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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陶土与粪土(9)

“我看没问题。”威尔逊说。帐篷外有个弟兄快步跑过,听到这匆匆的脚步声,雷德心里一沉。他听熟了,这是暴风雨到来时去找地方躲避的声音。他不觉又叹了口气,暗自嘀咕:“活了这大半辈子,大事没干成一桩,倒弄了个胆战心惊的毛病。”

威尔逊说:“你们看见史坦利这老小子没有,如今他下士当定了,那副样子才真叫得意呢。一次他给一个新来弟兄讲穆托美岛的登陆经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正好让我听见。我听见他说:‘这一仗打得可苦了。’”威尔逊忍不住笑了。“承他的情,算是承认咱们打苦了,老实说本来我倒还不好意思说呢。”

加拉赫啐了一口。“史坦利要是敢来对我胡说八道,我可便宜不了他。”

“就是。”不过雷德听了这话,心知加拉赫和威尔逊还只当他那一回在海滩上是不敢跟史坦利动手。得了,随他们怎么去想吧。倒是他听说史坦利要升下士,心里感到又好笑,又鄙夷:这真是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史坦利本来就是块当士官的料。想到这里他不禁喃喃自语:“上天堂嘛,本来就是靠拍马钻营的多。”

可惜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已经动了,他也很想补上那个下士的空缺呢。他差点笑出了声来,不过笑得却有点悲哀:怎么自己身上老是会冒出许多自己也想不到的东西来?他明白了:自己是上了军队的钩了。其实这也是老花招了,先吓唬你一下,再让你缝上几道勋表。这个下士,就是请他当他也不当……给他们个一口回绝,那才痛快呢!

近处打了个闪,紧接着就是一个焦雷,仿佛就打在头顶上。威尔逊说:“哎呀,这个雷可近了。”

暴风雨迫在眉睫,天空几乎已是乌黑一片。雷德重又一仰身躺了下去。他这个一向不愿意往上爬的人,今天竟会有这种心理……他慢慢地连拍了几下胸口,简直像在捶胸痛悔。他平生一直过的是独来独往的生活,总其所有简直可以打个包都扛在肩上。“家当愈大,要满足生活享受也愈是不易。”他本来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处世名言,可是今天不行了,今天这也消除不了他多少烦闷。他看来要顶不住了。他这个爱孤独的人,已经孤独得太久了。

“雨来啦。”加拉赫说。

一阵狂风冲着帐篷卷来,雨也随着来了,先还不猛,一迭声地打在帐篷的橡皮布上,可是转眼就大起来了。没多时,粗大点子的急雨早已下得像冰雹一样。帐篷都吹得歪歪斜斜了。远处又连打了几个响雷,头顶上的雨越发如泻而下。

帐篷里三个人都害怕了。看来这场狂风暴雨非同寻常!

威尔逊探起身来,把横杆使劲拉住,嘴里嘀咕:“要命!这么大的风。脑袋瓜子都要被削掉了。”铁丝网外的那一带丛林早已是一派枝叶零落的样子,像是给成群的野兽乱踩过一通似的。威尔逊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不由得直摇脑袋。营地已经看不清楚,漫天风雨中只见迷迷茫茫一片绿影,地下的小草小木早已给打得连头也抬不起来。风势猛烈无比,一直两膝跪地、苦苦拉住横杆的威尔逊,默默地感受到了这狂风的威力。他虽然早已把脑袋缩了进来,可脸上还是一脸的水。帐篷上的裂口和线脚里都滴下水来,一串串接连不断。帐篷口又飞进水来,一阵阵像浪花的飞沫,两路夹攻,要挡都没法儿挡。排雨沟里早已水满为患,水都漫到他们的床位上来了。加拉赫卷起了毯子,三个人就使劲按住了随风掀动的雨披,蹲在雨披底下,可是那脚却左躲右躲躲不开,只好眼睁睁泡在水里了。帐外早已积起了一大潭一大潭的水,水潭还在不断扩大,像许多庞大的变形虫,伸出脚来,把大地一块块吃掉了。威尔逊恨得直骂:“真要命!真要命!”

戈尔斯坦和里奇斯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一下,他们就赶紧到外边把帐篷桩子一个个打结实。转身回来,戈尔斯坦快快收起毯子,往防水的胶皮背包里一塞,就双膝着地,屈着身子,死死按住了横杆,生怕帐篷被大风掀翻。他大声对里奇斯说:“乖乖,真不得了!”

