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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作家手记

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五月十七日,我随手翻开某家报纸,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五位女议员身着绣金绘银的华丽和服,走在议会大厅的楼道里。我看着照片,眼前浮现出昨天在品川车站看到的四名衣衫褴褛的复员军人的身影。是的,我们的国家战败了。所有的城市都毫无秩序,人们凭着本能,为填饱肚子,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四处漂泊。

这场战争持续了十年。

我无法忘记这场战争。不仅是我,任何人都不应该忘记这场战争。在这个社会,大多数妇女从来没有穿过如此华丽的和服,议员们这种脱离时代的表现会给战败国的妇女心里投下怎样的阴影?穿什么衣服不重要,令人感到吃惊的是这些女议员们麻痹的神经。

我们不能忘记这场战争悲剧。这场战争花费了多少岁月?对日本来说,这场战争是最大的悲剧。我要用自己的笔为那些与我有同样感受的妇女们,记录这场战争酿就的、扼杀了种种人性的黑暗时代。没有自由、没有希望的灰色战争!只要想到这场悲剧,我们就应该永远地拒绝战争。我们不能因为一切都结束了,就马上忘记这场战争——这场摈弃了希望和憧憬的长期的战争。契诃夫曾这样叹息道:“悲哀,真正的悲哀。上帝创造了地球、森林、天空、鸟兽,让它们各司其职,给它们注入灵魂。它们都终将毁灭。但是,其中最不幸的是我们人类。”他的话值得我们深思。一八八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杀后,俄国民粹党运动最终以失败告终,无数颓废主义者和破产的小资产阶级在路旁徘徊,空想着未来,虚度光阴。作家契诃夫静静凝视当时那个时代,为人类的不幸而呜咽叹息。他在作品中暗示,不幸的人们想要站起来,人类必须首先摆脱虚伪。

我这样认为。

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把这个悲剧像烙印一样打在每一个人心上,以谦恭的姿态跪拜天地。否则,我们将会被再次卷入虚伪的漩涡,重新回到被恐怖奴役的水深火热的年代。

每一个民众都应该坚强起来,学会如何关爱友邻。否则,我们这个战败国就难以重建。

请大家想象一下这样没有一丝污染的景色: 美丽晴朗的早晨,一群群小鸟在原野上、在树林里飞舞。它们沐浴着欢愉的大自然所赐的幸福,将生的快乐寄托在响亮的鸣叫中。

在温暖的阳光微微照射的树林里,小鸟们偶尔心血来潮,它们离开鸟群,去俯瞰原野四周的景色。突然,无数的子弹从暗处射来,心血来潮的小鸟的身体顷刻间僵硬冰凉,像落叶一样掉在地面上,活泼的小眼睛蒙上了一层白膜。现实就像利箭,给平静的原野、树林也带来了小小的悲剧。如果人类生活没有战争,这些小鸟也不会失去生命,它们仍会在高高的树梢上发出动听的歌声。小鸟不会用人类的语言倾诉,但是,它们的家族一定为失去同类而悲伤。也许,它们从树林里凝视着同伴的不幸而停止了鸣啭。

树林中,微风依旧,在忽晴忽阴的太阳下,树梢像一张张开的大网。林间这和谐的景象一定在抚慰着小鸟们更加鲜活的灵魂,因为这是幸福无比的大自然的景色。无际的光线在变得冰凉的小鸟身上投下斑斓的爱抚之光。凝视着它,在我的想象里,不知何时,它变成了稚气未脱的士兵倒下的身影。

静静入睡一样地死去。越过稀疏明亮的米槠林,远处似有炮声轰鸣。

再过五十年,当现在活着的我们步入黄泉的时候,未来的孩子们一定会对没有军队的我们的国家感到不可思议。那时,正是长老向孩子们讲述这场漫长战争的悲剧和苦难的时候。

天空飘浮着连翘色云彩,在这片天空下,和平的村落、城市,有如庙会般热闹的集市,有了孩子们天真烂漫的嬉笑。我们必须让这样的现实在我们的国家得到实现。

十四五年后,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孩子们将各自寻觅到自己的伴侣,组成家庭。他们的母亲年纪轻轻就成为寡妇,他们长大成人后,绝不会忘记自己的母亲那充满苦难的漫长岁月,就和我们忘不了这场战争一样……

重吉的父亲是个花匠,五年前,正好在重吉上国民学校的那年,他父亲被编入部队。重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父亲了。他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妹妹叫咲子,今年九岁。两个弟弟一个叫茂吉,一个叫作吉。茂吉七岁,作吉六岁。

由于战争形势越来越严重,重吉随学校疏散到信州的山区。孩子们的家长像放小马驹一样,到上野车站送孩子出发。要和母亲还有弟妹分手,重吉感到很难过。但是一想到自己就要坐上火车,到见都没见过的大山里去,让他又感到几分快乐。

重吉的班主任老师叫山根三太郎,曾在神户念书,也上过东京青山学院。他喜欢音乐,当教师以前还曾就读于音乐学校,人生经历与众不同。山根很喜欢孩子,特别是到葛饰国民学校任教以后,他很喜爱这些来自朴实家庭的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山根是五年级的班主任,重吉也是他班里的一名学生。

日华事变后,山根被编入部队,在满洲的牡丹江驻扎了三年后复员回国。

孩子们上了火车。在火车开到赤羽之前,他们还都遵守纪律。但是到了熊谷一带时,孩子们失去了耐心。第一次旅行的新鲜感使他们情绪激动,他们渐渐开始吵闹起来。和山根并肩坐在一起的重吉首先说:

“老师,我饿了!”

“时间还早,再等等。”

重吉这么一说,周围一下子冒出来很多肚子饿的学生。有二年级的学生已经擅自打开便当吃起来。

“山根老师,大家都想现在就吃便当,怎么办?”

寮母负责管理宿舍的妇女。宇都木良子来找山根商量。孩子们只带了两餐便当,但因常常遇上空袭警报,火车常晚点,所以必须做好深夜才能到达目的地的思想准备,现在就吃便当显然有些早。可是早晨起得早,山根自己也觉得饿了。

“这些孩子,真拿他们没办法,现在才九点。那这样吧,肚子饿了的,先吃一点儿。我们还要坐一整天火车,早早把便当吃完,到时候就要挨饿了。”

得到可吃便当的许可,孩子们都拍手喝彩,他们吵吵嚷嚷地动手解背包。重吉也急急忙忙从背包里拿出便当,开始吃饭团。

孩子们总是精力充沛的。

不出所料,火车晚点了。重吉他们在长野换乘电车,坐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又在漆黑的山路上步行了约摸四公里,才到达了目的地。当他们冒着小雨终于到达坐落在大山里的K村时,已近凌晨十二点。那么精力充沛的孩子们,此时早也疲惫不堪,开始对没有父母在身边的、陌生土地上的生活感到不安。

站在分配给他们当宿舍的温泉旅社前,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这地方肯定会跑出貉子来的。”

“我想回东京。”

“我不怕空袭,我想和我妈在一起……”

“我憋屎都憋了一路了,哎呀,好难受啊。”

K村是个只有六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村里有温泉,但很少有外地人问津。来泡温泉的,都是邻村的农户或皮肤病患者。村里的五家温泉旅社,也都是半商半农,村民大多是樵夫或以烧木炭为生。

温泉旅社并没有自己的温泉池,人们都得到位于村子中央的公共温泉室,混杂在一起泡温泉。腐朽的柱子支撑着几十年前建造的、从未修缮过的温泉室,刻着往年流行花纹的瓷砖大半已破损。仅有一点六平方米的更衣室,地板总是湿乎乎的,上面掉着膏药,成了虱子跳蚤绝佳的栖身处。稍微弄出点儿动静来,一窝一窝的白虱子就会从木板缝的灰尘里钻出来。但是,尽管是如此破旧的一个温泉浴池,顶棚中间吊着的一个小电灯泡在水蒸气中却像云中的月亮,山间五月凉飕飕的空气透过破旧的窗户吹进来,给人一种远离尘世的宁静。东京那令人焦头烂额的空袭威胁消失在天空的彼岸。

山根和教务主任名越一起泡在温泉里,感慨万千,他叹息道:“这地方可真够老派的啊。”水有点儿烫,静静地把全身泡在里面很舒服。

“老师,这水是鬼怪们在地狱里烧的,对吧?”

大概是自己的言论受到了同学的戏弄,重吉大声向山根求证。

“是从地下自己冒出来的。”

“什么?是自己冒出来的?真没意思……”

秃顶的名越把毛巾叠起来,顶在头上。山根闭上眼睛,心中颇感凄凉。暂时回不了东京了,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山根对东京这所大城市充满留恋。

第二天,孩子们开始了从未想象过的全新的山中生活。

信州据说是粮食供应较有保障的地方。但因穷追不休的空袭越来越激烈,陆军把这里当作了最后的阵地,不断地往这里派遣士兵,致使这样的深山中也飘荡着一股紧张空气,粮食就像突然干枯的水,迅速变得供应不足。

两百多名孩子首先面对的是粮食供应不足的挑战。没有副食品,也没有大酱和酱油。孩子们被派到山上挖野菜。蕨菜、紫荠、楼梯草、草苏铁、蒲公英、水芹,只要是能吃的野菜他们都挖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村小学不肯将教室借给他们,上课时孩子们只能席地而坐。老师想让孩子们唱唱歌,便去借礼堂、借钢琴,村民也是不给好脸色看,所以孩子们只好去山上挖野菜。挖回的野菜被做成了菜汤,野菜像茶叶一样沉在两百个孩子的碗底。早饭和午饭都是稀粥,晚饭也只有不到一小碗的糙麦饭。孩子们眼看着消瘦下来,他们的心比在东京时更加脆弱,渐渐失去了活力。

山根养成了晚上独自在黑暗的山路上散步的习惯,他一边散步一边思考,难道这个世界可以继续这样下去吗?他找不到答案。如果这样下去,人们会毫无意义地想到结束自己的生命,整个国家会患上神经衰弱,或者变成一个精神上的无赖。他感到一切都在预示着这个国家正在走向灭亡。发自内心的欢愉从许多人心中消失了。自己每天都在教孩子们谎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看到美国飞机,孩子们对它们的壮观、对它们不畏路途遥远飞到日本来的冒险精神,从心底发出崇敬之情。但报纸上却叱之为“丑翼”,自己也这样教孩子们,而完全无视事实的存在。山根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沉浸在思索中。

两百名孩子分散住在村里的五个旅社。三四十个孩子挤在一个旅社里,旅社的榻榻米被弄破,墙皮剥落,拉窗纸破裂,班主任每天都要听旅社老板诉苦。孩子们在一个灶上用餐,由四名村里的妇女负责做饭。她们都有家室,每天都从食堂不多的米麦中偷一捧回去。是谁,又是为什么要把如此的残酷无情强加给人们?学校的三个寮母、两个女教师从早到晚忙于消灭孩子们衣服上的虱子和外出采购食粮,山根等三个男教师则与农会交涉,与县督学交涉,商量筹集两百个人口粮的对策,为此整日忙碌不堪。

当时,我在这个K村边上租了一家农户二楼的储藏室。二楼外面的景致很好,但里面的墙是泥墙,地上没有榻榻米,很不舒服。第一年冬天,我费了很多周折从邻近的镇子上买来旧榻榻米,又做了一个被炉御寒。但是这里雪大,被炉微弱的温热根本无法抵挡严寒。我就这样带着自己爱读的书籍、最基本的炊具和八十岁的老母还有一个幼儿、一个女佣闭居在山中,已经两年了。两年来,我一次也没有踏上东京的土地。生活宛如一只漂泊的小舟,顺水而流。楼下一家是贫苦农民,父亲和儿子是樵夫,妻子和女儿种一点儿薄田,辛劳度日。夏天,家里整天没人,到了漫长的冬天他们又变得无事可做,整日整日地围坐在炉边,和村里的人们喝茶,聊天儿。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人对东京遭遇空袭、粮食匮乏竟然有些幸灾乐祸。他们嘴上说,“真可怕啊!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敢住在东京那种地方”,脸上的表情却告诉我,他们住在乡下有多么幸福。

两年来我没有工作,无所事事,这样的生活必然导致坐吃山空,连女佣的工资也从两个月拖到了三个月,欠薪越攒越多。乡下的物价也很贵,战争的结束遥遥无期,今后怎么办?这两间连榻榻米都没有的房子,租金就要两百元,这首先就会把我拖垮。我找门路卖了照相机,卖了手表,最后甚至想卖掉东京的房子,已托了熟人打听买主。但眼下这种局势,没有人肯出现金买一所眼看着就会变为灰烬的房子。

第二年冬天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寒,我苦于无钱买炭,就让留在东京的丈夫用便宜的价钱买了一些衣物,那些衣物里,居然还有巴黎制造的、我很喜欢的套装。但是我看到那身套装时的心情是,身处山中,又值战争年代,要这套装有何用?有两条劳动妇女穿的长裤就足够了。我想过,如果战争长期持续下去,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时,我可以先上山去享受滑雪,然后自杀。我甚至反复认真地思考过自杀的方法。而我于心不忍、伤心不止的是,如果我自杀,必须带着母亲和孩子一块儿死。留下八十岁的老母和幼小的孩子,我一个人自杀又有什么意义?

