青春过。
我知道一个蓬勃的生命，一定会有参天的美梦。
一定不会被一个规定的圈圈——
所框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