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记得到底是跑了多久，跑过走廊的尽头，跑过操场，跑过校门，跑到车水马龙的街道……林向南终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让自己停下来。
那是一棵十分茂盛的梧桐树，生长在偏僻小巷的路旁，四周有乘凉的老人在手握着蒲扇聊天。
林向南安静地站在这颗树下，气息逐渐平稳。她久久的看着被冷汗浸湿在手里的那13枚硬币，开始怀疑这并不是夏天。随之，疲惫的双眼里破碎的片段开始旋转。
学校里每一个季度都会组织学生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全学校的学生都有份，从低年级开始，到高年级。午休一过，班主任和班长就会组织好各自班级的同学站好队做准备，等上面的命令一下，就起步跟紧别的班级后面出发，一个接连一个，往往这时候马路上的交通就会出现瘫痪的现象，一辆接着一辆的私家车和路人被斩断了般相隔在马路两边。
因为难得的放松，抱着便宜了一下午娱乐心情的同学，大多都会在还没有战队前就偷偷在便利店买一些零食藏在校服里。尽管老师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每个学生的校服里小腹的位置都比以往要膨胀，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样的情况在一年之中也是屈指可数，只要他们不是特别过分，老师就会抱着宽容的心态尽量不去为难。
唯独林向南，这样对所有人都通用的难得特权，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可以拥有。
缓慢向前的队伍，不用很仔细的去看就能发现，在所有被零食撑大校服的人里，只有林向南单薄的身子和平坦的小腹始终如初，走起路来不用刻意地去用手摆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的校服。尤其风一吹，有余缝的校服布料便向身体方向自然的贴合，完全没有涨起的零食袋子的棱角。
与其他被撑得鼓鼓的校服相比，更像是一种讽刺。
每次有这样的活动，她都只能无奈地将过于悠闲的双手垂荡在身体边。
仔细想想……也不是全部都如此。
起初的时候她还会摆摆样子，从家里的某个角落翻出很久前喝空的雪碧瓶，然后倒上水，拧紧瓶盖，在绿色的瓶身的掩盖下，假装这真是一瓶一晃便被气体撑得瓶身鼓鼓的碳酸饮料。可是这样的把戏维持了2次就被她的同学看出了端倪。没错，无论一路怎么颠簸都没有细小紧凑的气泡直升，哪怕是拧开瓶盖时也没有特征性的“扑哧”响，林向南仰起头瓶口对住干涩的嘴巴，滑入喉咙的，是完全没有味道的水，不会让她因为胃里聚满的气打个嗝。
这些细小的特征轻而易举地出卖了她。
继续伪装下去，也只是会在周遭的鄙夷下更难堪而已。
她永远都会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屈服，开始一点一点地放低姿态，开始去怀疑，人是不是真的有贵贱之分呢？
当时林向南所在的学校，虽然说每个季度都会组织学生去看电影，但是电影的质量以及内容吸引人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学校的领导以最低价钱和当地电影院合作，以大量团购的方式连电影票都用不揽入，学生就可以直接排号入座。这些低价的电影，大多都是在票房排行榜上找不到踪迹的影片，亦或者是过时的旧电影，更倒霉一点，还会偶尔放出学生最没兴趣的爱国战争大片。
而那次，却出奇地播放了爱情影片，多年前风靡一时的《瘦身男女》。
尽管是多年前的片子，但是刘德华和郑秀文两位几乎无人不知的演员出现，还是让整个偏于黑暗的电影院沸腾了一时。
林向南班级的位置靠于前方偏左一点，离大屏幕很近。略有一点震耳的伴着字幕“电影制片厂”的音乐响起，瞬间亮起的光线晃的林向南有点眩晕。身边一排排座位上的同学正相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聚精会神的盯着屏幕，难以掩盖的兴奋表情。
那个中日合资的经典爱情电影讲的是——
一对很胖很胖的男女因为各自所爱减肥，终于如愿变成了瘦子。最后女主角在见到初恋男友的那刻，忽然发现在那段减肥的时光里，她早就爱上了那个男胖子……
这是林向南在很久很久以后，通过学校电脑百度到的大致内容。
她记不清当时这个片子到底讲了什么，尽管周围时不时地发出断断续续的掌声，还有女生感动得热泪盈眶，喃喃自语。因为在那90分钟的时间里，林向南捂着干瘪的肚子，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影片里过多的美食上。
是装满旅行包的各种各样的花样零食，是在小餐馆里诱人的面条，是在爆发后男主角点爆的龙虾螃蟹满桌……林向南恍惚看到，它们在朝她招手。
