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秦怀阳简直没有办法办公了，更没有办法在网上与孙兰聊天，因为不是手机就是电话，不是同事就是同学，都是道喜的。工作没几年，平时数不出多少知心朋友，可公考成绩一公布，哎哟，从哪冒出那么多的同事同学朋友啊！电话祝贺的，短信祝贺的，上门祝贺的，比考上大学热闹多了。可不是吗，这些年上大学算什么大事，北大毕业生还有回家种地卖肉的，大学生还值什么钱？但考上副处级领导干部可就不一样唆。在古代，就是进士举人，在现在，就是堂堂县官。全国一年多少大学生？几百万。全国多少县处级干部？大概只有几十万。像秦怀阳这样年轻的处级干部，怕数不出几个。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神，认识的，上门祝贺来了，不认识的，上门认认秦怀阳，看看是三头六臂，还是奇人异相，原来不过是个单薄瘦小土里吧叽的小伙子，看来吉人自有天相用不上，那就只能用人不可貌相来形容了。
同学中高家山是第一个给秦怀阳打电话的。秦怀阳一听就骂起来了你小子躲哪去了，怎么没你一点消息啊？”
高家山说自从你做了人事局长的乘龙快婿，我也钻窿捣洞忙着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半年前调到经侦支队来了。哎呀，看到公考成绩，你是第一名，我嫉妒死了。没办法，只好承认你牛。哎，苟富贵，勿相忘。当了大局长可别忘了同甘共苦的弟兄们啊，尤其是我这个同居室友。”
“一定一定。”挂了高家山电话，秦怀阳心里挺美，算算自己年龄，工作时间，与副处级领导干部之间差距多大呀。回头看看，在大学里，他连个班委都没混上，没人瞧得起他秦怀阳，可是，现在呢？当然还没十分把握，他即将走上副处级领导岗位了，成为班上进步最快的一位。再向前看看，眼前一片阳光灿烂。但是，秦怀阳还在提醒自己——低调，保持低调！
局里看好秦怀阳政治前途，想居为奇货的人很多。有入还开玩笑说秦局长，咱们可是一锅摸勺子的难兄难弟，当了副局长可要多关照呀！”
秦怀阳说：“八字没见一撇，真拿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王长江是打电话给秦怀阳祝贺的，但似乎电话里意犹未尽，就命令秦怀阳去他的办公室。秦怀阳很少去王长江办公室。王长江分管办公室不错，但跟仇金玉离心离德的。仇金玉的所作所为，秦怀阳未必信服，有时甚至特别反感，尤其是仇金玉那套以亲为敌的理论和对仇梅的怂恿，秦怀阳恨得咬牙切齿，但是，秦怀阳知道，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仇金玉再坏，毕竟还是自己的老丈人，什么时候都是呵护着自己的。王长江呢？非亲非故，说翻脸就翻脸，说不准哪天就把自己列为他的政敌了。加上如果和王长江走得近乎，仇金玉发现了不高兴，秦怀阳更少到王长江办公室去。幸亏王长江也有自知之明，很少令秦怀阳去他的办公室。不过，今天除了祝贺，秦怀阳听出来，王长江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秦怀阳走进烟雾缭绕的王长江办公室。王长江依然是那副姿势，架起二郎腿，吞云吐雾，透过烟雾看到他眯细了眼睛，眼睛里泛着兴奋的光芒。
王长江问马上当副局长了，你惑觉人事局今后的路怎么走？”王长江历来严谨，城府很深，今天怎么问起这样的问题？莫非仇金玉真的就要下台了？莫非王长江会接班当局长？秦怀阳疑惑。但王长江的本意似乎并不是要征求秦怀阳路怎么走，而是透露一个信息，他俩可能搭班子。
秦怀阳回答嘿，副局长在哪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还没考虑人事局今后的路怎么走。即使考上副局长，我想这个问题也不是一个副局长考虑的。”
