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 星期一 晴“注释1”
“noindent”晓曼:
过得好吗?
也许你收到这封信时,会有瞬间的激动和兴奋,以为我来向你报喜,并通知你于8月25日到溪堤分享成功的喜悦了。但是,我现在遗憾地告诉你,我失败了,败得好惨。我离录取线还有三分之差“注释2”,相当于一道选择题的分数。一道选择题也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多可怕!我知道你是成功了的。在你刚刚卸去学习的疲惫,沉浸在幸福的梦境中的时候,原谅我对你说这些,但愿我的恶梦不会给你带来太多的悲伤。
以前人家见到我会说“那个学生”,而现在我不配做个学生,恐怕只能说,瞧那个“病人”!是的,从高考到今日,我的日子基本上是在病中度过的。我在高烧中结束我的考试,我在开始农务时也开始了吃药治病,发烧、低热、发汗、惊惧、恶梦、腹痛、呕泄交替向我袭来,我哪得一天安宁的日子?我原以为这只是一些小病,再说家里又正值农忙,就没有太在意,甚至有时还一同下地劳动,为父母减轻点儿负担。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后来支撑不下去,才留在家里翻晒谷子。
妈妈是个迷信的人,竟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去求女巫为我查病驱邪,那怎么管用?直到病情日益严重,才上这个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医院来看病。我是22日来的,今天已是25日了。我的床头来那天挂了一块牌子“发热原因待查”,一直到今天还没有查出个原因来。刚才那个长络腮胡子的医生还到这里,看着我,好像很疑惑,从没见过这种病似的。病人及家属最怕遇上个没信心的医生,他都没把握,那准完了。看得出爸爸很紧张。他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支带过滤嘴儿的香烟,可医生皱起眉头,没接,还批评爸爸道:“你还抽烟,你儿子这病恐怕就是肺部的问题,不能让他闻烟味。”爸爸赶忙将烟装起来,问:“肺部的问题?你原先不是说可能是伤寒吗?”医生生气地嚷道:“做B超还说他是胆囊炎呢!我凭肉眼也可以看出来,看他的眼睛,根本就不是嘛!伤寒就是这样,时冷时热的。可治了这么多天,也不见效果,本来用氯霉素很好的,应该有好转。现在我怀疑他得的是另一种病。”
天哪,你听医生的措词,不用“诊断”,而用“怀疑”!
接着医生就问我,你的症状是低热、发汗、呕吐、腹痛?原来比现在胖吧?爸爸说是的,人能看着瘦下去!医生说我知道我知道,很典型嘛!又问,你会咳嗽吗?我说不会;你会咯血吗?也不会?过段时间就会。爸爸的脸色都苍白了,急着想问清楚,可瞧瞧医生的脸色,只能怯怯地问,这到底是什么病呀医生!医生说别问了,照我的吩咐用药,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乡下医院的设备?想更确定些,你就到城里去!用×光照照。说完就走了,留下我们父子俩泪眼相向。也许爸爸觉得在我面前流泪不好(我从没看过他这样伤心颓废),就擦干了泪,掏出烟来。但一支烟还没抽出来,他又往回塞了。我低声说,爸,你抽吧!他摇摇头,说不想抽。我知道,他是听了医生的话,怕对我有害。
我每晚都睡不着。我的脑子里常浮现你的影子。想想过去,能远远地看着你,我都会感到无比满足。我常想,要是晓曼愿和我说上一句话,那该多好啊!上帝可怜我,就让我实现了这个梦想,我们一起聊过,一同走过,还有了溪堤相见的约定,虽然为此我们付出了无法承载的代价!但我不后悔,真的,不管别人,还有我们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份感情的,有一点无须怀疑:我幸福过!
可这种幸福何其短暂!我有一种预感,上次体检时的相见,将成为我们的永别。你别笑我消沉,我非常清楚我的身体状况,我也是多么不愿提及“死亡”这个字眼啊!写这句话的时候,一股凉意从心底冒出,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现在我才知道,有些东西不会因为我们对它的惧怕而和我们保持着距离。“死生,昼夜事也。”也许我在哪一天晚上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就再也和这个世界无关了,甚至再没有人愿提及你!亲人都过得好吗?昔日的同学怎样了?我们的下一代还会重复我们的故事吗?这些事儿就再也无从知道了!
医生说我需要休息,否则还会消瘦,就每天为我开了三粒安眠药。但我没有服过一粒,我想,如果在我不多的日子里,还要减去睡着了的时间,那我的生命就更显得短暂了。李笠翁的《闲情偶记》中有一首诗嘲一嗜睡的名士:“吾在此静睡,起来常过午。但活七十年,只当三十五。”我偷偷地把药装进口袋里,然后假装服下了,假装很疲倦。爸爸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咱们还要斗争呢!爸爸佯装的坚强让我觉得他和我一样可怜。我就闭上了眼睛,任凭病体中苟延残喘的思想开始这一夜的梦游,梦游于过去,梦游于未来。在这个时候,连夏虫都已睡去,我就告诉自己,瞧,我比别人多活了一个晚上呢!
晓曼,不要为我难过,经验告诉我,无论多么巨大的不幸,多么惨痛的事实,只要你提前意识到了,不至于太突然,时间就会让你逐渐接受,勇敢承受,就如过去我所遭受的老师的冷落、同学的嘲讽,亦如我后来面临的高考的失败、身心的重创。死亡的确可怕,我不去回避这个字眼,就是让自己有更足够的勇气来面对和承担!
晓曼,至于我的那些想知道而又可能无从知道的事儿,就只有等着你来告诉我了。不管是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我会有足够的耐心等你的,在我的天堂……
好了,小曼,我多想借这个机会和你多聊聊啊,但我已没有一丝力气了!我是分三次才把这封信写完的。
不说再见了。别忘了我们更改后的约定——在天堂等你!
附:在天堂等你
怎么不想见到你
可我不得不违背约定
高考的失败像一只黑色口袋
罩在我的头上
让我愧对你也愧对自己
怎么能够见到你
就算我能战胜羞愧和怯懦
医生也没法治好我的病
这是心灵对躯体的犯罪
法院判处了它的死刑
我知道我将与幸福失之交臂
就算医生能治好我的病
我千疮百孔的身体
恰似一根长满蛀虫的拐杖
无法支撑我完成溪堤之行
我只有在天堂等你
那里也有一条溪堤
我会沿着小溪一路走去
把我短暂的幸福重新拾起
等你我重逢的那一天
我再慢慢地 慢慢地
§§听你讲起沧海桑田的记忆
你永远的朋友:
凌云
1993.7.25
“注释1”此页空白,夹着一封未发出的信,现照录如下。
“注释2”那年的录取线后来又降下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