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民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我知道,你们还很年轻,也不急着成婚去过世俗夫妻的日子。但——我只是看时局动乱,总处处放心不下。”
“爸爸,我既然与他恋爱,心里自然也十分相信他对我的感情。且若是以后他当真变了心,那现在结婚也没什么用呀。”
林长民依然面有忧色,慢慢摇了摇头。
徽音又道:“我当然知道爸爸您是为我好。虽然我们交往是自由的,但论到婚姻大事,我依然听你们的,想必思成也是一样。你同梁叔叔对我们至疼爱,相信你们做出的任何决定,也都是为我们谋想。只是时间上,好歹也不能太仓促了。”
林长民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同你梁叔商量过了,他的意思也是怕太早成家会耽误你们的学业,想要把婚事缓一缓再说。”
徽音点点头:“梁叔叔也是为了我们前途着想。”
“只是我……”林长民依然担忧地拉着女儿的手,“也许是爸爸老了,总担心以后照应不到你,想要早点看着你有好的依靠。”
“怎么会!爸爸还这样年轻。再说了,梁叔叔比您还年长几岁呢。”
“女儿和儿子怎么能一样?我可放心不下我的宝贝徽儿。”林长民道。
徽音笑着劝父亲:“不用别人照顾,徽儿也定会让您放心。爸爸还这样年轻,不要再胡思乱想,也莫再赶着徽儿嫁人啦。”
林长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才转忧为乐。
“那你与思成近日可好?他对你如何?”
“很好,明天我们还要一同去逛太庙呢。”徽音开心地说。拥有全世界最慈爱的父亲,如今又被思成珍视着,真要让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那便好——走,我们吃饭去。”林长民从沙发上起身,徽音挽着他的胳膊,一同向餐厅走去。
“……便是这样,吓了我一跳。”
第二天去太庙的路上,徽音对思成聊起父亲的担忧。
“我爸爸也跟我提起了这件事。”思成说。
“我还以为梁叔叔说了以学业为重,就不大说起我们的事情呢。”
思成笑着摇摇头:“哪里是不大说起——总跟我念叨,只怕你听了,都要头痛了。”
“是吗?真难想象。”徽音歪着脑袋。
“我说了你可别笑——你还没从英国回来,他就一直催促我,要想好一个‘捍卫爱情的法子’。”
徽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还在英国的时候?捍卫什么?”
“咳,”思成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个时候,志摩追求你的事情……”
徽音红起了脸。
“那件事情动静不小,”思成继续说,“后来志摩要我爸爸来为他主持离婚。我爸爸一方面生气他抛弃妻子,另一方面,也催促我捍卫……”他也脸红不再说下去,低头踢着一片树叶。
“……那你呢?”徽音问。
“我什么?”思成呆呆地道。
“你有没有担心过我?有没有……怀疑过我?”
“没有。”思成摇摇头笑着说。
“我当时就跟我爸爸说:徽音和我没有恋爱关系,如果她选择了别的人,那也是她的自由;假如她快乐,我就应该相信她的选择并且为她高兴。”
“你——”徽音又惊又气。
“我还没说完呢。”思成从容不迫地说,“我还说,虽然她选择谁是她的自由,但是我也相信,她不会去有意介入志摩的婚姻。更大胆地说,我相信她不会选择志摩。”
徽音红着脸低下头:“不选择别人,只等着选择你吗?”