虽然报纸从未报道过,但我相信,有很多人抱着与我同样的想法,他们同样想选择自杀这条路。我记得乡下的报纸上有这样一条新闻,一个刚二十一岁的女孩子,因为害怕被招募,划船到Y县的一个湖泊中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令我难以忘记的是那条新闻的标题——《逃避义务的不道德女青年自杀》。我暗自同情这个女孩子,甚至有些羡慕她。

我的心中终日空空荡荡,连想讽刺点儿什么的想法也没有了。日子一天一天在毫无意义中度过,有时候我甚至对将自己置于这种虚无境地的自己感到可怕和厌恶。

在这种情况下,当看到两百个来自东京的孩子时,我心中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我好像看清了战争中的某种生活状态,开始把自己的关爱注入到这些裹着东京空气、千里迢迢疏散到此的孩子们身上。孩子们的心比大人更加笃实,他们朝夕都在认真关注着这场战争。

一天我正在水池边洗衣服,一个消瘦的孩子来到我身边。

“阿姨,你是从东京来的?”

“是啊。”

“阿姨什么时候回东京?”

“现在还回不去,战争还没有结束……”

“要是战争一直打下去,你也不回吗?”

“是啊,暂时不回。你们不也一样吗?”

“我们做不到。”

“哎,为什么?你想回东京?”

“当然想回啦!”

“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

“我爸爸当兵了,妈妈在制棉厂做工。我想明天就回东京去,阿姨能不能帮我买张车票,我有十元钱。”

“那可不行,你们刚来。你要挨训的。”

“老师不会训我的。我们组的吉田和阿仲已经偷偷跑了。大家都想回东京,都说不喜欢这里,没东西吃嘛。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现在回东京去,有空袭,很危险的。阿姨已经在这儿忍耐两年了,你也要忍耐。到了冬天,这里可以滑雪的!”

“要在这儿待到冬天,我还不得死了?连我们老师都说想回去。老师们每天拉车,太可怜了。到供应站有六公里的路呢……”

“你们的粮食都是每天去拉吗?”

“对。老师们轮班去拉,我们也帮着推车。分配大米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可是他们从来没有给我们分配过大米,老是给我们番薯、小麦,还有黑乎乎的面粉什么的。”

“老师也跟你们吃一样的东西?”

“嗯。我们老师吃饭的时候老说不好吃,所以,我们也都说不好吃。我们老师有个外号,叫营养不良。”

我的鼻子发酸,心想他们老师一定是个善良正直的老师。

“阿姨,你能不能给我买点儿黄瓜?”

孩子从口袋里掏出钱说。激愤涌上我的心头,难道这场战争非要把我们逼到如此悲哀的境地吗?我站起身来,看着这个消瘦的孩子。

“我是被妈妈骗到这儿来的。妈妈说,到了乡下能吃上糯米小豆饭,能吃上好东西。可是,我们每天尽吃‘鸟不理’,我不愿意……”

“什么是‘鸟不理’?”

“人家说野草什么的连鸟都不吃,所以我们就叫山里的野草‘鸟不理’。”

“是这样……”

我上二楼捏了饭团下来递给孩子,孩子突然红了脸,一声不吭。

“吃吧。”

“嗯。”

“你叫什么名字?你胸前写着尾崎重吉……”

“那是我的名字呀。”

孩子香甜地吃着饭团,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地上。水池边上的胡秃子结出了青涩的果实,阳光透过稀疏的嫩绿色枝叶,像跳动的球体一样照在孩子头上。

“阿姨,还是东京好啊。我老做梦,梦见回东京。空袭有什么呀?人家说东京离这儿有二百八十公里呢……”

“是吗?东京有那么远吗?你想妈妈了吧?”

“当然想啦。我妈妈身体不好,很可怜。制棉厂的空气不好,她成天咳嗽。”

“你们晚上都睡得很早吧?”

“嗯,也不早。晚上我们赌博呢!”

“什么?”

我瞠目结舌。赌博?孩子们这种颓废的心态让我感到非常悲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失去孩子气的脸上已经有了几分无赖相,一双凹下去的小眼睛的眼神分外锐利。

“你们赌钱吗?”

“嗯,赌钱啊。昨晚我还赢了五十钱呢!”

“哎呀,你们这些坏孩子!你们赌博,老师就不批评你们?”

“批评呀!不过,营养不良不知道这件事。”

“你们对得起老师吗?干那种事情……”

“对不起大家也都在干,我们用陀螺赌。”

重吉天真地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重吉就这样以他的天真烂漫看着我,他突然温和地笑了,好像觉得,我这个大人把赌博看成是件坏事的想法是错误的。

师齿迫山里荒熊住此中

无论谁人问你只在我心

花开团似锦我心充满情

花开有落时我心无止尽

两首均为日本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里的和歌。我不知道《万叶集》时代指日本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7世纪后期至8世纪后期)及其中诗歌所作的时代。有没有当今社会上存在的如此这般的问题,这些恋爱诗歌展示了人们解决温饱后的、豁达的感情生活。因为蛰居在山中,无事可做,为了消遣时间,我就读《万叶集》。我很羡慕太古时期人们的平和的精神世界,思考那些《万叶集》中的人物是否感受到了当时社会中的不平等。《万叶集》时代的诗人们讴歌人类原始自然的情感,他们创造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并在这片天地里自由地讴歌。我发自内心地羡慕他们。在他们心中,心灵活动是主要的,也许万叶民族的美好情愫是随着这些心灵活动微微飘荡的。这种流露着真情的诗歌能代代相传到今天,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如今,从未为我们国家着想的人们把持着政治,控制着军队,他们全然不顾百姓的疾苦,以自己的意志进行着长期的战争,试图用自己的力量随意改变世界版图。日本这个小国——我们国家的政治家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文明,凭着一把交椅,以狂妄骄横的话语方式使我们这些百姓倍感恐慌。那些疏散到山里来的学童们,随着日月的流失,一天天变得无精打采,看了让人心酸。最近他们就像跟谁赌气似的,成群结队地站在路边,无所事事。

一天,我听村里的人说,又有三个孩子跑了,其中两个是六年级的女孩子,一个是五年级的尾崎重吉。两个女孩子平安回到了东京,尾崎重吉在车站被人发现,寮母宇都木良子将他领了回来。

“老师,我特别想回东京,你就让我回去吧。我不想在山里……”

“重吉,你不能这么任性。现在是战争时期,什么都得忍耐。老师也想自己的母亲,可是,老师也一直忍耐着。大家都想回东京,可都在控制着自己。”

“我控制不了自己。那,我要说,像撒尿,老师也让我忍着吗?你让我忍,我也憋不住呀……”

“哎呀,重吉,你说话还挺幽默。撒尿和回东京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的?一样!”

重吉气鼓鼓地走着。

“人家说想回去,你就让人家回去,不就行了!阿仲、吉田他们不都平安回去,再也没有来吗?我也要回!”

“阿重要是回去了,山根老师该伤心了。”

“山根老师是个窝囊废。老说过两三天就回去,可就是不动窝,太没劲了。”

“山根老师肯定会带你们回去的。”

“山根老师是大人,想得太多,根本不会带我们回去的。”

两人慢慢爬上日头毒辣的山间小道。重吉热烈地向宇都木良子诉说着想回东京的心情,宇都木良子擦着头上的汗,想的却是自己的心事。重吉走到一条清流边蹲下,捧起河水咕嘟咕嘟喝起来。山边郁郁葱葱的杉树林里传来山鸠的叫声。

“哎呀,重吉,山根老师来接你了!你看,在地藏菩萨那儿,他跟你招手呢。”

重吉满脸是水,一下子站起来。

山根三太郎高高地举起手挥动着,高声喊道:

“哎!”

“山根老师,阿重回来了……”

宇都木大声说,山根好像听到了她的话,大声回答道:

“噢!”

“太好了!你跑了,让我吓了一跳。你这个傻孩子,干吗不吭一声就跑到车站去了?”

“我想回东京嘛,不跑有什么办法?”

“唉,你别那么生气嘛。”

“我不想待在这山里,没劲。我想我妈……”

“行啊!我一定带你们回去。再忍耐一段时间……”

重吉不说话了。

没过多久,传出了有个旅社闹鬼的消息。没人知道鬼是从哪里来的,但它总是出没于厨房,不是偷吃碗橱里的饭,就是把剩汤喝个精光。反正只要是吃的东西一律都不放过。于是旅社就派人通宵值班,有人值班的时候,就没有鬼。

十几天来,村里人一提到晚上,议论的都是这些奇怪的事儿。一天晚上,这个鬼终于被旅社的老板娘抓住,现出了原形。原来是一个叫织田奈美子的六年级女生。她用一块白床单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正用手从碗柜里抓饭吃的时候,被老板娘逮了个正着。

织田奈美子的父亲是个园艺师,应征入伍,被派往拉包尔,战死在那里。她母亲在热海的温泉旅馆当女佣。据说还有一个哥哥,当了童工,住在某兵工厂的宿舍。所以,奈美子是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

奈美子不爱说话,是个天真幼稚可爱的女孩儿,她举止也很孩子气。光从表面上看,你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她能干出这样可怕的事情。听说那个胖乎乎的、有着一头浓密黑发、皮肤白净、表情恬淡的奈美子每天晚上到厨房偷东西吃,山根仍觉得她很可怜。虽然奈美子不是他班上的学生,但他还自己掏腰包,给老板娘塞了一点儿钱,平息了这件事儿。

山根找到奈美子的班主任相田珠树,请她不要过分严厉地训斥奈美子。相田说:

“我真拿那孩子没办法。装神弄鬼。以前她就曾经跑到杂货店,没人的时候悄悄地偷食人家的辣酱。我也觉得这孩子怪可怜,不知拿她怎么办。”

“她有这个毛病么?”

山根三太郎征得相田珠树的同意,带织田奈美子到田里去散步,打算跟她谈谈,了解一下她的心境……山根领着奈美子向尼姑庵走去。

“你想不想回东京啊?”

奈美子茫然地看着山根,突然变得很害羞,露出羞涩的笑容。她穿着粗布裤子,显得很寒酸。但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就像一个摆在市场上的日本娃娃。

“你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去厨房,担惊受怕的。”

“我肚子饿嘛……”

“不是你一个人饿,大家都饿。你不能干那种事儿,旅社的人为这件事儿很恼火。”

“啊,好漂亮的蝴蝶,一只黑蝴蝶……”

正在严厉批评奈美子的山根觉得被打了岔,颇有些不快。可是看到一只蒲葵般大小的黑蝴蝶翩然飞舞的时候,他也被蝴蝶的强健美丽深深地吸引了。一时间两人沉默不语,欣赏着这只蝴蝶。如果可能的话,山根想尽快摆脱现在的这种苦难生活,他心中充满忧虑。在教师的价值被彻底粉碎的当今世界,带着这么多孩子,他每天只能消极度日,他很厌恶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

“真想早点儿回东京啊!”

“现在正是战争时期,不是没办法回去吗?”

“对,你说得对。织田,你不喜欢这山里吗?”

“嗯。反正在哪儿都一样。我在哪儿都无所谓。”

山根突然觉得奈美子很可怜,他不想再说什么。他想,这样的孩子有什么罪?

“相田老师怎么说?”

“她让我去道歉……”

“你去了吗?”

“嗯。不过,肚子饿了我还会去偷吃的。旅社的厨房里总有白米饭,听说他们的储藏室里有很多米袋……”

“可那是人家的东西!”

“唉,可是相田老师跟我们说,要‘一亿人民一条心’,大家齐心协力,互相帮助,打赢这场战争。吃点儿剩饭有什么不行的?”

“一亿人民一条心和偷别人的东西,不是一回事儿!”

“那,看见有人快饿死了,也不去救,就可以吗?”

山根无言以对。因为奈美子的话在现在的社会上就是真理。现在的社会,即便一亿人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也没人会在乎。

“有钱的同学都去老乡家买番薯、黄瓜、西红柿什么的,拿回来吃。我一分钱也没有,所以老饿肚子。”

“同学们都出去买东西?”