里奇斯点了点头。他那张难看的扁胖脸儿上满是水珠,一头沙色的头发根根竖起,湿淋淋地粘住在一块儿,拧成了螺旋形的一团。他的回答也放大了嗓门:“没有办法,只好等着!”可是风声更大,把他的声音淹没了,戈尔斯坦只听见“等着”两字,那拉得长长的调子像是在痛哭,引得戈尔斯坦突然一阵不寒而栗,浑身肌肤都起了疙瘩。他只觉得这天地之间除了乌云压顶、风雨逞狂以外,似乎已什么也不存在了。有时手里的横杆像是给冷不丁地一抽,力大势猛,简直就要脱手飞去,戈尔斯坦觉得自己的胳膊也随之也狠狠地一扭。身上湿得透之又透,草绿色的军用工装看去都发黑了。

他暗暗寻思:想起来海底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了。他在书上看到过,说地层底下也有风暴,今天这场狂风暴雨想必就有那样的规模吧。他尽管不胜惶悚,心心念念想着千万不能让帐篷倒下,可是对这场暴风雨还是觉得其味无穷。他想:当初混沌初分、开始冷却之时,天地恐怕也是这副模样的。想到这里他兴奋极了,仿佛这就是在看开天辟地。想得这样有趣,再去想帐篷是自讨扫兴,可是他却由不得自己。他相信他的帐篷是不会倒的:桩子打了有三英尺深,这里的土质又是属于黏土一类,吃得住很大的力。要是他早知道会有这样厉害的狂风暴雨,他还可以把帐篷好好改进一下,弄得安安稳稳,遇到再大的风雨也能顶住,他尽可以在里边坦然高卧,不会沾到一滴水,也不用操一点心。他对里奇斯有点生气了。原来这一带的暴风雨就有这么厉害,怎么也不关照他一声呢?里奇斯是个老兵了,按说心里总该有个数啊。戈尔斯坦早已在暗暗盘算下次搭起帐篷来该是怎么个搭法了。鞋里浸透了水,脚冷得很,他就把脚指头不停地上下扭动。他觉得这个扭脚指头的动作倒跟橡皮拖把的动作完全一致,大概那个发明橡皮拖把的人也有过类似这样的经历吧。

里奇斯却是抱着惊慌不安、听天由命的心理,看着这场狂飙施虐。他心里的想法是:上帝的大海绵里水涨了。丛林里密匝匝的枝叶狂翻乱滚,灰黑中泛着青光的天空给这动荡的丛林涂上了各种各样的绿,浓淡不一,鲜艳极了,里奇斯觉得那真是伊甸园里才有的奇观。他感觉到丛林在搏动,仿佛丛林就是自己肢体的一部分;那犹如成了一片金泥的大地,似乎也已跟他痛痒相连。他先是一个劲儿地瞧着丛林的奇翠异绿,随后又一个劲儿地瞧着那黄里泛赤的大地,他感到大地像是给这场暴雨刺得遍体鳞伤,发了高烧,脉搏急促。这排山倒海的雨势,使他胆战心寒。

里奇斯不禁肃然深思:这真是“予也上帝,取也上帝”。在他的一生中,暴风雨可说是个基本的组成部分;打了这么多交道,对暴风雨他已经害怕了,逆来顺受了,终于相信受这个磨难是理所当然的了。他眼前仿佛又看见了父亲那发红起皱的脸,看见了父亲那一对沉静忧郁的蓝眼睛。父亲说过:“奥西[46]呀,我得告诉你,我们靠种地谋生的,平日累死累活地干,大把大把的汗水往地里浇,等到活儿都干好了,假如仁慈的上帝要不让你收,一场大风大雨就可以把庄稼全部报销。”在里奇斯的思想上,这大概可以算是天经地义第一条了。在他看来,他这一辈子一直是跟着父亲在同生荒地、病虫害苦苦搏斗,只靠一头日渐衰老的骡子,爷儿俩种了这么些地,可是往往只要遇上一个昏暗无光的夜晚,一夜之间就会落得前功尽弃。

戈尔斯坦打帐篷桩子的时候,他是帮了忙的,因为邻居请你帮忙,那是不可不帮的,对方虽说是个陌生弟兄,可既然同睡一顶帐篷,好歹总是个邻居吧。不过他内心却暗暗认为加固帐篷只怕是白费力气。他想:天道终究是天道,世人就是不肯顺应天命。假如上帝存心要这场狂风暴雨吹倒他们的帐篷,他们就是拿铁犁来压住,帐篷也还是要被吹倒。可此刻谁担保他家乡密西西比就没有在下雨呢,所以他又默默祈祷,但愿这场暴风雨不要毁了父亲地里的庄稼。上帝啊,庄稼还只刚刚下种呢,可千万不能被冲走啊。里奇斯虽是在祈祷,心里却不敢抱半点希望;祈祷不过是表示他的心虔诚罢了。

一阵狂风,像一把巨大的镰刀在营地上呼呼地削过,把椰树叶子大串大串斩了下来,洒得雨点好似炸开的炮弹。他们看着看着,只见一顶帐篷猛地脱桩而起,直飞到天上,好像一只惊恐的鸟儿拼命扑打着翅膀,一下子就给风卷走了。戈尔斯坦扯开了嗓子说:“这会儿不知道前方怎么样。”原来他是想起了类似这样的营地散布在丛林中还有不少,一直到几里以外都有,想想心里发急。里奇斯却耸耸肩膀,也扯开了嗓子回他一句:“该顶得住吧。”戈尔斯坦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他到侦察排一个星期来,一直是在干筑路的活儿,见到的无非就是眼前这一两英里长的路。万一此刻敌人真要是趁着狂风暴雨发动进攻,会怎么样呢?他觉得那真是不堪设想。他双手抓着横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还只能勉强拉住呢,叫他怎么去应付别的?他担心日本人说不定现在已经攻到他们的营地上了。这会儿机枪工事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当班放哨的?他就说:“精明的军事家就拣这种时刻发动袭击。”