思成连忙摆手:“不不,当时我可没那么自作多情。我只是觉得——虽然志摩很有才华,为人也很潇洒,又是我爸爸的得意弟子,我们全家都很欣赏他——但他应该不是你会喜欢上的人。”
“那你觉得,我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徽音好奇地问他。
“我觉得,你会喜欢上既浪漫又理智、既聪明又有趣、既温柔又坚强的人。”思成认真地说。
徽音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还觉得,等你了解我了,你就会发现——我就是这样的人。”他说着,有些小得意地笑起来。
“拐这么多弯子,又是自己夸自己——”徽音指着他笑话道。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太庙门口。
“嘘!别说话。”思成突然对着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徽音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你看那个,快看。”思成指着远处天空上的一个点。
徽音好奇地看过去,浅蓝的天空上浮着柔软的云朵,可除此之外,那个点上却空空如也,连只路过的鸟儿也没有。
“什么东西啊——”她回头问他,却发现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思成?思成?你去哪里了?”她愣了愣,赶忙环视四周寻觅着。
只有零星的路人在眼前来回穿梭,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调皮地漏出来,斑斓地投在地面上。
“徽——音——徽——音——”
突然有大声的呼唤自头顶上方传来。徽音一惊,抬头四顾。
这才看到思成正高高地趴在树上。
“徽音——徽音——”他抱着树干,高兴地叫着她的名字。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向这边望过来,好奇地看着树上兴高采烈的少年。
徽音仰脸看他,嫣然而笑。
“徽音——你听到没有——”思成还在大声喊着。繁茂的树叶挡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下面少女明媚的笑容。
“我听到了——思成——快下来——”徽音也大声冲他喊。
思成这才利落地回到地面,快乐地抖了抖衣服。
徽音幸福地笑着,从他肩膀上轻轻拍落一片树叶。
“傻死了。”她轻声笑他。
“有你在身边,我天天都高兴得想要飞到天上。”思成嘿嘿笑着,拉起她的手。
路过的旁观者们看着这一对年轻漂亮的恋人,脸上也都不禁挂上美好的微笑。
时光荏苒,所有过往都成了故事。如今的太庙,或许也没有人会再记得那一树的阳光灿烂。
所幸一切美丽的事物,总会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朽。
正如年轻的徽音,会始终带着幸福的笑容,陪在思成的身边。
许多年后,梁启超、林长民都已经被庄重地写进了历史,梁思成、林徽音的时代也已经成了过往的传奇。
当年在清华大学的礼堂里快乐地歌唱着的少年们,也都纷纷长大,各自怀抱着不屈的信仰,见证了中华大地经历战乱,越过怆痛,终于迎来的和平与繁华。
烟尘散去,时代更新,后来的人们知道了一个个被贴着标签头衔的名字。
作曲家黄自、天文学家张珏哲、人类学家吴文藻、翻译家方重……
当然,还有开拓时代的建筑家——梁思成与林徽音。
也许正如思成所说:“我们志趣广泛,但我们最终只能够选择一部分去精专。这些大家的身后,也鲜有人会知道他们博学全能的才识、精彩活泼的青春。所幸,最后的最后,我们还是成为了我们最想要成为的人。”
跛脚的骑士
林家客厅里,梁思成同林长民正坐在沙发上聊着天。
“你爸爸这几日可都好?”林长民亲切地问道。
“甚好。前些天他还来清华讲演,反响很热烈呢。”思成说。
“噢?那他可有叫你上台?”林长民好奇地笑问着,一面将身子微微侧了侧。
“大约一个钟头便要叫我上台四五次——”思成笑着说,“他讲得认真,黑板总是满得快。我就坐在前排,他时不时就边用手帕拭汗边唤我:思成,黑板擦擦!”
林长民听了,哈哈大笑。
“爸爸,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徽音说着,自房中走出来。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她白净的脸庞还泛着些微红。
“在说你梁叔叔的趣事呢,你让思成再跟你讲一次。”林长民笑呵呵地说。
“徽音,身体好些了吗?”思成站起来,将她扶着在沙发上坐下。
“好多啦。不过是寻常风寒,哪有这么严重。”
“你只是寻常风寒,思成可都要着急坏了。他爸爸也很关心呢。”林长民摸着女儿的额头,也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思成他是着急我不能陪他出去玩。”徽音打趣道。
思成好脾气地笑起来:“这倒不完全算是冤枉我——大姐送了我一辆哈里·戴维逊摩托车,我可盼着等你好了带你去逛逛呢。”
“就是你一直想要的那个吗?太好了!”徽音高兴地在沙发上挺直了背。
“你们年轻人爱玩不要紧,千万要注意安全。”林长民插话道。
思成恭谨地答应着。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思成临近毕业,杂务繁忙,便先行走了。
徽音送他出门,回来时迎上父亲慈爱的目光。
“徽儿,你与思成这样好,等他去了美国,你可会舍得?”