“是啊。大家都去买。前几天津田还买了鸡蛋,在温泉里泡成半熟的。听说现在一个鸡蛋要一元五角钱呢。”

村公所来通知说每户必须缴纳七贯一贯约三点七五公斤。干艾蒿。我背着孩子,去田间小道、上山里摘艾蒿。老母亲有关节炎,我只好留下女佣照顾她,自己一个人带上大包袱皮,漫山遍野找艾蒿。正是在这时候,我碰到了带着织田散步的山根三太郎。

我跟山根见过面,所以很有礼貌地和他打招呼。

“那是什么?那个包袱皮里……”

“这个啊?这是艾蒿。每家要缴纳七贯,所以我天天忙着出来摘艾蒿。”

“噢。七贯可真不少啊。干什么用呢?”

“大概是因为没有米了,用它来当代用食品吧……”

“真不容易啊!”

“是啊。最近,连我们这些疏散来的人都得缴纳物资,真没办法。交了艾蒿以后,还得交二十六贯提炼松根油用的老松树根。我呢,没有工具不说,就连哪个是松树根也分不清,真不知道怎么交差。如果雇人挖,二十六贯要花七八十元,我又雇不起。我去村公所,想让他们借给我工具,可他们说没有工具,你该有用手挖的决心才对。他们还说疏散来的人都没有爱国心,训人训得可狠了,真叫人走投无路。我们都快得神经衰弱了……”

实际上,自从疏散到这里来以后,我就好像得了一种病,总感到有种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很恐惧。有时候为点儿小事就大动肝火。虽然事后也后悔,但是一生起气来就什么都不顾了。

一次村里唯一的一家杂货店供应配给的煤油,我拎着瓶子去买。上了年纪的老板娘带着一脸刻薄得不能再刻薄的表情,把放在炉子上的油卖给我。连小孩子都知道,用人体体温暖过的油,都会膨胀,何况是用炉子热过的。终于分配到煤油的喜悦,一下子变成了被欺骗的屈辱,我对那个老板娘记恨了好几天。不光是油,只要是配给物资,包括黄酱、酱油、香烟等他们都要从中克扣。但是,因为村里只有这么一个供应站,所以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只有自认倒霉。来温泉的游客都在这家买黑黄酱、黑香烟、黑酱油,然后满载而归。我对来我家的客人提起这件事儿,那位客人说,那我就假装是泡温泉的游客去买点儿东西。没多大工夫,他提着一贯黄酱和五箱蜡烛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人的这种卑鄙心理令我无比愤怒,这件事有一个多月一直堵在我心口。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跑到杂货店,大声斥责老板。

尽管我心里明白,走到哪儿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但仍是终日为此事郁闷心烦。使人们是非不辨、使人类道德美丽的光芒几近灭绝的这场战争,卷起的层层波浪无情地打在人们身上,使人们束手无策。

织田奈美子怔怔地看着在我背上嘬着手指头的孩子,突然笑了。山根掏出被压扁的耐酸铝烟盒,拿出自己卷的香烟,说:“来抽一根,喘口气吧。”我放下包着艾蒿的包袱,接过一支烟,山根给我点上。

“山根老师,我们人类有时候会把真实的心理隐藏起来,你不觉得吗?就说现在吧,人们迷失了最宝贵的东西,终日生活在谎言中。如果就这样打赢这场战争的话,日本这个国家就如同被上帝抛弃了一样。还说什么要在本土决战,一亿玉碎。我可不愿意。”

“你觉得能打赢吗?”

“我?现在这种状况,怎么会觉得能打赢呢?”

“听说你对人讲过战败的态度、战败的时机之类,警察还来调查你。”

“对,大概有人告了密。我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们要让认真为国家思考的人停止思考……”

“是啊,人都快疯了。”

山根说着解下系在腰间的毛巾,使劲擦汗。紫外线很强的毒日头照在脸上,我本来视力就很弱,给强光一照,眼睛像针扎一样疼。我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抽着烟,背上的孩子头顶着一块遮阳的白手绢,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织田奈美子突然问道:

“阿姨,你知道小娃娃在想什么吗?”

我正眺望着河边绿油油的桑田,抽着烟,什么都没想。冷不防被她一问,竟吃了一惊。我看着奈美子。

“人家说,小娃娃在梦里微笑是在和他的守护神说话。大人的事情他们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们才那么优哉游哉的……”

这孩子尽说些奇谈怪论。我已经在这山里生活了两年,仍然不能像其他人那样习惯这里的生活。两年来,我只回过一次东京,现在我连回东京的念头都懒得动,可是又觉得待在这山里实在郁闷。万般无奈,我只有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那般虚度时光,我已经没有任何期待。我上有老下有小,寸步难行,这就是我所处的现状。所以,我很羡慕学童们归心似箭的心情,偶尔,我也拿出自己以前的作品读一读,心想,我煞有介事地写下这些文字到底有什么用?如果我死了,我的朋友、过去的恋人一定感到很惋惜,他们会发出叹息: 啊,那个女人也死了。他们还会回忆我的一生,但一两天后,我所有的一切就会消失在虚无的彼岸。现在还有谁会花一两天时间去思考、讨论一件事?我的死也只会在亲朋心中停留几分钟,一闪而过。即使那些显赫一时的军人、政治家们死了,也无人介意。世事如此纷杂,为什么还有人那么在意一把美名下的交椅?难道他们认为自己可以活到千年万年吗?

那些装饰在奢侈的贵妇人房间里的玫瑰,用不了几天就会凋零。正因为美丽不能长久,我们才倍加渴求和珍惜。

我们每个人都在学校接受这样的教育,日本没有战败过,日本是一个神的国度。但是有谁真正见过这个神呢?只不过,从小受的教育让我们对这个国家的神深信不疑,尽管我们也茫然,也感到不安,但仍然不去深究,不去反省,而一味地迷信……我还没有见过所谓的三种神器天孙降临日本时有天照大神授予的三件宝物——八尺镜、八尺琼勾玉、天丛云剑,是日本皇室代代相传的宝物。,它们到底如何神圣?代代相传的那些诸神的故事,对历代权贵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功绩了……战争开始以后,以打破所有迷信为借口,连日历都改成了新历,没有了不易出殡、不易破土动工的日子。这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如果掌握国家命运的日本决策层仍躲在迷信的彩虹背后,弃百姓于破舟之中,未免让人心寒。

“山根老师,你是怎么对孩子们讲这场战争的?”

我抽完烟,问山根。

“我不太愿意讲战争的事情,可孩子们非常关心,收音机的蜂鸣器一响,不管玩儿得多起劲儿,他们都会聚集到收音机前。我们学校平民阶层的子弟比较多,不能光凭教师的好恶和一点儿知识垃圾和他们对话。从心底讲,每个孩子的家庭都在诅咒这场战争,孩子们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些,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乱说话。反正我也说不出那么荒谬的话。比如我说B29是丑翼,可实际上B29是那么美丽、壮观,我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以后孩子们还会相信我的话吗?还有,我也只跟你说说,如果不留神,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马上就得进黑房子……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是啊。不过,你真有点儿与众不同,到今天没被免职,也真够幸运的。”

“那还不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说!也只能这样了。其他人嘴上说着该说的话,其实心里都明白。现在谁会认为可以打赢这场战争?顶多想一想说不定真会刮起神风,或者希望刮起神风……”

“可是三月九号,神风不是刮到美国去了吗?那天晚上我正好在回东京的路上,那个风刮得真是终生难忘。整个东京成了一片火海,在去朋友家的路上,我看到了无数的尸体,胆小的人吓得腿都迈不开。那时我想,到了这种地步,他们还要继续打吗?军部自以为日本刀枪不入,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现在还在打……”

“本土决战不是件好事。塞班岛战役的时候就应该做出决策了。”

背上的孩子醒了,我解开带子,把孩子抱在怀里,站起身来。织田奈美子一边逗孩子一边一本正经地问:“老师,为什么小娃娃一只手上有五根指头呢?”

“你问得真奇怪,你不是也有五根指头吗?”

“所以嘛,为什么只有五根,我也觉得很奇怪。要是一只手上有十根指头更方便。”

“那多可怕!”

“哎呀,习惯了不就没事儿了嘛。工厂里制造不出人来吧?”

“那是当然。因为人是万物之灵啊……”

“什么是万物之灵?”

“人是神造的。”

“那,老师,猫啦狗啦就不是神造的?还有鱼,还有蛇,就连南瓜、西红柿和大米什么的长得都不一样,都有奇怪的长相。为什么只有人是万物之灵呢?西红柿也是万物之灵啊!老鼠、青蛙什么的也是工厂里造不出来的呀!还有西瓜……在东京的时候,我妈妈经常给我们买西瓜,特别甜,吃进嘴里喉咙咕咕地叫,太好吃了!……还有梨和苹果,也是万物之灵。对了,那云彩也是万物之灵啊!它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它想去的地方,就连东京也可以一下子飞过去。云彩到了晚上,就像乌贼鱼一样吐着墨睡觉……”

云彩,到了晚上就像乌贼鱼一样吐着墨睡觉。织田奈美子的话让我感到很新鲜,我觉得这个孩子是一个天生的诗人。

那天晚上,全家人都睡了以后,我像往常一样,来到牛舍的那间小屋里,在投下黑影的灯光下,拿起久违的新约圣经,读到很晚。“我见你的儿女,有照我们从父所受之命遵行真理的,就甚欢喜。太太啊,我现在劝你,我们大家要彼此相爱。这并不是我写一条新命令给你,乃是我们从起初所受的命令。我们若照他的命令行,这就是爱。你们从起初所听见当行的,这就是命令。”我的眼睛死死盯在《约翰二书》上,不肯移开。因为爱这个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映入我的眼帘……

织田奈美子要想保持她那份天赐的纯真,现在的社会对她来说就过于残酷了。在这个残酷的现实当中,能够编织梦想的也只有奈美子这样的孩子。

和每天晚上一样,各村空袭警报的钟声突然划破夜晚的寂静。我熄灭灯,从窗户里往外看,整个儿尽收眼底。河水穿过村子中央向下流去,像一条宽宽的带子,在昏暗的洼地里闪着银光。在这场战争中,“相爱”这个词长期以来成了禁忌。刚才我读到的圣经里面的话是真理,但是我们却违背了这个真理,眺望着地狱,惊慌度日。我们无处哭诉,只有在绝望中无言地逃避,为此我感到痛苦。

我经常想,现在这种残酷的生活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梦,那就早点儿醒来吧!……这种生活怎能不亡国?……不可能不亡国!但是,没有人去深究,也不敢去深究。

这就如同做手术,谁都关心手术的结果,但是又都想尽可能地拖延手术。因为人对自己总是姑息的。

我的耳边响起了嗡嗡的机器轰鸣声,各村原始的钟声响彻夜空。疏散来的孩子们大概也起来了,外面传来孩子们的喧嚣声。整个村子都被钟声惊醒了。

我也从二楼下来,爬上门前稍微隆起的白菜地,只见西边的天空升腾起微弱的红色火光。几百公里以外的城镇在燃烧,火光映到了这个深山村落的人们眼里,可想而知那些在烈火中逃生的人们有多么悲惨,我能痛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喊叫声。山上发电站的人说那是长冈方向,他们从我的身边跑过,冲向山脚。我没有去过长冈,只听说那里有很多纺织品批发店。从火焰的强烈程度判断,长冈是一个相当大的城镇。

闪着红色尾灯的飞机像流星一样飞过村庄的上空,嗡、嗡、嗡,金属清晰悦耳的声音回响在山中。夜空飞行的美丽景象使我一瞬间忘记了战争。我在脑海里勾画着,有一天和平时代来临,我要和家人进行一次夜空漫游。可是这个梦想能成为现实吗?

和平年代有那么多的鲜花,蔷薇、百合、菖蒲、葵、红瞿麦、天竺牡丹、含羞草、丁香、银莲花、桂竹香……现在我已忘记了这些鲜花的美丽姿容,我渴望看到美丽的鲜花,以致路边毫不起眼的野花也会使我激动不已。

很早以前,二十四岁的那年,我曾以一个穷旅行者的方式,坐西伯利亚铁路列车一路去到巴黎。那一年巴黎圣诞前夜花市那洋溢着鲜花色彩的波浪,我至今记忆犹新。枝叶上挂着珍珠色小圆球的寄生植物、金色的含羞草、温室栽培的紫色丁香花串……巴黎寒冷的圣诞日里,满目皆是鲜花。次年五月一日,沿街叫卖紫花地丁的卖花姑娘的叫卖声,唤起了我的乡愁。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乐园存在,当属巴黎和爪哇。巴黎是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城市,是年轻人的城市。老年人和青年人在这座城市里和谐相处,它是一个没有任何矛盾的艺术的城市。我在像阳光一样充满青春活力的巴黎生活了一年。

在下着小雪的日子里,我坐在咖啡馆的露台上,听着圆筒形的炉子里发出的噼噼啪啪的悦耳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看着过往的行人。街道两旁的欧洲七叶树上开满白色的雪花,宛若连翘一般,头戴贝雷帽的女学生从树下走过。我曾经常漫步的那条拉丁区的街道,现在怎么样了?在这场第二次欧洲大战中,和平的巴黎是否改变了模样?

