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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草木与幻影(14)

“来了,来了,我在这儿。”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他觉得自己是大着嗓门说的,可是吐出来的声音却轻得像耳语。他一翻身扑在地上,心里忽然害怕起来。糟糕,我给那帮日本佬打中了。他不由得直摇头。刚才摔倒在草丛里的时候把眼镜丢了,现在只好眯起眼来看。从这里朝开阔地上望去,他所见不过一两码远;没有看到什么情况,他满意了。糟糕,我一点力气都没了,真他妈的连一丁点儿力气都没了。他养了会儿神,只觉得脑袋里在悠悠忽忽打转,神思渐渐恍惚起来。他朦朦胧胧听见侦察排撤走了,可是他简直连想也没去想一下。现在一切都是那么安宁,那么平静,只是腹部隐隐感到有一阵阵搏动。

他猛然理会到枪声早已歇了。我得赶快往草深的地方钻哪,免得给日本人发现。他想要站起来,可是没有这个力气。他就慢慢地爬,咬着牙直哼哼,朝草丛深处爬进了两三码,趴在那里又养起神来:好了,这就看不到开阔地了。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那种怡然自得的感觉,扩散到他的全身。我怎么竟像喝醉了酒似的。他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不禁想起了以前有一次在一家小酒店里喝醉了酒,飘飘然的,搂着同座那个女人后腰的情景。那天过不多久,他就跟着她到她家去了,想到这里他不觉动了欲火。“妙极了,亲爱的。”他望着鼻子前面的白茅草根,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我活不了了——威尔逊心想。他一阵寒心,打了个冷战,人也清醒了过来,禁不住呜咽了好一会儿。想到子弹把他的肌肤打穿了,把他的肝肠捣碎了,他忍不住打起恶心来。嘴里吐出了一小口苦水。“这下子我身上的病根子都要来捣乱了,准会要了我的命。”可是一会儿他又迷糊起来了,半是由于困倦,半是由于虚软,他恍恍惚惚进入了一个温暖亲切的境界。他不再为死而担忧了。这颗子弹正好可以把我的内脏清理清理。这一来脓水都可以流掉了,我的病痛也就可以好了。想到这里他高兴了。爸爸说过,当年他的爷爷发了烧,总要让个黑老婆子来给他放血。我现在不也正是在做这样的手术吗?他倦眼蒙眬地望着地下。血渐渐浸湿了衬衫的前胸,这使他略微有些不安。他就用手捂住,还淡淡一笑。

他的眼光盯住在两三寸以外的地面上。时光似乎凝住了,在他周围静止不动了。他只觉得背上是暖烘烘的太阳。他渐渐地就沉浸在四外昆虫世界一片啾啾唧唧的乐声里,眼前这一尺见方的泥地也渐渐大了起来,大到每颗泥粒都轮廓齐全,形态分明。地面看去不再是褐色的了,那是一颗颗水晶,红的,白的,黄的,黑的,错落有致,排列成一大片。他已经没有高低大小的观念了。他只当自己是在飞机上,俯瞰地面上的几处田野、一片森林。茂密的野草把地面挡住了几分,在他眼里那成了模糊一团,飘忽不定,犹如空中的云烟。草根包着厚厚的鳞皮,白得出奇,还带着些褐色的斑点,就像是白烨树。总之,他的眼前俨然就耸起了一座森林,不过那是一座新奇的森林,这样的森林他生平还从来没有见过,古怪极了。

几只蚂蚁东一转西一拐地爬过他的鼻子旁,回过身来仰头望了他一眼,又大摇大摆爬开了。看去都有牛那么大,也就是说,有如在高山顶上看山下的牛似的。看着看着,一会儿就爬得看不见了。

哈,这些小家伙倒是逗人喜爱!——他心里迷迷糊糊地想。他把头靠在前臂上,只觉得眼前的树林子突然一黑,天地一个倒转,人就昏了过去。

约莫过了十分钟,他才苏醒过来。恍恍惚惚的,又恢复了知觉。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时而似醒时而似睡。他的五官似乎都各管各的,互不通气了。有时他呆呆地一个劲儿瞅着地上;有时他闭目养神,耳朵却张得大大的;有时他脑袋一歪,贴着地面,鼻子拼命吸着那淡淡的泥土香、那浓烈的草根味,有时还有土壤里那股腐熟风干的气息。

可是不对。他仰起头来听了听,听见开阔地上有人在轻轻说话,跟这儿相距不过十码光景。他从草丛缝里看了一下,却看不清楚。他想那也许是自己弟兄,于是提起嗓子就想去招呼,可是一下子他呆住了。

开阔地上有日本人!他分明听见说话的人都带着异样的喉音,声调古怪,讲起话来急巴巴的。我要是落到了这帮日本佬的手里……他吓得气都透不过来了。想起平日零零碎碎听到过好些“日本酷刑”的传闻,他顿时像脑袋上挨了一鞭。糟糕,这下子我要给他们砍脑壳了。鼻子里不觉缓缓喷出一口气来,势头之大,把鼻毛都吹动了。他听得出他们是在附近转悠,他们说话的声音突然一声声都直刺他的耳鼓。

“独科[195]?”

