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王爷桥，西去五六里，义宁河冲积成的大片肥沃土地，唤作牧马洲，住着二百多户庄户人家。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是一位放逐王爷的封地，所以，也叫王田里。牧马洲的名字反而被遗忘，只在官府文书告示里偶尔出现。也不知从何朝何代开始，王爷后裔完全没落，断了香火。这片封田成了官田，百姓仍称这片沃土为“王田”。官府徭役、公差、牢卒、义学、庙会、祭祀等俱由王田租赋支付，王田本由囚徒、流民耕种，也不知过了多少代，这些人的后裔成了王田世代佃户。
同治年间，吴姓出了一位人物，官至吏部尚书。致仕返归故里，把这片方圆千亩的王田习下。从此，王田里便落到吴氏家族手中。吴氏后裔倚仗祖荫，横行乡里，既有清名善举，更有劣迹恶行。清末，废除科举、取消荫封恩典，子孙再无晋升途径；革命兴，天下乱，族中被革职杀头无数。吴氏家族出现败相。清廷倒台，吴氏家族有子弟吴抚夷，组织民团自保自治，与北洋政权采取不合作态度。北伐革命军视吴抚夷民军为友好，允其维持地方治安，封为三县民团司令，常驻铜鼓县。
这日，王田里吴府，热闹非凡，四乡八邻惊动了。
秋收将至，吴府举行百鸡宴。宴请所有佃户、长工。这是吴府多年的规矩。吃过百鸡宴，就要收割早稻、栽晚稻。这收割翻晒、脱粒入仓，拔秧种秧耘禾苗，都要在一个来月之内完成。熟稻怕雨淋，新禾苗怕晒，农人在这一个月里，起早摸黑，抢收抢种，谓之“双抢”。 “双抢”是南方农村最大的农事。大户人家要临时雇请帮工，而无田无地的人家则四出打工。
吴府百鸡宴是一百桌席，每桌一只壮肥的骟鸡、一盆海带豆腐猪肉、一大盘芝麻糖炒米粿、一铜碗粉丝、一条红烧鲤鱼，烧酒管喝，白米甑饭管吃。佃农们把这一顿饭，称作“打牙祭”。吴府这“打牙祭”，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招募壮汉健妇做短工。
吴府秋收打牙祭远近闻名。这一顿饭，庄稼人要津津有味地议论大半年，直到来年的“双抢”。大多数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吃不上荤油。吃上一碗净米饭，就算过大年！平时是三分糙米七分红薯，瓜藤菜叶半年粮。庄稼人早早地盼望吴府“打牙祭”。毗邻的三省九县，都有人前来应募。吴府对短工也慷慨，除了好吃好喝，工钱也不薄。一箩湿谷、一升黄豆，还有一块腊肉一小包红糖。半月前，就有人等待招募。那些没有被选中的外乡人，被允许把打牙祭没吃完的剩饭剩菜带走。不少瘦弱老人和孩子，也挤在里面，专门等待残羹潲水。
此时，在吴府的晒谷坪，临时搭建的竹凉棚内，人声鼎沸，几里外都闻到酒香。宴席已经接近尾声，开始另一个特别热闹的内容——募工。家丁撤去了围栏，应募者鱼贯而入，分工序排好队，被人领着进入相应场地。坐在凉棚里吃喝的人，都是吴府长工、佃户、同村乡邻，见了这些外乡应募人畏畏缩缩模样，都神气活现地笑着、喝着，指指点点，高声说话，显示出是比他们高贵的族群。主人别出心裁，把募工场面弄得跟庙会杂耍、赶集唱大戏一般。隆重而喧闹，奢华而张扬，图的是人气鼎盛、开镰大吉的兆头。
最先招募的是镰刀手，要能一口气弯腰割倒半亩稻谷。满脸横肉的管家，拿墨盒的家丁，不停地走动。应募者必须背驮石磨，手里还要捉着禾苗，来回走十丈远。考的是腰功。一百名镰刀手很快招毕，一个个在胳膊上盖了墨印，领了筹码。喜孜孜地下去，领农具、汗巾与睡觉用的草席。这一个来月里，吃住干活都在吴府了。