日本有这样一句老话,叫安分守己。但是,在巴黎,多么贫穷的人都可以有过“分”的梦想。有钱的时候,我可以到巴黎郊外,在初夏豪华的萨沃伊饭店享受一顿晚餐。现时的我,身处权当书房的牛舍里,怀疑那段时光是梦,而不是现实。我非常怀念巴黎,那座开放的自由之都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吗?

现在的日本只有被战争驱使的人类日常行为,没有一丝一毫的人生自由。

翌晨,我又见到了织田奈美子。她头上戴着晚开的水菖蒲花,非常可爱。

我问:“哎呀,好漂亮啊!哪儿开的这种花啊?”

奈美子一脸天真地回答说:“我从村公所附近的农民家摘的。”

说完,她从一个圆盒子里抓出两只红蛤蟆,说:“我想把它们烤着吃了,阿姨能不能帮我烤一下……”

我吓了一跳,紧盯着那两只蛤蟆。扒了皮的蛤蟆,活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我心里感到一阵凄凉。

“这东西能吃吗?……”

“他们说跟鸡肉差不多。男生们都烤着吃的。”

奈美子水灵灵的眼睛里充满纯真无邪,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吃蛤蟆有什么恶心的。性格倔强、在山里长大的女佣替奈美子烤好蛤蟆,还滴了点儿酱油。烤蛤蟆散发着香味,奈美子吃得很香甜。

“哎哟,不恶心吗?”

“不啊!可香了。阿姨,你也吃一个吧。”

我客气地拒绝了。奈美子熟练地吃蛤蟆的样子是十足的大人气。

七月碧绿山色人心熊熊燃烧

少女烤食青蛙双眼清澈微笑

少女头插菖蒲夏风吹过无踪

北面青山草木声黄莺终日不啼鸣

今夜开满繁星飞机轰鸣山谷那天,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我所作的值得记忆的和歌。

我和织田奈美子走在日照强烈、空气清新的山径上。

“你妈妈还在热海吗?”

“嗯。”

“她很想见你吧。”

“我们家没钱,想见也没办法。”

“为什么没钱就没办法呢?”

“哎呀,没钱我妈妈不是就得出去干活嘛。不跟我妈在一起也没关系,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寂寞……”

“不过,你还是挺想你妈妈的吧?”

“想当然是想了。不过,我和我妈都死心了……”

从一个孩子嘴里听到“死心”二字,真叫人心酸。我暗自想,这样每一个人都在勉强度日的世道终究不会太长的……

白色的土当归花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这山里面很少有人种花,所以每次看到花我都忍不住停下脚步。

“老师都教你们些什么?”

“山根老师可有意思了。他让我们在心里自由地想问题,但是不要把想的事情说出来……老师说,你们怎么想都行,老老实实地思考问题是对的。不过,你们要问大人为什么,那就没意思了。你们自己思考的问题,在能自己弄懂以前不要说出来。他尽说有趣儿的话……”

我很理解山根老师心中的秘密。在这个必须教学生谎言的时代,身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是最痛苦的。在谜一样的国家,生活着谜一样的人们。花儿不开,鸟儿也不展翅,连人们赖以生存的粮食,都被赋予理由,定量供应。尽管如此,无力的平民却无处诉说这种残暴。卡车驶向山下女童偷摘番茄织田奈美子跑进西红柿地,摘了两个青涩的西红柿。我没有阻止她。织田看着满载木材、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向山下驶去的卡车说:

“今天这是第四辆了,人家说这些木材是用来做木飞机的……”奈美子用细小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嚼着发青的西红柿,吃进了肚子里。然后,她掏出一个带有菱形图案的、绉绸缝制的、已经玩得很脏的沙包向空中抛去。

“织田,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旅馆女佣,我妈那样的。我妈说,在旅馆什么都能吃到。她还说,最近客人里有很多公司的人和当兵的。当兵的不给小费,公司的人给很多。她已经攒够了给我买冬天的衣服的钱了。”

“是吗?你妈妈要给你买冬天的衣服?”

“嗯。我妈妈答应给我买天鹅绒衣服。是我求我妈的,我说这辈子就一次,我想买件天鹅绒衣服。”

八月十五日我从报纸上看到了战争结束的消息,流下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纯洁的眼泪。眼泪使我如释重负,心中充满了喜悦。我眺望着天空,感慨万千: 战争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战争啊!战争结束了,我万分喜悦。但不知为何,在我心灵的角落有一个阴影,像云一样浮动着,使我觉得我无法尽情享受这份喜悦。太阳高高挂在村庄的上空,今天的晴空里没有紧张的空气,整个村子都松弛了下来。人们忘记了劳作,下地的农民、上山的樵夫、学校的老师都回家了,关在家里悄悄议论日本今后到底会怎么样。

也许是一下子无所适从,八月十五号那一天和十六号就像居丧期间一样懒惰无力,觉得时光格外的长。

疏散来的孩子们也终将结束他们山里的童话生活,这天山根三太郎带着自己的五年级学生去爬山。由于战争帷幕落下得过于突然,孩子们感到很是意外,也想不通。但因回东京有了盼头,这个消息无疑使他们暗自欢喜。

听说,当孩子们从山根老师那里得知战败的消息时,尾崎重吉哭得最凶。因为他担心身处前线的父亲会被杀死。

“没事儿的,爸爸一定能回来,你放心吧!”

“真的吗?……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件事情是真的啊!”

重吉这句令人感到意外的话,让山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从现在起终于可以说真话了!现在想起所谓的“神风”,实在让人觉得可笑。疏散到山里来四个月,他没给孩子们上过一节像样的课。但唯一让山根老师感到安慰的是,他告诉孩子们要如实地思考问题。再过几天,他就要带着这些放了牧的小马驹们回东京了。老师们商量,他们要在美国兵进驻以前,想办法搞到火车票,把孩子们送回到他们父母身边。

刚刚结束的战争就像一场幻觉,山根老师就像退了高烧一样,觉得凉飕飕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进他的肌肤里。

在登山途中,他们经过了两家疏散到山里来的人家。两家人都还有些茫茫然,一家倾斜的房檐下,还有一只灰雀在放声地歌唱。这两家人已经做好了长期在山里住下去的打算,为了准备过冬,他们每天去山里捡拾柴禾,堆在门口已经有墙那么高。疏散来的人们都曾认为无法与激烈的战争抗争,包括我自己在内,都以为信浓这块土地将成为最后的锦缎……

四周的景色依旧,扑面而来的风依旧,但人类世界却换了新颜。

我和家人商量下山的事,我的意见是早一点儿回东京……不管东京被烧成什么样子,那毕竟是培养了我二十年的地方,我无法抑制想回东京的念头。

我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收拾行李。到了真要离开的时候,这里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色突然变得令人留恋起来,村里人的好心帮助也令我刻骨铭心。

听说我们没有蚊帐,楼下的人拿出自己的蚊帐借给我们,邻居还曾给我们送来豆子和黄瓜。这些事情现在都成了美好的回忆,打动着我的心。我们也经常去附近的农民家帮忙,帮他们割麦子、采桑叶、烧麦秸收割麦子后,要把地里的麦秸茬子烧掉。、插秧。对于生长在城市又出身于商家的我,这些活儿都是第一次,充满了新鲜感,但也非常辛苦。我切身体会到种田并不是事不关己的人们眼中的田园风光。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将成为回忆,成为我终身的力量。我深深懂得一个马铃薯、一根黄瓜里,都藏着说不尽的辛苦。

家里没男人,收拾捆绑行李的速度很慢,到十月初才总算整理好了行装。终于有一天,我们准备好两天的便当,老母亲坐在两轮拖车上,我背着孩子,女佣背着行李,在夜色中,沿着山路向山下走去。村里一个姑娘推着母亲坐的拖车来送我们,我们借着她车上灯笼的光亮往前走。没走多久,前面传来了孩子和年轻女人的声音。

河边的草丛里虫子在鸣叫,夜晚很冷,似乎要下霜。河对岸温泉浴场,灯火阑珊。直到最近,这里还是漆黑一片。那时的情景仿佛是一个幻觉。

“啊,是佐分泽先生除了教师,医生、作家、律师、议员等也被称为先生。。”

是重吉的声音。

走进一看,只见尾崎重吉、寮母宇都木良子,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沉重的旅行包,正在赶路。

“你们也要回东京去吗?”

“是啊。重吉家拍来电报,说他母亲突然病了,所以比大家先行一步。”

“哎呀,那可真让人担心啊。不过,这下我路上有伴儿了。你们是坐明天第一趟火车吧?”

“对。”

重吉终于可以回到他日思夜想的东京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因身体不好,才和重吉一起回东京的。

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寒气,河水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听着河水的声音,眼前浮现出冰天雪地里的种种情景: 我脚蹬高筒草鞋,带着孩子去看病,去邮局,去买书,去买粮食,每次都是走这条沿着河堤的路。去车站往东京运行李,也是这条路,那时路旁的白杨树叶已经枯黄,色彩柔和。我还因为遇上雨天在这条路上奔跑过。这条四公里长的平坦的堤坝路教会了我忍耐。今后我不会再走这条路了!此刻走在这条路上,我心中感慨万千。山里漆黑一片,杂木林一片寂静。我回想起几年前,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随军一起走过中国湖北大地的经历。

我们从长江岸出九江,到达湖北武穴。此后一个月,我和部队一起不分昼夜地行军。我曾在一个村庄给了一个背井离乡、走投无路的老婆婆一些冰糖。在一家大宅院的院子里,我还看到了几个被霍乱折磨的可怜的少年兵。我无法忘记战争的惨状。

我所在的部队是电信部队,无论军官、士兵都来自农村,他们都很朴实。他们选择人烟稀少的地方,默默地架设电线。他们谈论着快要结束的这场战争。他们也快能回家了。工作间隙,他们彼此安慰的交谈内容是想吃牡丹饼、饱餐一顿红豆饭或孩子又长大了。那是一支只有二十人的小部队,并非战斗部队,士兵们没有身处战地的紧迫感,反而有种无话不说的酣畅。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糊里糊涂去打仗,彼此保全自己,早一天回到故乡。

想起来,那段经历也成了遥远梦境中的一幕。这时,重吉突然冒出一句:

“我们家也被烧了,我妈现在躺在从附近人家借来的房子里……”

我们到达长野市内,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等到天明。站台上挤满了背着沉重行李的复员兵。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当列车进站时,一群群士兵就在站台上四处奔跑。

天边终于露出了一丝光亮,第一班车进站了。我们几个被人群推搡着,终于挤上了火车。车厢里人满为患,小心翼翼抱着蚊帐的士兵,带着毯子的士兵,脖子上搭着白围巾、只提一只小箱子的稚气未脱的士兵,我们周围满是这样的退伍军人。

忽而出现又即将消失的这列车厢中的一幕幕,向我们讲述着山里无法得知的战败的故事。车厢里汇集了来自南北的士兵,他们啃着干面包,抽着烟,小声谈论着各自的奇遇。

一个年轻的士兵跟重吉搭上了话。

“你是疏散的?”

“嗯。”

“在哪儿?”

“K村,在山里头呢。”

“苹果你可吃了个够吧?”

“吃不到多少。不过,苹果倒是真好吃……”

“山里面有意思吗?”

“就那么回事儿。”

“噢,你这人真有意思。家在东京什么地方?”

“葛饰那边儿。”

“几年级?”

“五年级。我妈妈病了,所以我得回去。”

“你爸爸在家吗?”

“去打仗了,在亚罗林的一个岛上。那儿是不是很远?”

“嗯,很远。”

“我爸爸他知不知道仗已经打完了呀?”

“肯定知道,在哪儿都能知道。”

“大哥哥,你是从哪儿回来的?”

“我?千叶。”

“千叶?那么近!”

重吉突然不说话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炒豆子,嘎嘣嘎嘣地吃起来。

宇都木良子没座位,只好坐在行李上。她非常客气、细声细气地对我说:

“先生,回到东京以后,我能不能去拜访您?我有很多事情想跟您商量。我们能这样结伴回东京,也算是有缘分……我可以去拜访您吗?”