嘴里不知不觉的就分泌了好多唾液，胃也开始反酸，周围的学生已经肆无忌惮地拿出在便利店买的小零食开始咀嚼起来，那一声声牙齿咬合发出的声音混乱地敲击着林向南的耳膜，让她的饥饿更加难以忍耐。
林向南偷偷地侧过眼睛，看到好多小女生在互换零食后又马上把眼神摆正。就这样吧，她告诉自己，就这样不被发现更好，不期待有人会向她递上好吃的食物，问她要不要尝一口。
空气里飘浮的诱人香气越来越浓郁，大屏幕上，郑秀文终于忍受不了饥饿用力地扯开被锁链封住的冰箱门。
林向南就那样安静地端坐在那里，两只手相握。她有多久没有填饱肚子了，有多久没能毫无顾忌的去吃东西了，这一刻她是多么羡慕大屏幕里的她，羡慕她可以因为暴饮暴食而迅速长肥的身体。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个胖子。就算没有爱着自己的刘德华，也没关系。
一直带着羡慕的情绪到影片结束，片尾曲响起，演员名单一排一排地向上滚动，学生断断续续地从座位上坐起，离场，林向南在灯光亮起的顷刻间，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的同时，对没有吃完还遗留在座位和座位底下的半空袋子产生无比留恋的情绪。
最后，林向南没有出现在电影院门口的集合返校的队列中，没有人发现少了个人。大家都在热烈讨论着电影里那些好笑和动人的情节。
任何人都猜不到，林向南其实还留在电影院里。
没错，就在顺着人流缓步移动向前马上就能走出那扇小门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林向南突然转身，走进了写着安全出口旁的洗手间。
为了不被发现，她把自己关入洗手间的厕所门内，门把手一转，门外那个小框里显示有人无人的标识，立刻跳转成红色。
没过多久，熙熙嚷嚷的人群逐渐消失，“嘭”的一声，林向南从厕所门里跳出来，当她小心地从洗手间的门旁探出脑袋，发现电影院里已经空无一人时，无法控制地朝过道跑了起来，一直跑到原来自己所处于的位置。
趁着电影院里的内部清扫人员没有把垃圾清走之前——
林向南捡起那些被扔在地上，只吃了一半，或者还剩余一点点的食物袋子，统统把它们藏在了衣服里。然后，为了不被发现，她蹲在整齐排列的椅子前，保持和它们平行的高度后，迫不及待地把她收集的食物拽了出来。
那是爆米花和面包还有虾条的美味，林向南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些食物，几乎没有咀嚼，带有棱角的生硬物划破了喉咙的一层皮膜，才勉强干涩地滑落下去。
渐渐感觉到饱腹感，林向南才茫然地瘫坐在地上。
2.
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在空无一人，连说话都会有回音的电影院里，林向南忽然感到难过。她吃着别人不要的东西，吃着马上要被当成垃圾清走的东西，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胆小的小偷，像个卑微的乞丐，像个花了妆容的可怜小丑。
怎么会这样呢。她抱着膝盖自言自语。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命运如此不公，第一次被现实打败，第一次抛弃自尊来换取暂时的安慰。
本以为会满足的胃，此时却绞痛着，仿佛也在鄙视着她这么做换不来什么。
可是她没有钱，在长时间缺乏物质的支撑下，所谓的志气是抓不到摸不着的空虚体，是在她晕倒被老师和同学送去医务室后，涌进耳朵里抱怨她总是添麻烦的魔咒。
如果说那次是埋伏在心里的阴影，那么这次……林向南把手中的硬币放进零钱包里——这次是完全暴露在日光之下的，无法收回的卑微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看过《瘦身男女》。
对于自己来说，那无关爱情。
后来，林向南利用放学以及休息时间打工完毕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门接踵而至地被敲响，只会是三种原因——。
隔壁抱着课本，笑得一脸天真美好的女孩站在门外歪着头：“向南，我们来做功课吧！”
结伴而行的高大男人包里带着按过手印的欠条，凶狠的不耐烦的脸：“告诉林耀华，别以为不回家就找不到他了，欠的钱迟早是要还的，到时候如果少了胳膊腿什么的就不好办了。”
喝过啤酒，身上还沾着呕吐物的林耀华跌跌撞撞地抓着她的衣领：“给老子钱！”
……
渐渐的——
被拒绝多次的女孩不明缘由，却再也没有耐心，露出本来的面目甩袖离去，并在同时，有关林耀华酗酒赌博的事情在学校里被传开。
来过几回的男人在拉开门后看到林向南淡漠的脸总是摇着头说不知道后，生气得不晓得拨通了谁的电话号码，换了追踪地点。
林耀华有一段时间没回来，再次露面，鼻青脸肿的又输了钱……
空洞陈旧的房间，林向南不知表情的捂着脸。
再后来……
再后来呢？
是什么让绝望一次又一次的漫过你的胸膛……
有关喜欢与被喜欢的标准定义，仅凭猜测而已。
无论是喜欢，还是被喜欢，对于自己而言，都是绝无仅有的奢侈品。
连过多地对这样的事物充满期许，都是多余的。