王长江说人人都要有主人翁意识，副局长就不能当局长了？你这么年轻，别说局长，就是市长省长，今后也不够你干的。”
秦怀阳心里未必不想当更大的官，但是嘴上还是谦虚：“我哪有那个才能啊？大官需要大才，我没那么大能耐。”
王长江说：“一步一步来，哪个都不是生下来就当官的，再大的官也是一步一步做起来的。你这么高的起点，已经把许许多多有才的人思在身后了，只要把握住自己，不愁没官当。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秦怀阳摆手，自信却又有点狂妄地回答广没有。凭我的成绩，我感觉没问题。如果有什么闪失，那就证明这次公考有猫腻。”
王长江的话起码给秦怀阳两个信号，一是王长江在思考人事局今后的路怎么走，二是对秦怀阳的前途充满期待。在王长江办公室里，秦怀阳又和王长江一起探讨国家人事制度改革，从国家撤销人事部来看，省市县的人事部门改革不久也要开始了，人事部门自己把自己改没了，哪还有什么出路？但越是这样，王长江的话就越是意味深长。
秦怀阳把王长江的话截在心底，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一阵喧嚣过后，秦怀阳安静下来。看着胳膊上的孝章，他眼睛一下湿润了，特别想哭。爸爸一辈子巴望着秦家祖坟冒烟出个官亲。现在自己离爸爸想都不敢想的县处级领导干部只有一步之遥了，可是爸爸再也看不到了。假如爸爸在天有灵，肯定又会呀嘿哟呀嘿哟唱起来了。
“妈，我有可能要当官了！”秦怀阳趁着班上没人，给马家湾的妈妈打个电话报信。别人一声声祝贺，固然令秦怀阳感动，但他始终不敢张狂。其实，他最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他可以像小时候考了一百分那样向妈妈报告。那样直抒胸臆，太畅快了。
但是，妈妈居然对他当不当官一点兴趣没有，更没有像小时候听说他考了一西分那样夸他，只在电话里问他：“你也不回来看我！什么时候给我抱孙子？”
秦怀阳一时秃嘴，羞愧难当。
面试考察
秦怀阳备战面试。
关键时刻，秦怀阳反复提醒自己，夹紧尾巴，低调行事。他内心风生水起，脸上却波澜不惊。一块报名参加笔试的同事不少，别人名落孙山，独他秦怀阳显山露水，脱颍而出，难说不遭人嫉妒。即使兄弟，仇杰也一点没戏，连个祝贺的电话都没打给秦怀阳，不是嫉妒，而是自惭形秽了。用孙兰在电话里的话说，要是考怎么玩女人打牌喝酒，仇杰有戏，考别的，他一门没有。
有人不会当官，总会猜情，好心提醒秦怀阳，笔试靠实力，面试考察靠关系，还不搬岳父大人出马？
秦怀阳犟种，却放出话来，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就是不上，也不想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秦怀阳当然懂得此时关系的重要，但是，他宁可不当那个孬熊副局长，也绝不开口求仇老头帮自己运作。为什么？噢，当上了"，仇老头到处炫耀，哼，你看，我下台之前把女婿一路送上副局长位置。有了这步台阶，他再往前走，就没多少碍事挡眼的了。当不上，仇老头也有话可说，他又没求我帮忙。你看小秦还是嫩了点吧，不栽跟头不长记性。别人也许拿人事局长当回事，即便是不久前的秦怀阳，也还想依靠岳父大人往上爬，但近来秦怀阳的思维有点断路，偏偏黑驴白鸡巴，拗了。他铤而走险想把自己当成这次公考的试金石，当上了，是组织认可我的能力水平，当不上，说明这次公考夹副私货，不公平，不就是因为自己是乡下穷小子吗？
应当说秦怀阳这个想法没错，但风险代价太大。