以前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宇都木良子,现在我用心凝视着她。她有一张圆圆的脸,面带忧郁,穿着一件用各种毛线织成的外套,是个满大街比比皆是的、极其普通的女孩子。但是如果细看,你就会发现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文雅气质,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她的眼睫毛很长,衬托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鼻子像瓷娃娃一样精巧,笑的时候脸上还有一个小酒窝,招人喜欢。

回到东京,回到赋予我回忆、幻想和希望的东京。我们到达赤羽车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刮着大风。因为停电,省线电车不通,我们只好走着回家。我们穿过赤羽的街道,沿着河堤上的铁道线往家走。线路两旁有很多人,接踵而行,往前赶路。从高高的河堤上眺望到的城市成了一片被烧毁的荒原,从前的东京早已无影无踪。我们拖老带小,背着一大堆行李,沿着穿过荒原的铁道线和荒凉的街道,往池袋方向走。这大约十二公里的路程,对我们来说真是痛苦至极。走了不到一公里,大家就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了泥地上。潮湿的风不时呼啸而过,这暴风就像每年十月刮过东京的季风,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因为,它反而能够使我感受到东京的气息。

战争以前的生活情景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十月的东京,刮着今晚这样的风,房间里开水呼呼地冒着热气,我眺望着窗外拍打在玻璃门上的暴雨和左摇右摆的法国梧桐发黄的枝叶,往香气扑鼻的红茶里倒进牛奶,让它看上去像一道彩虹,然后仔细品尝。傍晚时分如果有客人来,就让他的汽车先回去,然后两人把盏品尝神山露苦艾酒,或者法国艾酒。我喜欢日本酒,却也喜欢洋酒。我一直从高田马场的一个叫龟屋的商号买名叫巴尔扎克的法国白葡萄酒,从未间断过。意大利的苦艾酒酒瓶上的红色标签很美,我记得是两元八角钱一瓶,巴尔扎克是三元。一罐五十根的美国香烟Lucky Strike在三越百货商店买是一元五角钱,帝国饭店大堂出售的、粉笔一样扁平的希腊香烟基里阿杰卖到五元。在今晚艰辛的归途中,这些往事都好像是梦境般的世界。

那时,当写作进展不顺利,静不下心来的时候,我曾把自己关进帝国饭店东楼的十六号房间,整日埋头写作。我还记得给我往房间里送饮料和食物的男服务生涂着指甲油,他的指甲像陶瓷一样光洁。饭店的演出厅在上演契诃夫的《樱桃园》,一天,我吃过饭走进演出厅,竟在那儿遇到了熟人。当时的帝国饭店,每个房间里都放着一本《圣经》。我在这个饭店的房间里写了《旅馆里的圣经》、《蜜蜂》、《肥皂》等短篇,还有模仿波德莱尔的几首小诗。当时我住的是没有厕所也没有洗澡间、终日不见阳光的廉价房间。但是,当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手捧《圣经》时,总感到神清气爽,就像厌倦了荒唐生活的人步入教堂一样。

饭店终日飘浮着一股油烟味儿,这股气味仿佛使我置身于上海的旅愁中。饭店后院的草坪碧绿柔软,桌子上的水果、红茶和糖罐摆在闪亮的银器里,客人们坐在椅子上,不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面带愉快的微笑。真的有过那样的情景吗?是不是梦境呢?从前的种种回忆都变得虚无缥缈,使我大感意外。

当时,文学书籍最多只印刷三千册。我两年才出一本书,为此朋友、知己还相约为我开了庆祝会。编辑们相当有见识,他们轻易不采用我的小说或诗歌。名为文学的甜美之神很少光顾我的头顶。时间呼啸着从我身边流失,那声音就像此时的风暴声。

现在,我又重新站在了这个被烧毁的城市的土地上,做好了一切从头开始的准备。城市的状况虽说令人感到不安,但希望的光芒在我的心中闪烁。我有一种想要拼命投入写作的冲动。

黑暗的道路上交织着南来北往的人们。

人人都沉默着,人人都背着沉重的行李……在约摸是丰岛师范附近一带,借着宽阔的混凝土路反射出的微弱的光亮,我们吃完了最后一个便当。我在地上铺上了报纸,让老母亲坐下,我怀抱孩子,女佣整理着快散架的行李,我们在强劲的秋风中凝视着陷入黑暗的被烧毁的城市。城市里有点点宛若渔火般的灯光忽隐忽现。

十八九岁时沉浮、激烈的生活又回到了我的记忆当中,我曾经当过女佣的那家人应该就住在这一带。那时候的池袋,麦田连着麦田,云雀啼鸣,是充满田园情调的郊区。现在池袋又成了一片原野,它的变迁让人感到,荣枯盛衰、不断轮回的历史潮流都是因果报应。已知的世界是如此狭小,我陷入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还和当女佣时一样年轻。往事又浮上心头。一天只能吃一顿十钱一碗的牛肉饭的失业生活、工作两天一换的年轻的姑娘时代……那时,母亲还年轻健壮,和我一起在涩谷街上摆地摊儿。我在行人扬起的尘土中贪欲地读着《安娜·卡列尼娜》,读着菲利普的作品。我充满羡慕地想,作家的乐园是否就是能写出如此美好作品的世界?

我生性乐观,贫困的生活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幸。越是受到残酷的挤压,我就越是不由自主地、不断地描绘梦想,并把它当作希望。

当我们终于走回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深夜的东京比山区疏散地的夜晚更令人恐怖。在黑暗中望着自家的屋顶和房门,我感慨万千,两眼发热,站在门前,我已泪水流满双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孩子,我们终于到家了。”

背上的孩子累了,发出了抗议。

看房子的人大感意外,一边喃喃地说刮这么大的风,你们竟平安回来了,真不容易,一边忙着给我们沏上茶来。他端来煮好的栗子,说:“这是院子里的栗子树结的栗子。”我把小小的茅栗放在掌心,感慨地看着它,心想我有几年没有吃到家里树上的栗子了?打算卖房子,没有找到买主,反倒成全了我,使我得以重返东京。深夜,打开灯,推开木板套窗,竟然没有人出来发难,这曾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东中野一带传来前往甲府去的深夜列车的汽笛声,那声音依然如同往昔。疾风声中偶尔可以听到几声院子里的虫鸣。明天,地上一定掉满了栗子。看家的人告诉我,隔街相望的那家被炸弹击中,对面的小山丘成了一片火海,后边的文化村也被烧毁,成了一片废墟。

房顶上破了一个洞,雨水直往屋里灌。但是,就连房顶漏雨也使我感慨地认为这是一种小小的幸福,充满感激之情。

当我在落满灰尘、零乱不堪的房间里铺上潮湿的被褥躺下时,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漫长的深山生活只不过是一场梦。这是多么熟悉的自家气味啊!女佣说她高兴得睡不着,便忙着从旅行袋里拿出米袋、豆子、马铃薯和她自己编制的草鞋,摆了一地。我哄孩子睡着以后,随手从堆积如山的书堆里抽出一本本书翻看着。长期被存放在防空洞里的书,或是脱落了胶,或是断了装订线,书边儿上还长出了绿毛,书皮儿变得像蛋糕一样松软脆弱,上面还有雨水浸过的痕迹,惨不忍睹。以前那些整齐地码在书架上的书,早已找不到踪影了。用和纸日本特有的质量好的纸张。装订成的书,书页一张张地脱落下来。书堆里还有很多老鼠屎,显然有很多老鼠经常出没于这里。我以前出版的书被老鼠啃得伤痕累累。我就像面对一群书籍的干尸。金唐革的法国手提包上霉点斑斑,硬邦邦地往外翘着。贴有欧洲饭店标签的大旅行箱潮湿鼓胀,下面的榻榻米已经烂了芯儿而塌陷下去。那个旅行箱里装满了朋友们的来信,每一封都是珍贵的回忆。其中,还有讲究情调的女友寄来的散发着幽香的信件。我以前攒了很多东西,空洋酒瓶、莫罗佐夫巧克力的描金盒等等。想起自己那段有着极度恋旧情结的历史,我不由得笑了。

冈本佳乃子冈本佳乃子(1889—1939),日本著名小说家、和歌诗人、佛教研究专家。送给我的英国信封、矢田津世子矢田津世子(1907—1944),日本著名小说家、随笔作者。送给我的镰仓木刻无盖箱也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她们二位已经先于这场空袭离开了人世。人去了,她们留下的物品还在,被埋没在尘埃里,让人感到世事的奇妙。

屋外下起了雨,横捎过来的雨滴打在发黄的拉窗上。我的书桌同样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一束早已辨认不出是什么花的枯草还插在毛玻璃花瓶里。原来放在书桌上的带黑珠子的台灯,疏散的时候送给了朋友,铜制的镇纸也早已充公不在原处。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三点了。但我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女佣说她也睡不着,提了一桶水,开始擦拭走廊。

藏书室的玻璃破了,整齐地摆放着书籍的书架上,现在放着丈夫一个人做饭、吃饭用的炊具和餐具,法国苦艾酒酒瓶里盛着长了毛的酱油。老鼠在这里为所欲为,纸拉门被啃破,油漆脱落,花纹纸上千疮百孔。在日本桥白木屋定做的待客用的餐具滚落在地上,餐具底部的外皮脱落,露出肉色的纹路。我一直小心使用的菜刀似乎被人用来砍过柴,刀刃卷了,还生了红锈。看家的人说,我丈夫今天早晨到疏散地接我们去了,不在家。

所有的墙上都挂着穿脏的衬衫,贴着防空的大型宣传画。宣传画上写着注意事项,还有各种插图: 一字排开传递水桶的妇女;捂着眼或者捂着耳朵趴在地上的孩子;躲在改装壁橱里的年轻姑娘。看着这张宣传画,我渐渐感到很恐怖,甚至担心我是否可以开着灯。书架上,还摆着一双我的绒面革高跟鞋,看上去那么落后于时代。我拿起了高跟鞋,套在脚上,身体晃晃悠悠的,我曾经穿过这种鞋吗?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现在我脚上的鞋已经破烂不堪,今后暂时只能穿着木屐度日了。

夜深天寒。我和女佣生起了陶炉,把茶壶放在上面,热好茶,拿出在山里晒制的番薯干,一边啃,一边喝茶。

“那些孩子们都平安到家了吗?他们也是走回家的?”

女佣满腹心事的样子,她在为重吉和宇都木良子他们担心。如果去葛饰的京成电车也停止运行的话,他们也得在黑暗中走回家。

喝着茶,我想起了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彻夜写作的和平时期的生活,我开始想念书桌。我看着书桌,上面没有墨水,没有笔,也没有纸,散乱着一些零碎的东西。只有那束枯朽的花束还留着过去的影子。

“哎呀,夫人,一只大老鼠!”

女佣一声惊叫,只见木柴堆里有一个老鼠窝,里面传出小老鼠吱吱的叫声。终于回到东京、兴奋不已的我,连这老鼠的叫声都感到亲切。

第二天早晨,我被孩子吵醒。屋外秋日的天空晴朗如洗,被霜打湿的柿子树叶色彩斑斓,刺激着我睡眠不足的双眼。

我抑制不住想见朋友们的心情,朋友们的名字打着漩涡流过我的心田,我止不住地盘算,我应该先去看哪一位朋友。女佣已经在走廊上点起了陶炉,正在用砂锅烧酱汤。我所熟悉的、东京早晨的空气让我感到心情愉快,一片荒凉的院子的景色也赏心悦目。替我们看家的人已经去町公所给我们办粮食分配的手续去了,这种人情让我既感动又高兴。

充满阳光的院子对面、东中野一带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又恢复了十七八年前我们刚搬到这里来时的样子。我们刚搬来时,这里小河流水,麦田青青,附近还有坟地和乞丐部落,是一片荒凉的郊外景象。从东中野回来,有时候还得坐人力车。现在一眼望去,只有焚烧场的烟囱依然耸立,其他建筑物都已化为废墟,只有弯弯曲曲的混凝土路闪着白光。

我在院子里铺上草席,一边照看孩子,一边翻晒书籍。这些书有朋友送的,也有我从国外买回来的难得的书籍,每一本都充满了珍贵的回忆。

“夫人,卖沙丁鱼的来了!”

女佣一脸兴奋,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里说。卖沙丁鱼的来了?这简直是个奇迹。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走家串户卖东西的人了,在疏散地的山区时,每年只能吃到一次配给的鲱鱼干儿。

我从后门出去,看见一个背着孩子、长得白皙好看的女人,身边放着一个用包袱皮包着的蓝色搪瓷水桶。

“您要买沙丁鱼吗?新鲜的,刚从船桥进的货。您看看?”

她解开水桶上的包袱皮。看着浮着银色鱼鳞、通体发光的沙丁鱼,我、女佣还有老母亲一时感叹不已。

“这鱼怎么卖啊?”

“我给您便宜一点儿,三十条十元。”

我被这昂贵的价格惊得目瞪口呆,但终于敌不过沙丁鱼的诱惑,花二十元买下了珍贵的沙丁鱼。六十条沙丁鱼往竹筐里一装,也没有多少。但时隔几年又终于吃到鱼的欢喜,令我浑身发痒。啊,东京真是个好地方,有人来卖鱼!我一刻也没有耽误,马上把沙丁鱼洗好,撒上盐,放在陶炉上烤。我把刚烤好的、热乎乎的鱼送到孩子嘴里,孩子吃得很香甜,拍着小手,不断催促我喂他。烤沙丁鱼原来这么好吃,我都把它的味道忘记了。

“一条三十三钱三厘,真够贵的。不过,值!很香!”