听到父亲又提起此事,她不由得低下了头,心里又有些失落。
今年思成就要自清华毕业,他已经决定了去美国进修建筑学,打算利用庚子赔款奖学金去宾夕法尼亚大学深造。而徽音还没有完成这里中学的课业,一场分离在所难免。
“就算要分开一阵子,也总是要舍得的。”徽音对爸爸说,“毕竟前途要紧,我们总不能为了没出息的厮守,就荒废了知识。”
林长民点点头:“你们都是识大体的好孩子,将来定可成为救国之英才。我与思成爸爸也已经约定你们二人的婚约,只等你们学有所成,就正式举办仪式。”
徽音脸红了红:“这些你们主张就好。”
林长民笑着说:“好好,你快些回房间休息,早日康复,才可与思成浪漫约会。”
“爸爸!”徽音红着脸轻嗔。
虽然徽音身体抱恙无法亲见,思成还是按捺不住地独自骑上了心爱的摩托车。有了这个宝贝,他自学校和家中往来都方便了许多。
不久,五月七日到了。
正是一九一五年的这一天,凭借让国人屈辱的“二十一条”,日本从德国手中接管了山东省。此后每年的这一天,激愤的青年们都会在天安门附近举行国耻日示威。
在梁启超的影响下,他的子女们也都个个有着满腔爱国的热血。故而这一天,思成早早就准备同弟弟思永一起参加周年示威。
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天发生的一起事故,影响了思成的一生。
思成从院子里推出了那辆大姐送的哈里·戴维逊,准备骑去天安门广场追赶游行的队伍,弟弟思永同他一起出门,就坐在摩托车的后边。
那时的长安街,还不像后来那么宽广,却一样有着形色各异的行旅路人,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
年轻的思成与思永坐在那辆崭新的摩托车上,偶尔驶过坑凹的路面,颠起音符般的轻快。
谁知——
刚刚转入南长安街大道的时候,一辆大轿车便突兀地横冲了过来,瞬间将思成的摩托车撞翻在地。
弟弟思永被甩出去老远,思成则被车子重重地压在下面。
“停什么?!往前开!”模糊中只听到轿车里的官员对车夫大声命令着。
思永挣扎着站起来,看到哥哥躺在道路上一动不动,不省人事。
他顾不得疼,满身是血地跑回家中。
“快……救救二哥!他被撞坏了!”他大喊着。
家人们都吓坏了,一个健壮的仆人赶忙奔向出事地点,不一会儿就将躺在那里的思成背了回来。他脸色苍白,眼睛闭得紧紧的。
很快,就在附近办公的梁启超便赶忙赶回了家中。
“思成!思成!”他守在儿子的身边,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思成似乎慢慢恢复了知觉,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梁启超赶忙俯身,抓住了他的手。借着父亲的手,思成才艰难地微微直起身来。
“爸爸……”他虚弱地在梁启超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思成是您的不孝儿子,把您和妈妈给我的身体毁坏了。不要管我,特别是不要告诉妈妈。”
梁启超听着他的这番话,心痛得都快成了碎片。
“不要紧,不要紧,思成,别害怕。”他只是温柔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很快,医生就来了,为思成做了全面的检查。
“腰部以上没有什么毛病,只是左腿断了,现在就把他送去医院。”医生说。
思成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一直同大家一起忙着照顾哥哥的思永也困倦了,在房中趴着睡着。家中又一阵紧张,担心地把思永也送去了医院,所幸他只检查出嘴唇和腿上的一些并不严重的擦伤。
很快,林长民同徽音也来到病房中。
“思成!”徽音一进来,便看到躺在床上苍白虚弱的思成。她顾不得许多,一下子冲到思成身边,焦急地握住他的手。
“徽音。”他轻声唤她,脸上努力挤出点笑容。
“你怎么了?现在哪里还疼?”徽音关切地问着,已是泪盈于睫。
“我没事,让你和林叔担心了。”思成温柔地用手擦去她脸上晶莹的眼泪。
满屋子的人都被这对小情侣对彼此的关切打动了,只有思成的母亲李惠仙皱起了眉头,脸上微微有些不悦。
“医生怎么说?”林长民在一边向梁启超问询道。
“外科医生看过了,说还好骨头没有断,所以也不需要动手术。”梁启超说。
大家这才宽慰了些。
“思永怎么也住院了,可要紧?”林长民看到同一间病房的思永,走上前关切道。
“谢谢林叔,我没事,只是点皮肉伤。我在这住院一周就可以走了,思成怕是还要更久些。”思永笑着说。
“你们都没有大碍便好。思成的骨头既然没有断,多休养一阵子,估计很快也就恢复健康了。”林长民拍着思永的手道。
然而一切却远不如想象中顺利。转眼到了五月底,思永早已康复出院,可原本被医生认为“不需要动手术”的思成却已经做了三次手术。这才发现,起初的诊断根本就是错误的,思成的股骨已经复合性骨折。
原本活泼好动的思成只有每天乖乖躺在病床上,两个月内都无法出院。
梁启超倒是很快就顺应时势,建议儿子将这段病床上的安宁时光利用起来。
“先从这两本开始。”他将《论语》、《孟子》放在思成的床头,“在这两个月里,你应当能够消化以至背诵那些对自我修养有用的段落,然后你必须读《左传》和《战国策》的全文,以增长你的智慧、改进你的文风。如果你还有时间,读点《荀子》,那就更好了。”
这些儒家经典,原本都应是私塾授课的基础内容,可思成在今日的清华中却并未得到相关的教育,趁此病中清静,梁启超正好想让儿子修养一番。
思成唯唯。
待梁启超一出门,坐在病床旁边的徽音便凑到他耳边:“我来帮你,我每天念给你听。”
思成顿时转忧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