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街后面的小巷里,住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
凡是见过她的的人,都承认她有着惊人的美丽面貌。细高挑身材,雪一样的肤色,高高的发髻下是一张圆润的、艳若桃花的脸。黑亮亮的眼睛里总是荡漾着一泓秋水,红艳的唇鲜艳欲滴,丰满的胸臀勾勒出美妙的曲线,足以使任何一个生理功能正常的男人心动不已。
但是,她在这里的名声很不好,常常和一些陌生的男人来往。女人们把她骂做"破鞋"、"公共汽车"。在那个时代里,足以毁掉一个女人的一切。
她脸上总是挂着媚人的、似乎是刻意讨好人的笑,这笑容让陌生的男人也顿生寻味,不由得去探寻这微笑的女人。
对狎昵的男人,她有些羞涩,脸上更是艳若桃李一般。对男人进一步的进攻,她总是妥协的笑道:"我就是公共汽车,你也得记着买票啊!"
她是一个暗娼。
我听人说,她是一个****的女儿,小时候,和父母一道,发配到遥远的云南。后来她的父母都死在那里,她无依无靠的过着半流浪半乞讨的日子,直到后来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回了北京。
这期间,她已经习惯了人们用训斥的口吻和她说话,习惯了居无定所三餐不继的生活,习惯了低人一等的"狗崽子"身份。
但是,苦难挡不住青春的美丽,生活一旦安定下来,她就像田野里的野花一样绽放了。
当她发现男人们对她的身体产生兴趣以后,她受宠若惊,心甘情愿的用身体来讨好别人,尤其是在用身体换得返城证明、换得一个街道小厂的工作、换得一处小小的住房以后,更是如此。
用青春的肉体,在男人们的身体之下,她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因此在那个时候,她不向男人们要钱。只是后来,在愤怒的女人的围攻下,她被街道工厂开除了,失掉了每月18元的生活来源。因此,先是无奈、后来是习惯,在男人睡过她以后,要求那些睡她的男人给一点点钱,让她能够生活下去。她从来不拒绝任何男人的要求,因此,当睡过她的男人们发现,她和比自己社会地位低下的其他男人睡觉的时候,会吐出一口唾沫,骂一声:"贱!"
在积聚着青春期梦想的日子里,我对女人的身体、女人的一切充满了欲望和好奇。一个难耐的夏日午后,我揣上父母给的生活费来到她的家里。
她的确很美,似乎一眼就看出来我是附近学校的学生。脸上是喜悦、不安和殷勤的表情。
她给我端来了清凉的绿豆汤,还加了许多白砂糖,使得我的紧张和不安得到缓解,而她自己到厨房洗澡,一遍一遍的用清水洗净自己的身体,然后她躺倒床上绽放成一朵美丽的花。
在她的引导下,我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酣畅淋漓的感觉让我心满意足。直到午夜时分我必须返回校园了,才与她惜别。
她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身体:"你太小了,要珍惜身体,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不要我的钱。
后来,她死了。
她一生的价值,就是给许许多多的男人,带来的快乐。
--这是我在大三时写的一片习作,题目是《生命的价值》。
在中学时代,老师们就一再强调,作文要有真情实感,所以,提倡写真实的事情,真实的感觉。这篇习作就是我亲身的经历和感受。那个时候,我十分迷茫,根本不懂生活,不懂得人心险。对于生命和生命的价值,只是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觉,我不过是把自己的感觉写了出来。
我后来把这篇习作交给我们教授,他当时正在革命群众的监督下负责清扫系里所有的厕所。学校早已停课,学生变成了红卫兵、教师成了臭老九。负责学校的一切后勤工作和担任各种批判会上的活靶子。这个时候,我把这篇习作交给一位"反动学术权威"请他指点,的确是不同寻常的举动。他十分吃惊、也十分高兴。
也许是感动于在这个暴风骤雨的时代里还有学生坚持学习,也许是我的文章写的真好,他大加赞赏。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上天给他的转变命运的机会,他要我把习作给他带回家去好好欣赏。我曾经在课堂上听到过他用这种口吻和词汇评论朱自清、郁达夫的作品。即使在他个人的心目中,我能和这些伟人比肩也叫我欣喜若狂,那时的我一点也不懂得人心险恶,把习作交给了他。当天晚上,他把这篇习作交给了校革委会,一夜之间,"思想反动"、"大毒草""流氓"之类的词汇成了我的专属名词,我被押到学校的操场上,接受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的批判。我,成了文化革命红色浪潮中的异数。
我迷惑:这么多人都难道是发了疯?他们对太阳下面发生的事情怎么会熟视无睹?
我痛苦:因为真实情感的流露,我被开除了红卫兵组织,只有那些黑五类子女才不是红卫兵。只是因为我血统上是纯正的红五类,才没有被列为人民公敌。难道我是在一个谎话的国度里生活吗?我不愿撒谎,因为我不屑。
那个夏天过去了,我跳过海淀植物园的围墙,偷偷地采来一束红色的玫瑰花,在那个夏天里,她们开放的热烈而孤单。我步行十几里,来到八宝山那女人的坟墓前祭奠。
八宝山后面的山阴里,是她小小的墓园.那坟墓很小,仿佛是竭力不引起别人注意、竭力不影响别人的她亲自修建的一样。黄土堆放成一个小小的鼓包,没有墓碑,用不了几年,它就会默默的消失,和她一样。
我在坟前坐了很久,直到残阳夕照时,我才把花束留在那里,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家。我哭了,那个下午,我把自己的青春梦想埋葬在那里。
再有一年,我将走向社会,开始自己的生活了,我不知道在茫茫的人生旅途里,哪里会是自己的归宿。
离开亲人的庇护,艰难的世界上,又有谁会像她一样,能给我一点慰籍?--哪怕只是肉体上的。
我决心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自己去寻找激情和梦想。
那年,我1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