老母亲也很高兴,连鱼头一起吃进了嘴里。

下午,我一个人去新宿,去看美国兵。街上驶过一辆辆轻快的吉普,美国兵军容整洁,让人领略到他们的文明感。新宿街头一片废墟,只有几处空荡荡的百货商店和电影院耸立在那里。点心铺中村屋那座古色古香的建筑夷为平地,东京面包、高野冷饮店、干货店、我常去买稿纸的文具店甲州屋也变得无踪无影,连纪之国屋书店和池田屋书店也消失了。记忆中的新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变成瓦砾的新宿来来往往的人流还残存着昔日的影子。充满痛苦和快乐回忆的新宿已经消失了,现在只能看到席地而坐、出售少得可怜的商品的摊贩。高大的美国兵穿行在人流中,烧焦的电线杆,露出混凝土的被烧毁的银行……。我坐都电以东京都交通局为经营主体的有轨电车。来到四谷,这一带比新宿更加荒凉。城市如此荒凉,路上的行人、电车里的乘客却没有一个是垂头丧气的。尽管人们穷困潦倒、衣衫褴褛,但却似乎完全接受了现实,显得忙忙碌碌。没有人像从前那样追求莫名其妙的时髦,所有的人都全力以赴、坚强地穿行在被烧毁的街道。那些高喊豪言壮语的人从街头消失了,秋天清澈透明的天空辉映着返璞归真的、犹如废墟般的城市,仿佛有一种手术后的爽快感……

但是在这废墟中,人们何时才能重新找回健康的心智和丰富的感性世界?日本人固有的气质将发生怎样的变化?战争中那种高喊勤劳口号,人人为同一个目标你死我活的神经质必须改变。但那种只知责难他人的社会风气,何时才能渐渐地消失呢?最近有关战争的争论突然间不绝于耳,人人都在抨击战争。但从过往行人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恐惧和不安。我真心希望这种率直的表情和心灵并存的美好日子,能够早些来临。

我在街上买了很多东西。返回新宿后,我买了山里很难见到的鸡蛋,买了玩具还买了鱿鱼。我回到了家。

老母亲捡了满满一笸箩掉在地上的栗子,正在太阳地底下翻晒。女佣在楼道里搭起一个简易厨房,正在磨菜刀。看家的一家人一直用着我家的厨房,所以我们回避了。看家人说,他花一千元给女儿买了一架钢琴,钢琴质量很好,所以让我看看。摆在客厅的钢琴很是气派,有人肯以一千元出售它,多半是为了躲避空袭。我敲了两下键盘,音色很美,我甚至有些羡慕他们。看家人的女儿现在十五岁,对音乐似乎毫无兴趣。客厅外面的小院子也是一片荒芜,散落着碎瓦片。我环视着客厅,感到很亲切,这间客厅接待过很多朋友。不管房子漏雨漏得多么厉害,家还在,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带着孩子到附近的澡堂子去洗澡,发现以前的居民都不见了,换成了新面孔。原来闲静的澡堂,现在像打翻的玩具箱,热闹非凡。这个说香皂没了,那个说木屐丢了,我的浴巾也不知了去向。这情景给我简单的头脑当头一棒,让我反省自己。我想起以前自己身无分文的时候,曾偷过房东的酱汤充饥。那时,我觉得一无所有的人,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看来,每个人都和我差不多,都是平凡的心理在作祟。认定仅有五十年的生涯定将错综复杂,大概是人们赖以生存的一种心理。如果死了,不分贵贱,每个人很神圣、都将身无分文地归回自然……

晚饭后,我整理书籍,取出一本名叫《冬夜》的伊藤整先生的诗集,翻开扉页,几行诗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想在陌生城市的石板路上

飘然飘然地行走

仰望着那个国家历史悠久的建筑

在与我的感情没有瓜葛的人群中

在无人知晓我心灵阴影的人群中

发自内心地

悠然自得地漫步这首诗的主题与我现在孤独的心情十分吻合,我仿佛在和诗人那颗寂寞的心一起漫步,眷恋油然升起,我不由得入了迷。

我发自内心地想,今后一定要写出好作品。一生中哪怕就一部,我也要留给后世一部好的作品。就像这个国家化为一片废墟一样,我这个作家的心也必须再次化为废墟,从废墟中全力以赴重新站起来,如若不然,我将断送自己的作家生命。我要重新找回从前的自由精神,谱写新的乐章……

深夜,看家人的女儿过来说有客人,我走到院门口,看见我丈夫的弟弟抱着行李卷,一身复员兵的打扮,无精打采地站在外面。

“哎呀,这不是阿善吗?快进来!”

“我在来的路上还担心这个家被烧了呢。”

阿善身上已经没有了轰轰烈烈奔赴驻地的、学生出征时的影子,他显得疲惫不堪,让人看了心疼。我给他沏了一杯没有白糖的藕粉茶。阿善说,他驻守在熊本,花了四天时间才终于回到东京。阿善一下子变老了,刚二十四岁,看上去却憔悴得像个老头儿。他对我说,他好像在做梦,觉得战争还没有结束,现实没有一点儿真实感。善悟是个温顺耐劳的年轻人,出征前在帝国大学读英文科。因为父母都是贫苦的农民,所以大部分学费都是我家出的。

“我不想再回学校去了,以后我就待在乡下,帮大哥种田,当个农民。我在火车上一直想这件事儿,别的事儿什么都没想,也没资格想……”

“去种田?你现在还种得了田吗?在山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做农活有多辛苦……”

“当过兵的人没什么干不了的。一切都是空漠的。那种扭曲人性的生活太不正常了。战争结束后,什么军规军纪全没了,一切都乱了套。我们那些人里还有自杀的。我从来都没有大惊小怪,但是有人自杀确实让我吃惊不小。因为我们受的训练就是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增强自信心……”

冬天匆匆来临。显示出新气象的社会,开始孕育着对前途感到暗淡和不安的情绪,人们心中感到了厌倦和沉闷。东京的冬天比山里好过得多。水桶里的水也会结冰,但毕竟不同于山里那种逼人的寒气。没有火,我也可以坐在书桌前几小时不动。但我毫无收获,只是感到疲惫。我徒有不着边际的冲动,脑子里却如同冰封,写作没有任何进展。我只好出卖山里写的童话和短篇维持生活。这种毫无刺激的生活让我非常痛苦。

偶尔,我也去市中心看看,那里渐渐建起一些不大的新房子。我们住宅区原来的居民似乎没有回来,只能看到极少熟悉面孔,绝大部分居民都是新面孔。化为废墟的住宅区完全恢复了十七八年前的容貌,重新化作一望无际的原野。刮风下雨的日子,可以看到远处山冈吹过的风的身影。

小叔子在我家住了一个月左右回乡下去了,回去后来过一封短信。报纸上每天报道的不是盗窃案件就是政治争论。人类真诚的心灵似乎早被遗忘,人们在骚动不安、飘浮不定中度日。

清晨醒来我眺望着院外

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银霜如此美丽

家人的鼾声仿佛遥远的消息

我蹲下身去看着被霜冻裂的土地

从前的景象浮现在我的眼前

在静静的晨霭中

我感到我得到最多的就是空气

深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仰望深蓝色的天空

远处什么都没有但是天空上有

只要或者不久我们就会看到它

站在清晨的院子里我惊奇地发现

枯木枝头有个美丽的世界在闪烁

无法用手触摸的一天的喜和忧奔跑而来

活着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金色的车轮在街道上敲响了黎明的钟声

这声音将化作隆隆的轰鸣声

无边无际的风像笛声一样流过

我用一颗虔诚的心向着清晨朝拜早晨起来,看着被霜打过的荒凉的院子,山区疏散地的那段生活竟宛如梦境一般。严酷的战争使我们的身心都变得空洞无物。对荒废掉的十年,我感到痛心彻骨。

疏散到山区的那些孩子们应该也都返回东京了。那个吃青蛙、装神弄鬼的织田奈美子也回到热海她母亲的身边了吗?重吉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还会和这些孩子重逢吗?永无止境的人世间沉浮,闪着七彩的光芒,在我的脑海里旋转。

再过几个星期就是元旦了。我想起几年前在南婆罗洲的班格尔玛辛度过的元旦。永远笼罩在暑热中的森林之国婆罗洲,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感动。我看了美国人阿格尼丝·凯斯的作品Land below the Wind中译为《风下之乡》。阿格尼丝·凯斯是美国女作家。,对这部以婆罗洲的男女佣人为主人公的作品产生了很大的共鸣。

——已经四年了。在这四年里,我不知为故国人们的健康干杯多少次。那些每次和我一起干杯的人们,思念的是与我的故国相异的土地,想的是不同国家的事情,他们的孩子们在不同的土地上玩耍。我们彼此谈起自己的“故国”。他们的故国是英国。在我心里,我和他们没有任何隔阂,我相信他们也与我一样。但是当英国人以他们惯有的态度沉默寡言,我却将美国人的毛病暴露无遗。当我开始喋喋不休的时候,谁是从美国来的就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了。作为英国人的妻子,我丝毫没有写一部《英国人气质研究》的想法,这样的书已经很多了。只要丈夫把烟斗从嘴边拿开,与我交谈,我就可以完全理解他的话。我对丈夫的想法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在此突然写下“北婆罗洲林业官兼农业监督官”,引起未知读者一时的注意,是因为我在北婆罗洲唯一的工作就是身兼这两个官职的男人的妻子,并不是想要替丈夫宣传。阿格尼丝夫人在这种环境下,在婆罗洲的萨阿达阿与丈夫度过了数年的时光。这本书是一个朋友在我从东京出发时送给我的。我怀着对婆罗洲极大的好奇出发了。那是我第一次去南婆罗洲的班格尔玛辛。我乘坐的A报社的飞机从印度尼西亚的泗水飞到这片土地的上空时,我被它的大自然景象惊呆了。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望无际的绿色的大地和宛若鱼骨般延伸的河流,看不到人烟。

飞机降落后,在前往遥远的城镇的途中,我看到了土著居民的房屋,那些小屋就像被大自然呵护的小鸟的鸟巢,沿河建在水上,星星点点。丝绒般葱郁的森林,灼热的太阳,静寂广袤的土地。那是一块没有喧闹的静静的土地。

浑浊的河流给旅人留下富饶的印象。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件让我感到意外的事情,老牌电影演员五月信子来这里巡回演出,就住在我下榻的饭店。我去看望她,她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美丽的黄皮肤使这位落魄的女演员看上去十分美丽。

晚上,我提了一桶水,在房间里被隔开的洗浴处,按照南国的习惯沐浴完后,一个人上了街。街市上闪烁着点点椰子油灯,我借着路旁食品小摊的灯光漫步而行。个头很大的萤火虫飞来飞去,食用青蛙发出惨然的叫声。拐过街角,发现了一个印度尼西亚人的小舞厅,里面正放着我在马来和爪哇听到过的独唱歌曲,简陋的小屋里挤满了人。这里洋溢着一种震撼灵魂的原始、质朴的美,使远在数千公里外的故乡变得模糊起来。我当时想,如果不是拖家带口,我真想在这里过一辈子。

位于巴里多江三角洲地带的班格尔马辛仍保留着千古不变的稚嫩景色,大自然与人融为一体,放声高唱清纯的牧歌。我喜欢路边那些可以随手挑选自己爱吃的东西的摊点,也觉得他们把村落称作“甘芬”的叫法恰如其分。与爪哇相比这里林业发达。据说,由于这里农业较落后,荷兰政府为了引进大批移民,先在开垦地的各个主要地点开凿运河,建起移民居住的房屋,然后才招移民来。我觉得这个政策很伟大。想想日本曾经的“满洲开拓事业”真让人不寒而栗。政府粗暴地把国民送到没有耕地、没有道路、没有房屋的寒冷大地上,那些“开拓民”们必须先修建房屋,然后开垦土地,再过几年才终于修好跑卡车的路。被政府毫不关心地送进满洲的人们身无分文,经长期努力刚刚得到一点儿收获,却迎来了这场战败。政府应该对他们负怎样的责任?那些放弃日本的土地、满怀激情奔赴满洲的人们,现在又不得不两手空空地返回故国,但他们在家乡的土地早已更姓易名。

为引进开拓者,先凿运河、修道路,这是何等的文明。而将人们遣送到既没有道路也没有房屋的寒冷的土地上,又如何可以进行和平的开拓?