接着是募挑夫。方园二十丈的场地上，先是用圆木，接着烂泥，再者碎砖，做成凹凸不平的小径，宽不过三寸。这中间还要跨越水沟，蹬过软乎乎的稻草跺。管事的让应募者分两队站定。各队都有一只浸种用的大木桶，重约二百斤，状如大牯牛。两队比试扛桶接力。获胜的队有奖，跑不完全程者，失去应募资格。场地上山呼海啸，观者如潮涌。有摔倒出局，有慌张失手流泪走开。有一个汉子崴了脚，却生死不肯离去，抓着桶沿哭喊：“留下我，留下我。”围观人群发出“嘘”声。管事的过来，一阵鞭抽，打得皮开肉绽，轰了出去。两袋烟功夫，又有五十名挑夫领了筹码欢天喜地而去。
接下募垛匠。“双抢”中有一个活，用的不是力气，而是技巧。将收割脱粒后的稻草杆堆成垛。吴府田多，草料厂大得可跑马。稻草在南方用途甚广，作牛马食粮，隆冬与青黄不接时，弥足珍贵。百姓则家家把稻草当棉被铺床。既使殷实人家，也选用上好的稻草御寒。次等的稻草，平常用来烧水做饭，天寒地冻烧来取暖。稻草跺一般跺高三丈，以一根五丈长的细松树为轴，一扎一扎稻草往上堆砌，堆成一个敦敦实实巨大的圆柱，还要在顶端弄成伞盖状。风吹不倒，雨淋不湿。即使把草垛肚里掏空，内里睡得人，藏得牛羊；猪拱狗刨不垮不崩。
这一关，考爬云梯，应募手腰间绑着稻草，爬上爬下，直到把云梯绑成毛绒绒水桶粗。只见一个应募手手脚麻利，旋转而上。那云梯很快成了一只高耸入云的毛刷。接着，又扎另半边。最后，站在微微晃动的梯顶，金鸡独立，引得满场惊叹。应募手猴子般“吱溜”下了地。管事的高兴，赏他十个铜钱。应募的汉子得意洋洋离场，领取筹码去了。
下一个应募者也麻利地扎好云梯，心血来潮，想超越前者，博得更大喝彩，竟然来个单脚跳跃，从云梯的这根柱跳到另一根柱。虽然两柱间距不过二尺，在平地不足为奇，在高空就惊险至极。那应募手来回跳了两次，底下围观人群呼声震天。应募手兴致高涨，要跳第三次。不幸，失足从高空跌下。顿时，七窍留血，气绝身亡。
现场大乱。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管事的皱着眉嘟噜：“背时。”有人喊：“这人是谁家的？”全场鸦雀无声。“有认得的吗？”又喊。人们互相观望。管事的见无人答应，面色渐渐和缓，朗声道：“有乡里乡亲吗？烦劳出来帮帮手，或是传个话给他家。有吗？有赏！”没人回话。不知谁叫道：“无主尸。怕是个外乡客。”一句话提醒了管事，管事嚷道：“各位，各位，有外地客吗？过来相认相认！”人群中出来许多外地应募汉子，仔仔细细端详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都摇摇头，走开。管事的见无人认识，叹息道：“你是个没福之人啰。好端端要跳来跳去做什么？可惜了，可惜。吴善人的大鱼大肉没吃到，反丢了性命。你丢了命，倒撇脱，赤条条来去。吴府却倒霉，还得贴棺材钱。”“管事公，你就积德积善吧，买副棺材埋了。”人群中喊。“是啊是啊。阴德无量。”
管事说：“我说一大早眼皮跳，应在这事上！唉。”
人们确信死者是外乡人，顿时活跃起来。知道没人出头帮死者说话的了，便无禁忌，乱哄哄：“见红！见红！”“大吉大吉！”“管事爷，福啊。”“开镰酒，吃的就是彩头哟。”“听老辈人说，早先开镰割禾都要杀生呢。”“是呀，我也听说。还有捉了盗匪、犯了家法的，都关水牢里，单等开镰这一天，拉出来砍头祭神！”“还有杀三牲……”
管事唤来长工，将尸体拉到野外埋了。命人用石灰掩住血迹，再盖上盘箕，又开始下一个招募内容。
接下来是招杂役厨娘粗使丫环。招过厨娘粗使丫环，天也黑了，就要唱大戏了。按老规矩，这场招募，因为要招丫环，吴老太爷是要亲自面试的。诸事就序，管事进庄请老爷。
吴府山庄建在一个小山岗上，院落屋宇依山走向而筑，与天地浑然一体。一条树石亭廓甬道通往客厅。翠竹栏杆，木芙蓉开得正红，柳荫垂绿，十分的恬静。客厅后面是道石坊。石坊外，碎石弯道曲折而上，一座画楼掩映在樟柏杉松之间。