“塔本科科[196]。”

他们又闯进了草丛走来走去。他听见他们走得愈来愈近了。他忽然像唱小调似的,莫名其妙地暗自叨叨个没完:“独科·科科·可乐,独科·科科·可乐。”他把脸扑在泥里,差点儿把鼻子都压扁了。他死死忍住不敢出声,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在那里抖动。我得去拿枪。可是刚才只顾往草丛里爬,他把枪丢在一两码外的地方了。要是去拿的话,准会让他们听见。

怎么办好呢?他拿不定主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他实在受不了,他把脸尽往地里钻,连气都不敢出。日本兵却在那里笑了。

威尔逊想起他曾经动过山洞里的那些尸体,就在心里默默申辩起来,好像这会儿已经做了俘虏似的。不不,我不过是想找些小玩意儿做个纪念罢了,各位都是明白人啦,我这并没有伤害了谁。各位要这样对待我的弟兄只管请便,我看这没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对死人就谈不上什么伤害了。草踩得簌簌直响,日本兵离这儿只有五码了。他心里倒是曾经一动,想要冲过去拿枪,可是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哪一边爬过来的了。压倒的草早已都挺直了,认不出哪是来路。唉,真是的。他绷紧了身子,把鼻子尽往泥里挤。伤口又在一阵阵跳动了,眼睑下忽然出现了一连串同心圆,有蓝的,有红的,也有金色的,向他脑子里直钻。千万千万,但愿我能逃脱这场大难。

日本兵已经坐了下来,在那里说话呢。其中一个还在草里躺了躺,一阵窸窸窣窣,直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想咽一口唾沫,可是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似的。他怕要打恶心,便把嘴张开了,口水漫过嘴唇直往下淌。他感到自己气味逼人,一股是胆小鬼的刺鼻的臭气,一股是发酸的血腥气,好像走了味的隔夜牛奶。想到牛奶,他一时恍若又回到了他女儿梅当初出生的那间屋里。他似乎闻到了她那股娃娃的气味,就是牛奶味,爽身粉味,再加上一股尿味,几股气味混在一起,重新又变成了他自己身上的臭气。他真担心日本兵会闻到他的气味。

“尤基马施[197]。”有个日本兵说了这么一声。

他听见他们站起身来,又打了几声哈哈,就走了。他只觉得两耳嗡嗡直叫,脑袋也搏动起来了。他把拳头攥得嘎嘎作响,脸又死命顶住了地,这才勉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浑身上下从来也没有感到过这样软绵绵的,这样筋疲力尽。连嘴都发抖了。真要命啊!他脑袋一阵阵发晕,想要打起点精神来,可是怎么也办不到。

威尔逊昏迷了半个小时,才缓缓苏醒过来,荡荡悠悠的,知觉是恢复了,头脑里却还是一团迷糊。他好大半天躺着不动,只是用手捂着肚子,想不让血再流出来。心里直纳闷:大伙儿都到哪儿去啦?他到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落得孤身一人了。真是,竟然把一个弟兄丢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他想起刚才近在咫尺有日本兵在说话,可现在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心底的恐惧,有如残渣重又泛起。他不信日本人已经走掉,所以还是一动不动的,又静伏了几分钟。

他真想知道自己的部队上哪儿去了,想起他们抛弃了自己,心里觉得恨恨的。我对待自己的弟兄,一般该说是很不错了吧,可他们居然把我丢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干出这种事来,也简直太混账了。要是换了我的话,我就一定不会把人家撇下。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种缺德事儿现在来谈好像也是隔靴搔痒,有点不切实际。