一个国家性的巨大事业需要时间。想让无视文明、吝啬急躁的事业开花结果,只能是痴人说梦。想以极少的投入赚取巨大利益的这种贪婪做法,恐怕连上帝都会觉得好笑。就连我家门前那几平方米的菜地,都无法徒手开垦,更何况是可以看到太阳升起又落下的、广袤地平线上的满洲原野。把没有任何装备的人们投入到那里,叫他们如何劳作?上帝一定痛恨这样毫无仁慈可言的所作所为。那些出台于官僚办公桌上的计划和法律必然产生受害者。我周游过许多地方,最后我选择了相信地球、相信空气、相信月亮、相信太阳、相信地上所有的自然行为。上帝一定在怜悯那些想靠一点儿浅薄的知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没有任何信仰的行为。

热带绚丽的自然与人的生活宛如现实中的童话一般。千年的原始森林吸足了水分,生长茂盛。生活在那里的不同民族的人们,以相同于花草飞蝶的方式生殖繁衍,纯真朴实。圣经和赤道上的乐园便是这南国的伟大文明。赤道标附近,刮着凉丝丝的风,有点儿像秋风。农家小院里传出鸡叫声,水田沉甸甸的稻穗垂下了头。

传说苏马托拉有四位王子,其中一个还到了日本。我在南方旅行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日本人与当地人有很多极相似的生活习惯。

Boeah lada dibelah — belah

oelar berlingkat atas peti

Rasanja dada lagaikan belah

rasa terbakar dalam nati这是爪哇被称为潘托文的四行诗,与日本的和歌和俳句的短小精炼相似。我认为它足以和《万叶集》中的《相闻》恋人、朋友、亲人之间感情上相互闻问的诗歌。媲美,那种语言的流畅宛如风媒一般。

诗的大意是: 花椒裂开了口

蛇在木箱上盘卷作一团

我的心碎了

胸中燃烧着火焰这首四行诗是成八联的情诗,它是如此优美,以至于我的旅行笔记本上记满了南国的四行诗。

蛇在木箱上盘卷作一团

拉库萨玛纳静静地迈着脚步

我的胸中燃烧着火焰

要怎样才能平息我心中的烦恼。

藤蔓被旷野中的人撕裂

成为国王花瓶中缤纷的花束

试问我的爱是否由在天空飞舞的黑蜂

带到了你的心田。

国王花瓶中缤纷的花束啊

我在爱情的竹山顶上瑟瑟发抖

这份情是否带到了你的心田

我已无法抑制对你的思念。

爱情的翠竹在山顶瑟瑟发抖

稻秆上的绿叶也早已凋谢

我已无法抑制对你的思念

我的心已经融化凋谢无遗。这首以问答形式表达男女间思念之情的诗,它的短小精炼,就像语言的花朵一般。如果世界的某个地方举行文学盛典的话,如此优美的潘托文也应加入,它一定能唤起人们心中美好的一面。

班格尔马辛的一天总是重复前一天的情景——傍晚必然造访的大雨、萤火虫、食用青蛙和远处狗的叫声、漂浮在河面上的水葫芦、食堂盘子上飞舞的苍蝇、路边卖烤鸡的小摊上椰子油灯的光亮,还有明亮灼热的太阳。

回到日本后,我去涩谷的百轩店看五月信子他们剧团的表演,五月信子似乎比在热带地区进行巡回演出时显得更加潦倒。也正因为如此,那段回忆就愈加美好。看完演出,我觉得南国的五月信子已杳然远去,我满怀失落地走出剧场。在热带村落中奔走巡回的五月信子是何等美丽啊!她让我深深认识到季节以及环境对人有多么重要。

风雪开始光顾东京了,我坐在桌前发呆,沉浸在梦境般的回忆中。风雪在战败后的荒凉的城市上空飞舞,在化为一片荒野的日本的土地上,一线和平得到了保障,这毕竟是件令人感到高兴的事情。尽管食品匮乏,我的家人也身受其困,常常流露出缺乏勇气、难以坚持下去的情绪。

有个朋友说:“世界上有哪个国家,不是经历过几场战争和革命,走过苦难的道路才有今天的?但是日本却自以为从未战败过,以东亚之长自居,连神都不惧怕,也未免自信过度了。”大家都赞同他的说法,认命了。回到东京后,那几年难以忍受、郁闷不堪的山区生活也变得令人怀念起来,山区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生动地浮现在我的记忆里。不可思议的是,头戴菖蒲花的织田奈美子的形象最为鲜活地浮现在我眼前。再过几年,当她长成一个大姑娘,开始想与人亲近的时候,她的野性很可能成为一种悲哀。

这段时间,我开始收到各地妇女的来信,每封信里都没有战前那种空谈梦想的内容,都写得非常现实,有个姑娘甚至写了些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我不知道该怎样写回信,不知该怎样面对令我心情沉重的、女人们的心灵扭曲,只有茫然地相信岁月可以让人们忘却一切,一天天活下去。我只能告诉她们,一定会好起来的,很快……除了这种依靠时间解决问题的办法以外,我无计可施。其中一个女孩子在第一封信中写道: 她在大阪失去了父亲,带着母亲和患佝偻病的妹妹一起生活,苦等着应征派往满洲的恋人回来。生活所迫,终于有一天晚上她站在了大阪的车站前。第二封信中她写道: 虽然她站在了大阪的车站前,但惨不忍睹的现状让她逃回了家。现在,她卖掉了手头的东西,生活非常窘迫。她也尝试着找过工作,换过两三次工种,但微薄的工资无法填饱三个人的肚子,她感到走投无路。第三封信中她又写道: 现在她母亲给京都的一家旅馆当女佣,管吃管住。她和妹妹在一个叫鹤桥的地方卖彩票,总算可以维持生活了。我给她寄了极少的一点儿钱,却收到了她的感谢信和一个装着三个发光的小盒子的包裹,反倒叫我心疼难过。这个尚未谋面的二十三岁年轻姑娘的面容,朦胧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也曾经有过同这些女人类似的想法和生活经历,但是最终,我只能相信自己,以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没有人可以依赖,想依赖别人的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对此我深信不疑,且抱定这个信念生活到今天。现在,这些彷徨中的妇女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我很想深入她们的生活。但是,面对那些一心期盼恋人归来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年轻女人,面对她们惨烈的日常生活,我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懊悔。

虽然知道,靠自己也能走出一条生活的道路,但是仍有不少妇女因脆弱陷入沦落的深渊,无力自拔。我们在指责她们之前,是否首先应该努力使社会安定下来?如果人们本着自然的仁爱方式,彼此再多一些宽容和爱心,那么,我们就会更加容易地渡过难关。

我读了谷崎先生的《盲目物语》,感到战国时代1493(一说1467)年到1573年间。的日本武士道很可笑。诸侯们一本正经地争夺小小的领地,几次三番交换誓文,又彼此怀疑对方,并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开战。织田信长的亲妹妹嫁给了小谷城主,织田将妹妹的亲生孩子骗到自己那里,命藤吉郎将其斩首,并挂在木杆上示众。这是何等的残酷?日本人的血脉里竟流淌着如此残暴的血液。砍掉一个五六岁孩子的头能换来什么?难道因为害怕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后找自己报仇,人就可以干出如此残酷的事情吗?我感觉到,我在自己国家的历史中发现了某种令人费解的东西,心里很不安。我开始检讨自己一直持有的外侨心态,一想到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自己都确切无疑是这个国家的女人,我心中便愈加不安,不寒而栗。正因为我认识到日本有很多好的地方,所以看完这部作品后,我不由得为日本人血液中流淌的这种不安因素陷入深思。书中还写道,织田信长砍下敌方大将的头颅,剥下人皮,涂成朱红色,把它当作迎新春的装饰品,在庆贺会上展示给大小诸侯。这是何等残暴的行为?织田信长又是多么令人厌恶?织田信长最终被明智光秀擒拿,并在京都的本能寺被杀。即使用因果报应来诠释信长的下场,仍是令我不解——很想了解一下战国时代人民的生活是怎样的水深火热。那些诸侯们偏爱的茶室,也不过是一个谎言交错的场所。

从前故事中的人物现在早已步入黄泉,他们一定正在冥府的某个地方彼此跟对方说,我们尽做了些蠢事。一定……《盲目物语》中还写道,城堡陷落,城主剖腹自杀,一些家臣也随之自戕性命。历史把这些盲从于主从关系的家臣视为忠臣,倍加推崇。我们将这样的历史教给今后的孩子们,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古时的武将没有丝毫宗教意识,我因此感到某种羞耻。武将的宗教就是权力,权力之下产生的为我所用的教条被广为传播。由于过分重视一城之主的名分,武将们只能置身于忠义的谎言之中,随波逐流。这种野蛮在教条中变得一点儿都不野蛮。我开始意识到,我们一直把这种教条当作传统,作为弱小民众的一分子而生存着,直到今天。

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人,还是一介下层平民,如果没有敬畏上帝之心,和平就无法持续下去。我相信在超越了人类利害冲突的遥远巅峰,一定有上帝存在。

只把从前城池陷落时的悲哀拿出来,当作优美的悲剧欣赏是不正常的。正因为是现在,我们才应该重新审视轻率地对待死亡的日本历史。我很想看到一部描写“生”、描写活着战胜苦难的勇敢精神的作品。我们应该把“物之哀”、把“幽玄”、把“闲寂”“物之哀”、 “幽玄”、 “闲寂”都是日本古典文学理念,也是日本传统的审美观。从残暴的历史中分离出来,把它们放在更高的层面上,让它们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

战败之后,我们民众终于可以真正地复活,可以发现人类的真实面孔了!

自从回到东京后,我思考的问题多了起来。

除了我家以外,四周全被烧毁,从前的景象不复存在。但经过一年时间,周围星星点点地建起了一些房屋,其中还有各类商店。

以前,我经常去一家没有子女的夫妻开的药店买东西。那个药店从货架到土间以至于门前,都摆满了商品,我总是在那里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新开发的地方,只要稍微繁华起来,周边便被冠以“某某银座”的称号。那家药店就在类似这样的地方以药店为中心,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杂货店、面包店、干面店、三等邮局也称“特定邮局”。明治时代在经费匮乏的情况下,日本政府为了尽快普及邮政事业,制定了由各地区名士或大地主无偿向国家提供土地和建筑,国家将当地的邮政事业委托给他们的制度。这个制度一直延续到2007年10月1日,随着日本邮政民营化,特定邮局(第三邮局)才被撤销。、酒店、当铺、烟草店和警察岗亭。邮局门前还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几年后,当我从疏散的山区回到东京时,这个拥挤的平民化街市已是满目荒凉,我必须在烧毁的废墟上找好半天,才能辨认出哪里曾经是药店。

五月份,我看到药店老板和老板娘站在废墟上,正在翻土。“哎呀!”我们相互惊喜地打过招呼,我的手和夫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彼此打量着容貌大改的对方,谈论这两三年的逃难生活。

药店是去年五月二十五号被烧毁的。他们将一部分家产带到了疏散地,但是大部分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本来很有朝气、利索精干的夫人,现在变得骨瘦如柴。她以前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现在却灰头土脸,脸上淌着汗水。

“家被烧了,只好求我丈夫的朋友,帮我们疏散到浅川。那里米和蔬菜都供应不足。我们改建了一间没有榻榻米的仓库,住在里边,活得跟乞丐差不多。仗一打完,我们就回到东京,搭了个木板房住。那时我哭着对我丈夫说,就是真的当乞丐,我也要回东京去,这才回来的。原来的地主不再租地给我们了,我们现在住在邮局后面的一个小木棚里,房顶是纸做的呀!墙上还有好多窟窿。这就是东京都卖给我们的住宅。我们修修补补,这个那个的已经花了快一万元了。一共就两个房间,一个六叠,一个三叠,到现在顶棚还没有糊好,哪天才能熬出头啊……”老板娘说她家就在跟前,带我去了他们住的木板房。我不是安徒生,但是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月亮,在天空“静静注视着战争受害者的小木板屋”。药店老板夫妻住的就是这样简陋的木板房。

药店的生意曾经很火爆,店里摆满了画有动物图案的时髦的牛奶瓶、Ponpian的爽身粉、Paimolive的绿色香皂,从海萝到浮石,应有尽有。谁能想到他们的命运竟是这样悲惨,他们的生活让我重新认识到战争的残酷。

他们家里铺的榻榻米是二手货,几经发白起毛,灰不溜秋。木板墙的节孔里塞着报纸。厨房里堆满了装着各种药的箱子,除此之外,窗前只挂着一条脏兮兮的窗帘。因为没有顶棚,房子显得比仓库更冷清,简直像个洞窟。就这样,他们还花了近一万元。老板夫妻用辛辛苦苦攒的钱换来的是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我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们。

“我真是这么想的,就是当乞丐也要回到东京来。让我在乡下活着,还不如去自杀!”

