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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草木与幻影(34)

他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说上嘴就胡话连篇,总要讲上好几分钟才罢,声音微弱而刺耳,有时却又会纵声大叫。那两个抬担架的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许他们也压根儿不想要听懂。

“我驻扎在堪萨斯的赖利堡那阵子,认识当地的一个女人,她总是招我到她家去住,跟我就像夫妻一样。我从来不住那要命的营房,我骗他们说我老婆就在镇上。那女人总是烧好吃的给我吃,替我缝缝补补,浆得军装笔挺,服侍得那个周到啊。真是没说的。”说到这里他朦胧一笑,“我还带着她的照片哩,等一等,我拿给你们看看。”他伸手到口袋边摸了摸,却又把这事给忘了。“她还以为我是没有老婆的,我也就索性将错就错,等这仗打完了,我倒还很想跟她同居下去,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不要,那不是太傻了吗?我犯不上做这种傻事。我骗她说我是大学毕业生,她也相信了。女人嘛,你只要经常跟她在一起睡觉,你说什么鬼话她都会相信你。”他叹了口气,无力地咳了两声,嘴角边又挂下一道细丝般的血来。他心中有些害怕,不过他把头摇摇。身子疲软,这气可决不能泄。“等我回到部队,那帮大夫替我治好了伤,我还不照常没事儿?”他摇了摇头。尽管这颗子弹打得他够呛,叫他断断续续流了一天半的血,尽管他在担架上又震又颠,尝够了伤口的剧痛,他可始终没有起过撒手的念头。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做。

“不瞒你们大家说,我也认为跟黑女人睡觉是要不得的,可我有时候碰到黑女人还是有点按捺不住。当初我爸爸家的门前就有个黑妞儿差不多每天都要走过,走起路来屁股摆呀摆的,那模样儿我到今天都还记得。”

他探起身来,用胳膊肘儿半撑着,神情安详地对里奇斯望了片刻。

“你跟黑婆娘睡过觉吗?”他问里奇斯。

里奇斯收住了脚步,放下了担架。威尔逊这句话他听明白了。他冲着威尔逊喝一声:“你给我少说这种话。”他气喘得像大声的抽噎,两眼直愣愣望着威尔逊,仿佛怎么使劲也聚不拢自己的目光似的。“你这种话我听够了!”他尽管精疲力竭,还是大为震惊,所以话都不觉冲口而出。“说这种话,也不知道害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里奇斯,你这人就是没有种。”威尔逊说。

里奇斯气得直摇头。他从小就懂得有许多事是做不得的。在他看来,弄个黑女人玩玩不仅是一种罪过,也是一种花大钱的玩意儿,做这种过于出格的事,是要短寿的。“别胡扯啦,威尔逊。”

可是威尔逊早已迷迷糊糊了。身上热烘烘的,四肢懒洋洋、美滋滋的,使他错以为又已临到销魂落魄的时刻,心头无端升起一股炽烈的欲火。他闭上了眼,回想起一个明月夜,在家乡镇外的河滩边。他有气无力地扑哧一笑,不防喉咙口却咕嘟冒起了一口痰。他把痰往肚里一咽。这时他只感到两颊一缩,竟身不由己地轻轻哭了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哭得奇怪。

他突然又感到了嘴里的难受,觉得嗓子眼儿里都干焦了。“哥们儿,给我点水喝好吧?”没有人搭理他,他就耐着性子再央求:“只要喝一口,喝一口怎么样,哥们儿?”

他们总是不搭理,威尔逊生了气。“真要命!哥们儿,给我点水喝呀!”

“忍着点儿。”里奇斯嘶哑着嗓门说。

“哥们儿,只要你们给我点水喝,要我怎么都行。”

里奇斯把担架放下。威尔逊的喊叫吵得他心里烦躁。除了威尔逊的喊叫,现在也已经没有别的能惊动他了。

“你们这些家伙,真是浑蛋啊。”

“你不能喝水。”里奇斯说。其实他并不认为给威尔逊喝水就有什么害处,所以格外觉得于心不忍,但是对威尔逊他却又有股怨气。心里说:我们都还喝不上呢,又有谁嚷嚷过?“威尔逊,你不能喝水。”他的口气是斩钉截铁的,威尔逊只好又昏昏沉沉地做他的乱梦去了。

他们抬起担架,勉强走了几码,就又放了下来。西斜的太阳已经悄悄接近天边,天气比较凉些了,不过他们也不大在意。他们有威尔逊这个包袱要背;他们得一直这样走下去、走下去,永远也别想把他甩掉。他们并不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的,但是在筋疲力尽之余渐渐就有了体会。他们只知道自己一定得走下去,因此也就硬撑着走下去。里奇斯和戈尔斯坦跌跌撞撞地从下午一直走到天黑,虽然一次走不了几步,但是一点一点积少成多。到他们停下过夜、把自己的两条毯子抽一条给威尔逊盖上、两个人肩挨肩挤在一条毯子里昏昏睡去的时候,他们俩已经撇下布朗和史坦利抬着威尔逊走了五英里路了。丛林已经不远了。他们虽然并没有说,可是在翻过最后一道山冈的时候两人都曾在山顶上看了一眼丛林的影子。明天他们就可以睡在海滩上,等登陆艇来接他们回去了。