仇金玉眼睁锣大，等着女婿张嘴求他。哪有那一门！但无论秦怀阳张嘴不张嘴，仇金玉还会计较吗？他已经暗暗给女婿做着工作了。仅仅一天时间，他就跟组织部长打了招呼，跟分管政工的副书记打了招呼，跟常委们了打招呼。可以说，除了新来的市委书记，市里的头头脑脑，他几乎全找遍了。那些领导他都很熟，有些领导多少也找他办过事，不是调人，就是安排工作。人事局长，涉及人事，哪个能不求到仇金玉？如今仇金玉有人事求到各位领导，一报还一报，帮不上人场，帮个言场总是可以的吧？仇金玉打招呼说是刻意，也算是刻意，专程只为女婿游说，当然刻意；说不是刻意，也就是上门汇报工作，随口说出来罢了。当官当到仇金玉这份上，快成精了。公考副处级领导干部正是当前机关上下热议的话题，进门三句话不说就谈到了公考。仇金玉貌似随口说的嘿，我那个小婿秦怀阳考人事局副局长，我以为他没头绪的，不料那小子给我长了脸，考了第一名。哎，征求意见时请首长多关照。”这话一句就点到穴位上去了。组织程序有一条，市委任命干部要事先征求副市级领导千部意见。尽管形式而已，但也不排除有人放坏水捣蛋。秦怀阳还没面试呢，仇金玉就给他培土施肥锄草拔苗了。秦怀阳领不领他的情，仇金玉不问。反正能把秦怀阳撮近人事局领导班子，他死也瞑目了。
接下来的面试就看秦怀阳的了。秦怀阳在网上搜索面试经。网上各种面试经都有，加上天生关键时刻不怯场，秦怀阳对面试充满信心。但在一些细节上，他在QQ上还是征求孙兰的意见，比如面试时该穿什么衣服等。
孙兰在QQ上给秦怀阳支招，她实话实说我感觉你要调整情绪，不能再满脸仇气，别人借你大米还你黑豆似的。天下谁也不欠谁的。要说受了欺骗，那也不能怨别人，只能怨自己。不是自己头脑发热，想攀官亲，能有今天？就像那么诈骗短信似的，不贪便宜，就不会上当。因此，你赶紧调整好心态，既不要自怨自艾，更不要怨天尤人。穿什么，的确重要，人是衣服，马是鞍嘛。但我感觉你面试穿什么都要把胳膊上的孝章摘下来了。有孝心，也不在乎让别人看出来。我感觉你是拿着孝章来掩饰你恶劣的情绪的。”
秦怀阳感觉有道理，当即把孝章摘下放到抽屉里。
于是，秦怀阳信心满满地投入面试。面试考官来自市里的专家库，其中仇金玉作为面试考官之一。不是特意安排，也不是仇金玉善于钻营，完全是这次面试工作的规则要求。面试到哪个招人单位，哪个单位的一把手都参与面试。既不考虑回避，也用不着担心，九位考官，即使仇金玉给打了满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仇金玉打的分也是无效分。因此，面试的公正性不受影响。但不排除仇金玉跟各位考官打声招呼，关照一下秦怀阳。至于有没有打招呼，秦怀阳不知道。但面试是当场打分，秦怀阳又无可争辩地排在第一名。
组织部按照设定的程序向前推进。用人公正不公正，组织部门首先保证程序公正。笔试面试第一，秦怀阳向副局长位置又迈近了一步。接下来，面试取前三名考察。
面试第三天，仇金玉给秦怀阳打电话：“刚才接到组织部电话，马上来考察你。你通知全体人员九点到会议室开会，进行民主测评。”
秦怀阳安排新来的大学生往每个处室打电话通知。
九，点整，由组织部和纪委的两名处长组成的考察组在仇金玉陪同下走上主席台。会议交给两名处长主持，处长们还嫩了点，面对人事局全体人员，说话有点紧张。会议前后不到十分钟。发表，填表，投表，考察组把表从投票箱里倒出来，没做统计就进入下一个环节，个别访谈。
还是由秦怀阳安排到接待室，按照先处室后领导班子的顺序安排访谈。
处长们谈的内容无所谓，掐小鱼似的，三五分钟一个，解决战斗，关键看领导班子的意见，尤其是仇金玉的意见。
仇金玉最后压轴。他风风火火走进接待室，先与两名处长握手，然后先递上两支烟，打火给考察组的烟点着，转到考察组对面坐下，抽出一支香烟，把烟盒往桌上一放，点烟抽起来，长长吐出一口青烟，作沉思状。仇金玉用“秦怀阳同志”称呼自己的女婿，从德能勤绩四个方面谈了秦怀阳十二条优点，有观点，有事例。比如，仇金玉说秦怀阳在父亲患癌症期间坚持工作，尽忠不尽孝，忠孝不能两全，感人至深。