威尔逊冲着草里打了个大呵欠。气味有点难闻,他就把头避开了,往旁边爬过了一两尺。心里的怨气突然冒了出来。我给自己的弟兄出了多少力气,他们就是从来不晓得感激。那一回我给他们弄来了酒,老雷德居然疑心我要骗他的钱。他叹息一声。自己的弟兄都不信任,天下哪有这样混账的道理?居然疑心我骗他的钱!他摇了摇头。还有那一次,我不过是打了几枪,打掉了那么一棵小小的树,克洛夫特就那样揪住了我。要不是我没防着他这一手,老实说凭他这么一个小不点儿,我真可以把他一撕两半。可就算我有点儿胡来吧,你就这样对付我,那也未免太辣手了吧。他一时浮想联翩,一件件地回忆起自己都受过弟兄们哪些委屈,在愤愤不平之中得到了一种满足。我请戈尔斯坦喝酒——我倒是一片诚心,可他胆子小得要命,连要都没敢要。还有加拉赫,骂我是没脑子的穷小子,没根基的白人渣滓。这又何必呢!他妻子死讯传来的时候,我对他倒是蛮同情的,他们这帮子人就是不懂情义,只顾自己逃命要紧,别人就都管他娘了。他觉得身子软得厉害。我是有病,可克洛夫特也用不着那样刁难我啊,我肚子里的家伙都坏得一塌糊涂了,叫我有什么法子呢。他叹了口气,眼前的野草渐渐模糊了起来。真是,居然丢下我溜之大吉了,也不管我是死是活。他想起他们一路老远而来,不知道如今自己是不是爬得回去?他撑起身子来爬,才爬了几尺,就痛得停住了。他迷迷糊糊似乎意识到自己受了重伤,如今困在这不毛的荒山,方圆多少里以内没有一个地方可去。可只是迷糊了一下,并没有印进脑子里去,因为这一阵子拼命爬,他又累得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他听见有人哼了一声,过一会儿又是一声,这才吃了一惊,原来出声哼哼的就是他自己。真要命!

太阳晒得背上发烫,周身也都热乎乎的,非常受用。慢慢的,他觉得自己似乎陷进了泥土里,四下的泥土漾起一股暖意,托住了他。草茎、草根、土地,无不散发出阳光的清香。脑海里便不觉出现了翻松的泥土、汗气腾腾的马匹,思潮打了几个旋涡,也跟着流回到了当年。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他坐在大路旁的一块石头上,看着那个黑人姑娘在面前走过,棉毛紧身衣里一对奶子颠呀颠的。他心想,就在当天晚上他约好要跟个姑娘见面,可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道她可晓得我其实还只十六岁?肚子里因为伤口的作祟,隐隐感到有些难过,热烘烘的,竟像是动了欲火似的,身子仿佛飘飘荡荡,既不是坐定在他生身老家门前的大路旁,也不是困处在这满山沟的野草里。朦胧的欲念一阵阵在头脑里闪过。眼前这一片迷离起伏的茂密野草,在他看来只觉得像是一座高高的森林,自己是不是在丛林里呀?他想不起来了,反正在他闻来觉得这里的气味挺大,跟记忆中丛林里那股浓浓的臭味都合而为一了。妈的,要是能再闻一闻女人的气味该有多好呢。

鲜血透过手指缝往外渗,一滴滴流得更快了。他连汗都出来了。他真想喝点什么。那男欢女爱、神魂颠倒的光景,叫他想得都出了神。他在津津有味地回味女人的肚子和大腿摸上去是怎么个感觉,跟女人亲嘴又是怎么个滋味。阳光一片灿烂,惬意极了。这个人之大欲要是不能经常得到解决,危害可就大了。我敢断定,我的肚子所以老是跟我闹别扭,化了这一肚子的脓,原因也正在这里。一想到这里,他的白日梦马上就惊醒了。我可不想动手术,一动手术准得给他们弄死。等我回去,我就去跟他们说,我坚决不干,我就对他们说我的脓水已经全流掉了,我的肚子已经全好了。他有气无力地笑了出来。嘿嘿,等我那伤口结了疤,我就有两个肚脐眼了,上面一个下面一个。真不知道爱丽丝见了会怎么说呢?

太阳躲到云头里去了,他身上一冷,不由打了个寒噤。神志便又暂时清醒了一阵,内心顿时觉得又惊恐又苦恼。他们不能把我丢在这儿不管啊,弟兄们也该回来救救我啊。野草随风起伏,沙沙的响成一片。他伤心地听着这响动,渐渐意识到了一个他所不愿意正视的事实。我得挺住啊。他强打精神,好容易在草丛里站了起来,看到了一个个小山包和穴河山的悬崖陡壁,可是站不了一会儿,便又扑面倒下,冷汗直流。他对自己说:我是个男子汉。我不能垮下去。我从来没有让人家小看过我,今天这脸也决不能丢。为人决不能胆小,一胆小就脓包了。

可是他只觉得四肢发冷,一个劲儿地打战。太阳又露了脸,但是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他又听见了哼哼声,一声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他猛地浑身一震,心里打了个闪缩:这哼哼的是我啊。身上又痛起来了,像是有锤子锤打着肚肠。“王八蛋!”他突然脱口骂了出来。他痛得怒火直冒,听见自己咳了几声,从指尖缝里出来的是血。他还当这血是别人的呢,他真没有想到血竟是这样热乎乎的。“我好歹得挺住。”他咕哝了一声,便又不省人事了。

事情全弄糟了。山口的入口处封锁了,这会儿日本人怕已经把情报都上报指挥部了。侦察部队的行动完全暴露了。再一听说威尔逊没有跟上部队,克洛夫特真差点儿要暴跳如雷了。他瞪出了两只眼睛,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薄薄的嘴唇气得发了青,攥紧的拳头对着巴掌捶了又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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