老板娘把电炉烧开的水沏进茶壶里,抱怨清贫的乡下生活。

老板娘说,其他的东西都烧毁了,只有带到疏散地的一个佛龛还在。这个金箔佛龛闪闪发光,无言地诉说着药店老板夫妻过去的富贵。

那个不近人情、老对顾客发火的面包店老板过世了,妻子开起了黑店,端着小盘子里的蛤蜊来卖。住了十七八年的这个住宅区,因为战争彻底改变了。住在新建木板屋里的人中也多了一些新面孔。

那些住在木板房或堑壕里的人们,天天都在仰望梅雨季节的天空,祈求不要下大雨。——他们担心的是烟囱堵塞,柴火受潮,没有雨伞。女人们经常冒雨在供应站排队买东西,有时下午一点以后仍旧有人在排队。黑市上,一个圆白菜就要二十元。一下雨,所有的人家就得全家出动,修筑抵御漏雨的工事……

烟囱越来越堵,火柴也难以划着,柴火更加潮湿。有煤气的人家,煤气器具也只不过是个摆设。

报纸满是悲惨的人生画卷,官僚的禁止令仍以头号铅字刊登在报纸的醒目之处——“严惩过度使用电热器者!”看到这些,在战争中惊恐不安的人们,骤然又陷入到黑暗的虚无中。

没有燃料,连用电都要受到限制,那不等于是被宣告了死刑吗?现在柴火比电还贵。那些住在木板房里的人,不管砌好怎样的炉灶也用不起柴火呀。

连喝一杯滚烫热茶的愿望,竟然都无法实现。

不断重复相同话语的日本人,将民众视为瓦砾阶级。——我曾经那样思念东京,不顾一切地回到了东京。但是,最近我开始羡慕那些至今仍在乡下生活的作家们。

那些疏散到山区的孩子们,在这杂乱的城市里是怎么生活的?他们的生活一定瞬息万变,我常常梦见他们。整个城市像一只被拔掉羽毛的鸡,光秃秃的,虽然在飞速发展,但是小学仍然没有修复。以最快的速度林立于街头的是餐馆、咖啡屋。这难道是城市的习性吗?

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人们无暇关心他人,整日奔波忙乱,社会始终呈现一片混乱。悲惨万分。那么相信神、赞美神、依赖神风的日本国,其实并没有神。这里没有信仰,日本的佛教和神道如此下去,是无法震撼年轻人心灵的。

孩子们曾在村子里的八幡神宫脚踩苔藓,快乐地玩耍。但是,不知何时,八幡神宫门前修起了混凝土路,四周建起了围墙,院内一尘不染,孩子们被驱逐出神宫院外。八幡神宫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高不可攀,院内立起了天然石,上面刻着出自某某大将之笔的神社的名字,神远远离开了村落里的孩子们。

寺庙则徒有宽敞的佛堂,星期日也并无村人聚集在那里,变成了一个只有在举行葬礼时才发挥作用的建筑。日本的佛教,到了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存在的时候了。

在日本,似乎只相信狐狸,为自己利益祈祷的民间信仰还勉强维持或不拘形式地苟延残喘,要说宗教,仅此而已了。我想千万次地说“愚蠢”

我想千万次地怒骂“愚蠢”

不为什么只是想……

这样一个健康旺盛的三口之家

整日盼望着能买到一升米的那一天

这是多么可悲的生活

我并没有茫茫然生活至今

但从早到晚像一匹拉车的马

马不停蹄

奋力向前

只为解决吃饭问题

最终还是茫茫然生活到了今天

父母皆在身边

如果我至少能

千次万次千次万次地

怒骂愚蠢父母定会为我欢呼有一段时间我曾写过这样的诗,但是直到现在,我觉得世道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幸福不会轻易降临人间。幸福并不是那些幸运的事,也不是希望和思想。幸福静静地驻足于人的孤独之中。

幸福不是神,也不是恶魔,而是像深山郁郁葱葱的分水岭地带的水滴般的孤独。只有从那孤独的光环中我才能体会到一丝幸福。

如果有人认为在这庸庸碌碌的人类社会有幸福存在,那就错了。财富、名誉以及比别人过得好,这些都不能说是真实的幸福。

宗教也是同样。只有在忍耐孤独的时候,神才会出现在人们的心田。向神祈求是因为人不肯放弃。人们一味轻率地求助于神,是因为人们在痛苦中呻吟,是因为人生破灭。但是,如果你流淌不出真诚的带血的眼泪,神是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神在救一个人的同时,仍在跨越数世纪注视着人间。仅有五十年生涯的人类,在短短的生命中尽干坏事,神如何会被这样的恶人欺骗?……只因力量稍稍强大一些,就无所顾忌,神一定在怜悯人类这种傲慢的幸福。风吹草动挥手树木微颤甩袖即物之见证也著名诗人伊良子清白(1877—1946)的诗集《孔雀船》中的诗句。这首可爱的小诗,虽然是故人所作,却是真理之诗。人们往往忽视这样小小的真理,这难道不是人类的不幸吗?

九月份我意外地收到了宇都木良子的来信。

信的开头她这样写道:“我想告诉您,这一年来像我这样的女人是怎样度过的。”她写道:“从山区回来后,有一个多月赋闲没有找到工作,我只好变卖东西度日。后经人介绍在银座的一个水产店当了售货员。但是,由于货源不足,没多久水产店就关门了。水产店倒闭以后,我当过饭店女招待,在牙科医院的挂号处干过,现在一家胶鞋批发店当女佣。不是店员,是老板家里的女佣。听说,老板的前妻在浅草被炸死了,现在的夫人以前是向岛的艺伎。我和老板夫妇还有另一个女佣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日三餐,老板夫妇从来不吃供应的粮食,他们吃黑市买来的东西。他们家有很多新币,老板除了现在这个夫人外,还在外边养了一个妾,让她开着一家艺伎院。他们的生活离我们很遥远,他们总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过着一种离奇的生活。老板白天打盹儿的时候,总是紧皱眉头,表情很痛苦的样子。夫人则每天心安理得地睡到中午才起床。他们一点儿不同情穷人,不同情穷人与贫穷抗争所做的努力,偶尔提起这些事,他们就说那些穷人都是窝囊废。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厌恶这种猫一样、吃人家剩饭度日的生活。我还年轻,除了知道钱很重要外,还没有其他梦想,尽管挣钱这个梦想也许微不足道……我想下决心重新找份工作,现在的生活不适合我。我绝没有对自己的贫穷感到绝望。我决心已定,好比破了的袜子,可以补了再穿,破了再补。我觉得,耐着贫寒往前走也是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我女校时代的一个朋友当了所谓的‘黑女人’,但我对她实在厌恶不起来。昨天她来找我,借走了我当女佣挣来的一点儿微薄的薪水。其实,那些外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同样过得很艰辛。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找新的工作。”

读着良子的信,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因为,我也曾经历过这样的苦难。在诚实、有信念的女人锐减的当今社会,我为认识这样一位有头脑的女性而高兴。

现在,只要遇上什么事情,我就会想起消失在遥远的、梦幻般记忆里的、南国巴厘岛上的生活。在那里,还流通着一文的铜钱,人们在丰饶的土地上赤身劳作,他们的皮肤就像天鹅绒一样厚实。

巴厘岛最大的城市登巴萨有个叫恰娃的舞蹈演员,不跳舞的时候,她就在家里种田。她就是这么质朴。

似乎整个巴厘岛的人都在耕田种地,村落城镇的十字街头,可以看到犹如梦境的法庭,里面的顶棚、墙壁、柱子上,画着彩色的图画。那里的一切都是质朴的——质朴的生活,质朴的法则。看到巴厘岛的人们愉快地与大自然嬉戏、生活的极乐景象,我就想,如果能够加入巴厘国籍,我真想长久住在那里。

在苏维德Souvestre(1806—1854),法国小说家、剧作家、律师。的作品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为什么人们会有想成富豪的、无止境的欲望?难道自己的酒杯比别人大,酒量也就比别人大吗?人类那种对于和平与自由之母的平凡的厌恶,到底从何而来?我想不明白,政府为什么在没有任何依据的情况下,大量发行新币,制造出更多的贫富间界线?此时,我觉得宇都木良子的凛然如同秋夜天空上的星星一般闪亮。

我是多么羡慕巴厘岛的那种原始的生活啊!有一位青年问我,有史以来,日本是否还从未有过如此道义沦丧的时代?我赞同他的说法。

这是否因为日本没有真正的宗教的缘故?我们能不能以谦和之心,信奉天地之神,把能够分辨善恶是非的道德观明确地纳入公民教育?

赞美忠义杀人、赞美黑道上马仔对老大的忠诚,对社会毫无益处。这样可笑的义理、人情,却极为认真地用来建构社会。日本的这种道德必须从根本上动大手术,如若不然,就只能以现在这种充满欲望的世界来折磨人们的心灵了。

就在两三天前,发生了两个良家青年因买卖吗啡而遭枪击的事件。这些受过高等教育、家庭背景良好的年轻人,为了跳舞、喝茶钱,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我们的社会毫无谴责地上演着这样恐怖的事件,令我不寒而栗,我不得不诅咒被长期战争挤轧得变态的教育现状。不是因为战败丧失了人类的道德,而是由于长期的战争,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忘却了真正的人间道德。

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个学生用做显影液的粉末原料充当吗啡出卖,来买的学生让一个冒充买主的女人拿来了包在纸里的岩波文库本当毒资,结果引发了枪击。我一点也不同情这起学生犯罪。人们总是指责那些所谓的“黑女人”,但是与有教养的学生狐貉相骗的卑劣行径相比,那些用身体换取生活资源的女人们要值得同情百倍。

学生犯下这样卑劣的行径还是前所未闻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应该深深地铭记。现在,我们正生活在长期战争后的滚滚尘埃中。

劳动者们靠一点微薄的收入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他们忍无可忍,团结起来共同奋斗,这是何等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贫苦的人们除了这种团结力量,还有什么?对于那些出身于富裕家庭、只看到社会的表面现象、妄想不劳而获的年轻人的悖德行为,每一位母亲都应该深切反思。

小学生做黑市交易,中学生做黑市交易,大学生做黑市交易,我们的社会充满黑市交易。面对这种现状,政府束手无策,袖手旁观……而且,黑市横行的原因是政府造成的,政府却别无作为,只甩出一条法律的绳索。这就无法让人把它当作一个讽刺一笑了之,而是令人愤怒。

从疏散地回来以后,我无法再过赏花观月的悠闲生活。我被一种莫名的焦虑驱使着,不停地思考。

我不忍心将“恶”原封不动地描写成“恶”表现出来,也无法采取旁观者的态度。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写出充满善意的作品。

作家们在狭小的圈子里,就专业、非专业的问题相互指责,发表一些有趣的作品搪塞一时。对此我同样感到气愤难忍。

陷入沉思后,我感到非常虚无,于是就愈加写不出东西来。尽管我有强烈的写作欲望……

回到东京后,在我的朋友里,我失去了两个亲近的人。先是武天麟太郎先生,现在又失去了辻村元子女士。

他们两位都在是非的漩涡中故去,所以更加令我感到惋惜。武田麟太郎先生本是一位应该长寿并写出更多佳作的作家。武田属龙,我也属龙,我为失去一个好同伴而感到悔恨不已。辻村元子女士的一生是作家的一生,她是怀着美好的爱情离开人世的,这也算是些微的幸福吧,我甚至有些羡慕她。今后,留给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我想写出充满善意的作品,无论遇到怎样无礼的批评,我都不会放弃写好作品的愿望。我要抛弃那种企图给人以好印象的装腔作势,对不起,今后我只有全力以赴战斗下去!

忍耐的蔷薇花啊

毫不踌躇地在那时开放

解开缆绳的船舶

已经到了该确定航线的时刻

让我们丢弃傲慢

像修鞋匠一样

擦拭人间爱的皮靴

心中没有一丝波动

谦和地向前行进的每一天。

被掳去的幸福

像临终日一样谦和的每一天

审判都是在散布蛆虫

卖春女人也孤独

佝偻患者也孤独。

习惯如同金钱

卑鄙地串通一起

雕刻一副面具

红脸魔鬼青脸魔鬼头上长着角

命运不是每刻都在向人们微笑。

被秋风吹来的马车

听着冬天的声音过来的马车

炫耀孤僻的狡猾之人

本能变作烈火熊熊燃烧

连一只雏鸟都要吞噬

为一部分人祈求幸福

只能是徒然

不是吗?……

一个不祥之物在修筑鸟巢

人类蔑视自然自掘坟墓

残虐自己的人就好像辘轳

一定有人在这样发笑。

承受苦难才能有生的力量

我们以这种力量祈求神

把那些没有教养的人逐出席位

有着温暖心田的人

神圣的贫穷者

面带微笑的人

他们组成的交响乐才是地上的火焰。(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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