考察组最后还跟秦怀阳见了面。
因为组织人事工作挂在办公室，秦怀阳跟考察组两个处长都认识。他非常清楚，所谓见面，无非是听听他对公考的态度。秦怀阳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最好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组织认可自己，自己将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恪尽职守，如果组织经过考察认为自己还不够成熟，那自己也不气俊，将继续在现有岗位上为人民服务。如此等等套话，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但是，秦怀阳坐在考察组面前，却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如果这次我能当上人事局副局长，那就说明这次公考公平公正。如果我上不了，我可以断定，这次公考是不公平不公正的，起码说明有人想借公考的幌子提拔某些人。”
考察组人抿嘴直笑。
考察组一走，网上就有人发帖：“运河市最年轻最牛县处级领导干部新鲜出炉，原来是官二代。”
“哪个吃屎东西说我是官二代！我是真正的穷小子！”秦怀阳看着网上关于自己的帖子，哭笑不得。这些年，网络监督厉害。一包烟一块表一本日记在网丨：晒晒都能揪出腐败分子来，何况秦怀阳这个冒牌官二代一步跃上县处级领导岗位呢？秦怀阳提心吊胆，能不能当上人事局副局长？难说。
官二代
“我是穷小子！”秦怀阳一度发帖澄清自己。可不料网民说他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抹越黑。他只好保持沉默。嘿，网民像一群蝗虫，扑在一块庄稼地里密密匝匝地啃着，但结果没人撵走他们，“呜”，感觉啃不到什么东西，又扑到另一块庄稼地里去了，根本用不着烦心。
不光秦怀阳顶着巨大压力，运河市委顶着的压力也不小。网上恶炒秦怀阳是人事局长女婿，标准的官二代。秦怀阳该不该上？官二代怎么了？官二代就该死吗？当官的子女都是宫二代官三代。官二代有本事，照样提拔。秦怀阳笔试第一，面试第一，综合考察还是第一。第一不用，用谁？新的市委书记魄力非凡。别人不敢说的，他敢说。别人不敢做的，他敢做。运河市进入他的时代就像是一块橡皮泥。今天捏成一个团的，明天捏成一个方的。他打个比方，运河市就像一个叫花子，还怕折腾吗？怎么有利于发展就怎么折腾。运河市就要敢于吃体制的螃蟹，敢于吃用人的螃蟹，越有争议越好。活该秦怀阳走运，新的市委书记在常委会上果断拍板，扫除少数人提出的担心，此次公考一律录用第一名。终于，以市委书记的集体谈话为标志，有红头文件作证，二十七岁的秦怀阳一跃登上副局长宝座。
果然像许多人预料的那样，与公考副处级领导干部任命一起，运河市提拔调整了一大批干部。由于人数太多，履行一个个谈话的组织程序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新的市委书记独创了集体谈话，把所有提拔的公考的调整的干部召集起来，宣读任免文件，提提共性要求。因此，集体谈话其实就是开会。
当天，秦怀阳西装革履，提前进了会场，找到自己的席卡，才看到旁边摆放着王长江的席卡，再扫一眼会场席卡，居然很有规律。一个公考的副处级领导干部边上都有同一单位主要负责人的席卡。
秦怀阳明白了，这次集体谈话是要哪家孩子哪抱走的。而人事局主要负责人本来是仇金玉，怎么变成王长江了呢？毫无疑问，这里有名堂。肯定是王长江顶替了仇金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