“那倒是。”传来了里奇斯平静的回答。这时风已经暂歇,他们都放低了嗓门,口气显得有些迟疑,像在教堂里说话似的。戈尔斯坦放开了横杆,胳膊里酸痛的感觉渐渐都消失了。他心想:一定是血液循环,把滞积在肌肉里的“疲劳素”冲走了。这场暴风雨恐怕也差不多了吧。坑里早已泥糊糊的,弄得一塌糊涂,戈尔斯坦看着不禁发了愁:这一晚上可怎么睡呢?他打了个寒噤,这才猛然意识到一身衣服水淋淋的,贴在身上又冷又沉。

一会儿风又大起来了,保护帐篷的无言而紧张的搏斗再一次开始。戈尔斯坦觉得这就好比门外有个力大无穷的人想要把门打开,自己拉住了门抵死不放。他看见又有两顶帐篷卷上了天,帐篷里的人东奔西窜,想另找个地方安身。其中就有怀曼和托格略,两人连笑带骂的,一头冲进他们的坑里。怀曼进门就嚷:“头上的帐篷呼的一下就不见了。”那瘦瘦的稚气的脸上嘴巴咧得大大的,做出一副傻笑。“哎呀,这样的事儿真少见!”他这一声嚷的面部表情似喜非喜,说惊非惊,仿佛自己也拿不准这场暴风雨到底算是一场浩劫呢,还是一台好戏。

“你们的东西呢?”戈尔斯坦大声问。

“丢啦。全吹走啦。我的‘半自动’也扔在水潭里啦。”

戈尔斯坦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枪呢?枪倒是吊在坑儿顶上的横杆上,泥泥水水却溅上了不少。戈尔斯坦心里很不高兴,事先怎么没有想到呢,看到暴风雨要来了,应该用穿脏的衬衫先把枪裹起来才是。可见自己还是个雏儿兵;是老资格的话,就决不会忘记把枪保护好。

托格略肉鼓鼓的大鼻子上不停地滴下水来。那厚墩墩的下巴一动,就只听见他拉直了喉咙说:“你们的帐篷顶得住吗?”

“难说!”戈尔斯坦也哇哇直嚷,“不过桩子你可以放心。”于是四个人就一起挤在坑里,在坑里也只能蹲着。里奇斯眼看自己的脚都陷进了泥浆里,后悔没有早些把鞋子脱了。不过再一想:人也就爱多事,穿了鞋子又怕沾水,其实一双鞋子能值几何,真犯不上操这个心。一道细流顺着横杆不断往帐篷里淌,都滴落在他屈起的膝盖上。身上的衣服早已冰凉,所以水滴在身上反而觉得暖和。他不禁叹了口气。

一阵特大的狂风吹得帐篷鼓了起来,鼓得满满的活像一个气球,就在这当儿突然啪的一声,横杆断了,雨披撕开了一大条口子。帐篷落下来,像一块湿被单正好罩在他们四个人身上,他们懵懵懂懂地胡拉乱抓了好一阵,也没有能甩掉,后来倒是大风把帐篷布渐渐掀了起来。怀曼罩在帐篷布底下只觉得好笑,他束手无策,只能两手瞎摸。不防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倒在泥浆里,蒙住了脑袋,挣扎不得。他笑了,“我的天爷爷!”好比落在一只麻袋里出不去,他无可奈何,只有苦笑。心里还直嘀咕: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只纸袋都别想撞个洞钻出去。一句笑话,逗得他越发觉得事情滑稽了。他就喊了一声:“你们都在哪儿啦?”话音刚落,瘪掉的帐篷忽然又鼓了起来,好似扯起了一张满帆,一下子便挣脱了剩下的最后一点束缚,打了几个盘旋,腾空而去。一根桩子上还残留下半小片雨披,在大风中扑动。四个人在坑里站起身来,风大站不住,只得又蹲了下去。在看去无限遥远的天边还剩下一角晴空,地平线上还托着一轮落日。雨愈来愈冷了,简直透体生寒,冻得他们直哆嗦。营地上的帐篷十之八九已经被吹倒,间或有个战士一步一滑地在泥浆里走过,给大风一吹,更加晃晃悠悠,看去就像放得太快的电影,人走路都一跳一跳的,别扭极了。托格略直嚷:“哎呀呀,冻死我啦。”

“咱们快离开这儿吧。”怀曼说。他浑身泥污,两片嘴唇不住打战。“这要命的雨!”

他们爬出了坑,撒腿往车场里跑去,车场里有卡车,躲在下风处可以挡掉些风雨。托格略一迈腿就跌跌撞撞,仿佛身子忽然压不住分量,浮了起来,只能听凭风的摆布,自己做不了一点主。戈尔斯坦却冲他喊了一声:“我把枪给忘啦。”

他也使劲大叫:“还要枪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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