自己所熟悉了解的世界，果然和无止尽沦陷的黑色沼泽更贴边些吧。
林向南抱着膝盖，异常美丽苍白的脸，黑色的瞳孔像耀眼的宝石。
时光跳转回这个欧式风格的房间里，墙壁上挂着的雕刻着复古花纹的电话“嘟嘟”地拉长了音……
“向南，不要再活的那么辛苦，也不要再被欺负了，和我走吧。”
阴森沙哑的声音扩散开来，回音一点一点的褪去——
不要再活的那么辛苦。
和我走吧。
和我。
走吧。
“是你吗？你还在我身边吗？为什么不走呢，走的远远的，别在出现，离开我的世界吧，我很累，也没有钱了……”林向南颤抖地说，她从地板上爬起来，手拿起电话机上悬挂的话筒，熟悉的数字，按键声响了7下。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电话的另一边毫无感情的说。
多少天了，这个号码终于在焦躁不安的矛盾之下变为空号，不再是无止尽的“嘟……”声。
电话的这一边，女生瘫软地滑落在地，睡裙下纤细的小腿与冰冷的地板很结实的碰撞，骨骼发出闷响，她却感觉不到疼。
只是将双手无力地覆盖在脸上，触碰到皮肤的那瞬间，带着一丝凉意的手心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液体浸湿。
空气中被压抑着的细小微弱哭泣声，显得那么空洞和无望。
在她紧关着的房间门外，一只握在泛着银色光泽的门扶手上的纤细手指在迟疑了几秒钟后，还是落下。
景昔安静地靠在门旁发白的墙壁上，听着女生由哭泣引发的颤抖哽咽。有一丝月光不知道从哪里透射过来，照耀在他精致的侧脸上，睫毛被拉长的倾斜光影，沉寂似水。
空气指数优，湿度良好，气温回升，微风，晴。
属于周末的好天气。
林向南有些勉强地睁开红肿的眼睛，感觉到眼皮的沉重感后，她抬起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翻身，才发现自己还蜷缩在地板上，隐藏在头部的眩晕感还没有散去，骨骼压在强硬的地板上，那种不适感也一起跑了出来，全身都觉得痛。昨天是情绪失控了吧，只是后来觉得特别累，就睡着了。
林向南爬到床边，把力气都放在手肘上，才撑住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隐约中还可以听到哪个部位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好像是骨头错位又突然扭正了般，身上的睡裙裙摆也变得皱褶。
田园风的亚麻窗帘在遮挡住光后，变得异常透亮，整个房间都被梦幻般的光圈映照下显得美好。林向南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走上前略有些迟缓的动作，拉开了中间交错的那道一碰就有的缝隙。
装有感应系统的轨道运转起来各自朝着两边滑动，林向南在淡淡的阴暗之下，感受到阳光一点一点地倾泻，直到窗帘的皱褶越发紧密的垂荡在落地窗的两旁，林向南整个人都沐浴在了阳光里，被渡成了金色。
天空是清新的蓝，很容易让人的心情不再随着烦闷下沉。站在窗前的女生，眼睛眨动了几下，根根分明的浓密睫毛也扑扇扑扇的在光芒中泛着健康的光泽。
林向南将很久都没有修剪，已经长长的刘海儿别在耳后，没有了经常遮挡住左眼的那撮头发，瞬间视线也变得更加清透。可是很快，林向南又把刘海儿放落下来，左眼的阴影度回归到最初。她用手顺了顺刘海儿，确认它遮挡住了额头上那道3厘米左右的疤痕后，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包方便面。
时钟的时针刚好走向9点，“嗒”的一声，钟盘简洁的表面呈现出一个黑白分明的直角。
林向南推开紧闭的门，走出几步就下了旋转楼梯。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喉咙里好像卡着什么东西，只能本能的咳了咳，胃里好似打了结。
全身都没什么力气，就算胃是空的，感觉不到饿。没食欲，还是没食欲。
一直放慢动作的走到了空旷的客厅，林向南隐约听到了在客厅旁的厨房里有细碎的声响，虽然那些声响貌似刻意降低了力度显得轻柔，但是林向南还是敏感地试探着朝眼前关上门的厨房走去。
还是有一点紧张外加好奇的心态，在她的记忆里，除却那次杨芝芝回来，再没有人下过厨房。
难道是景昔？
林向南站在门前，最后抱着不确定的心理握住钢制的把手，向下一按。推开门的那一刻，冬瓜汤和牛肉等可以分辨出来的香气扑面而来。
3.
排烟机的风扇快速旋转发出嗡嗡的噪音，景昔站在平坦的煎锅前，身上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T恤，胸前位置印着黑色的不规则字母，一张在淡淡烟雾里浮现的漂亮的脸，把他显现的不太适于在寻常的人间烟火里。
因为有排烟机发出的紊乱声，景昔起初并没有发现推开门后的林向南，而就当林向南在确认自己的猜测，吊着的心放下的时候，本来在手中的那包方便面“啪”地掉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