十一

达尔生少校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那天早上——也就是侦察排出发后的第三天早上——将军为了要弄一艘驱逐舰来配合坊远湾的登陆作战计划,专程到兵团司令部去了,这样一来,留在岛上指挥作战的实际上就是达尔生了。虽说四六○团团长纽顿上校以及康安中校论军衔都要高于达尔生,但是将军不在,指挥作战却是归达尔生负责的,现在他这个负责人就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正面战场上发动攻势以来已经连续推进了五天,直到昨天才停了下来。攻势受阻也是意料中事,因为五天来的进展早已超过了预定的计划,看这形势日本人的抵抗可能还会加强。为此将军在临行前嘱咐达尔生不妨原地踏步。“今天估计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情况,达尔生。我看日本人总要发动一两次反击,但是那也无须担心。只要前线总的说来能够保持一定的压力就行。等我搞到了一两艘驱逐舰,咱们一个星期就可以结束战事。”

指示是简单明了的,但是战事的发展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将军的飞机起飞后不过一个小时,少校就接到了一份大伤脑筋的军情报告。五连的一个班深入丛林侦察,在离他们最新的阵地一千码处,发现一个日军营地上已经空无一人。要是他们报告的方位没有什么大错的话,这个营地已经接近远役防线的后方了。

少校起初根本不相信这个报告。他还记得蓝宁中士作假汇报的事,这说明有许多班、排长并不真在那里执行任务。不过今天这个报告倒又不见得是假的。真要是谎报军情的话,说遭遇敌人抵抗啦,部队被迫撤回啦,那才差不离。

少校搔了搔鼻子。十一点钟了,高高的太阳已经在作战处的帐篷顶上烤了好半天了,帐篷里热得难受,还有一股烫帆布的干臭。少校汗水直流,从旁边卷起的帐篷布下看得见营地的一角,笼罩着一派迷离的热气,强烈的反光刺得他两眼发花。他感到口渴,空着个肚子在那里思想斗争了好一阵,决定不了要不要派个文书兵到军官食堂去取一杯冰啤酒来,军官食堂里有冰箱。可是连这他也觉得太费事了。这种天气,最好是什么也别干,就在办公桌后边坐着,等下面把报告送上来。不多远以外有两个军官在那里窃窃私议,说的是下午不知能不能坐吉普车到海边去游泳。少校打了个嗝。他觉得肚子里不舒服,逢到特别热的大热天他肚子里总是这样不舒服。他把扇子慢慢地扇了两扇,心里有点焦躁。

一个中尉懒声懒气说:“听到有个小道消息,当然要问根据的话是完全没有根据的,说是等这一仗打完以后,上面就要派一些女护士到咱们这个部队里来了。”

“咱们还应该在海滩上弄个浴场,造上两间更衣室。这样一弄还蛮不错咧。”

“可那时候咱们又要开拔出去了。步兵总是最倒霉。”那个中尉点上了一支烟。“不过说心里话,这儿的仗我是真不想再打下去了。”

“为什么?名垂史册的时刻到了,当仁不让。这种时候往往也最艰苦。”

少校又叹了口气。他们已经在等这一仗结束了,他听得不禁犯了愁。那份军情报告怎么处理好呢?他感到隐隐有些内急。要没有这些烦心事的话,带着这么一种想上厕所的感觉在这里熬会儿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远处打炮了,低沉的回声在午前闷热的空气中震荡。少校抓起桌上的战地电话机,摇了两下,对接线员咕噜了一声:“给我接‘潜力红五号’。”

他指名要五连连长来接。“喂,‘风车’吗,我是‘拉火绳’。”他用的都是代号。

“什么事,‘拉火绳’?”

“我今天早上接到你的一份报告,编号三一八,你还记得这个报告吗?”

“记得呀。”

“这玩意儿是真的吗?话可要跟你说清楚,‘风车’。如果查出来是你的部下虚报军情,你给他打了掩护,小心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没有的事,肯定确实。我亲自核实过,我盘问过那个带队的班长。他一口咬定绝非谎报。”

“好吧,那我就——”少校想了想他经常听到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那我就假定你所报属实,而后决定对策。如果所报不实,可不是闹着玩的!”