客厅里，吴老太爷正在陪一位军官。吴老太爷是个干瘪老头，一双小老鼠眼闪着阴鸷的寒光，即使满脸堆笑，也让人感到胆寒。吴老太爷早年靠着祖荫在汉口候补知县。辛亥革命时，混迹其中放过几枪，被黎元洪委派做了鄂西一个大镇镇守使。吴老太爷嫌那里太偏僻，并未赴任，依旧在汉口抛金买肉，开香堂贩烟土放印子钱，后来被仇家割耳净身，这才弃官逃归故里。
“吴老太爷，那个是……？”坐在吴老太爷旁边的中年军人，指着绿荫深处屋檐问道。
“望城楼。老朽多年不出山庄，偶尔忆起往昔汉水悠悠都市繁华，便登高北眺，聊以自慰。”吴老太爷并不忌讳重提旧事。他渴望向人眩耀惊涛骇浪般的过去，尤其是面前这个军官，更希望让他知晓吴氏家族在赣北的威风。吴老太爷抽搐一下鼻子，失去耳朵的脸皱成一团说：“邱督军过去可曾在汉口驻军？”“哦，没有。我们可以上去看看吗？”邱国轩望着那一张扭成一团的丑脸，一阵厌恶，忙转过身了，假装欣赏檐下吊兰。“呃，呃，可以，请！”吴老太爷很是失望。“来人，领邱督军上望城楼。”
望城楼在坡顶一块凸卧在空中岩石上。八角亭，像朵巨大的松菇。四周古木森森，藤萝披挂，箬竹遍地生长。要看尽四周景色，须得拨开竹、柏、蕉的青葱枝叶。邱国轩惊讶极了，扒开一枝芭蕉，但见稻田一片金黄，一片碧绿，耕牛在田畴间犁出一朵朵泥花，一派乡村繁忙景像。太阳下，水花闪烁犹如午夜星河。从白云深处飘来的义宁河，云蒸霞蔚，飘飘浮往东天。“好去处，好去处。”邱国轩情不自禁地喊。刚刚被人扶上来的吴老太爷，累得气喘吁吁，老鼠眼直翻白，歇了半天，才缓过气来。“邱督军，我老了，不比当年啰……如今，国家恰逢多事之秋，大乱方治，全靠你们啦！”“邱某草莽武夫，不敢存经邦济世之想。莫要取笑。”“邱老弟，你可喜欢此地？”“喜欢。”
“邱老弟，既如此，何妨在此觅一妻室，长期屯兵于此，也是我等山民的造化……”吴老太爷小鼠眼闪着狡黠的光。
邱国轩已品味出他话中有话，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说：“吃粮当兵四海为家。国轩虽过而立，却仍不敢有家室。我们几百名弟兄，借贵方宝地立足，只图暂时栖身，不让饿肚子就行了。前辈，我们不会在此久留的！娶妻生子，对邱某来说是非份之想，不敢，不敢啊。”
“哈，哈。”吴老太爷听了，非常兴奋，一口气接不上来，憋得老脸泛青，好一阵子才转人色。“你们黔军能征善战，到我们赣省，何不去找赣军司令邓如琢？我儿子从东洋回来，邓司令让他做了修、武、铜靖卫大队长，统领三县民团，像你这样的人才，一定可以讨个九县联军司令当的。”
“惭愧，惭愧，邱某无德无能，不敢在鼎鼎大名的赣军中滥竽充数。休整一段日子，要回军部去的。”邱国轩不卑不亢。
“邱老弟真是个爽快人。”吴老太爷拖长腔调说。他露出满口黄牙，淫邪一笑，接着说：“你既然甘作客人，那我就一定要尽地主之谊。来人，上菜！”
不一会儿，一位壮健裸女背着一位打扮俏丽的女子飞也似地来到望城楼。裸女放下女子，低眉垂手立在一旁。邱国轩惊呆了：“这……”天足裸女！头上盘一个圆髻，一丝不挂的胴体！许是刚才运动的缘故，俊脸像熟透的红山桃，眼睑低垂，目光羞涩，有一股掩不住的神韵。看另一位被背上山庄的少女，却另有一番情致，小眉小眼，小巧玲珑的身体裹在一身玄色轻纱之中。 这身一九二七年的上海夏装，使这个山野村姑显得那么高贵，那么妩媚。少女用小手帕掩在裸露的胸前，笑吟吟地袅着腰肢。
吴老太爷伸出手，在裸女丰腴的臀部拧一把。“啊唷！”裸女作态地娇喊，就势袅袅婷婷转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
“下去，回房焚香沐浴，静侯邱督军。”吴老太爷喝令，仿佛是刚刚向客人夸耀了自己的宝藏，眯着小眼问，“怎么样？这尤物可人不可人？”“啊……哦……”邱国轩一时语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