少校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将军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今天走了呢?他暗暗埋怨将军缺少远虑。如今报告已经证实,那就应当立即采取行动,可是他真不知道该从何入手。不管它,还是先上厕所去吧。

坐在木板圈上,露出的肚子给太阳烤得烫乎乎的,少校想静下心来考虑考虑。可是又有别的事来分了心。大热天粪坑里臭气冲天,他在上面也闻到了,心里就暗暗决定,下午要派一些人再给挖一个军官厕所。烈日当头一晒,他那张红脸给晒得满脸是汗。这一回厕所顶上可要有个遮盖才好。他望着厕所外的竹篱笆,心中愁闷。

唉,他还能有什么高招呢?看来也只好调一个排去占领那个空营地了。如果能够顺利占领,下一步如何行动,就到时候再伤脑筋吧。一阵微风拂面,勾起了他的思念,他想起了海滩和凉快的海水,想起了棕榈林立的海边景色。藏在远方丛林里的日本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说不定,他们的作战处长这会儿也正在出恭呢。想到这里少校不觉咧嘴一笑。

不过日本人是肯定出了什么问题。近日打死的日本兵显得愈来愈瘦了。这一带的岛屿按说都在封锁圈内,日本人是根本得不到半点给养的,不过海军也不见得就那么靠得住,对这种事他们未必就肯说实话。少校感到厌烦透了。这样的难题为什么偏要由他来做出决定呢?木板圈下苍蝇嗡嗡地叫得正欢,他听得连时间都忘了。有两只苍蝇还擦着他的屁股飞过,他感到一阵腻味,鼻子里哼了一声。是真该挖个新的了。

他撅起身来,马马虎虎拿手纸一揩,因为纸是湿的,昨天晚上下雨,淋湿了。应该想个办法把手纸藏得好些,就这样用个蹩脚铁皮罐可不行。少校想了一下,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可使手纸免遭淋湿。这个鬼天气,熏得人都懒洋洋的!

起来以后,他就到军官食堂去了下,要一杯冰啤酒喝。一个炊事兵问他:“你好吗,少校?”

“好。”他抹了抹下巴。心里嘀咕了一下。“啊,对了,奥布赖恩,这两天我的肠胃又有点儿不舒服。你们的锅盆都擦洗干净了吧?”

“你还会不清楚吗,少校?”

他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看了看帐篷里还没坐上人的木桌子和两边的板凳。军官用的灰色金属菜盘早已在桌上摆好。少校就说:“盘子不能摆得太早。摆在那儿不是引苍蝇来撒野吗。”

“是,长官。”

“好,要改进。”他等奥布赖恩动手收了盘子,才穿过营地,回作战处的帐篷里去。看见有几个士兵躺在他们的小帐篷里,他很生气。正在嘀咕这不知是哪个排里的士兵,猛地又想起了那份报告。他就赶紧回到帐篷里,拿起电话,命令“风车”派一个排携带全副装备去占领日军撤出的那个营地。“你要跟他们随时保持联系,半个钟点后向我报告。”

“赶到那儿就得半个钟点。”

“那好吧。反正占领营地以后,立刻向我报告。”

发烫的帆布下,时光过得好慢。少校简直如坐针毡,心里暗暗希望派去的部队最好完不成任务退回来。不过,他们真要是占领了那个营地,下一步又当如何呢?他给四六○团后备营营长挂了个电话,要他抽调一个连的兵力,在一小时内准备完毕待命。

“我只好把他们从筑路工地上拉下来了。”

“拉就拉吧。”少校吼了一声,还轻轻骂了一句。要是忙了半天结果落个一场空,筑路工地上就要白白损失一连人半天的工时。可是他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因为,派去的那个排如果能把远役防线的这个中心点占领下来,那就理应乘虚而入。少校现在都是在按军事教本上的原则行事了。

三刻钟以后“风车”来了电话,报告说派去的那个排一路没有遭遇抵抗,已经占领了日军的阵地。少校伸起粗大的食指挖了挖鼻子,真想象不出被这大毒日头烤得火烫的丛林那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那你这个连就留下一个班,其余全部开上去,炊事人员可以留在后边。你那里还有干粮吗?”

“有。可我的背面和两翼怎么办?这么一来我们突出在三连和六连的前面就足有一千码啦。”

“那我自有安排。你只管去吧,限你在一个小时里带领部队到达。”

挂上了电话,少校心里直叫苦。这下子就得来个全面调动了。四六○团待命的后备连也只好派去填补突出部两翼和背面的空缺了,一连人拉上去都还嫌单薄呢。日本人为什么撤走了呢?莫非是个圈套?

少校想起,正是这个空无一人的日军阵地,昨天晚上曾经挨过炮兵一顿狂轰。可能营地上的日本守军指挥官偷偷把部队撤到了别处,谁也没让知道。日本人是有这种情况的,他也听说过不止一回了,可是总觉得似乎有点难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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