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终于爬完了最后一个陡坡。眼前的那些沟壑山峁完全消失了，运兵卡车的前后左右都是茫茫无际的雪原。偶尔有一道漫长的斜坡出现，也是极平缓极宽阔的。卡车上的人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车厢上接兵的班长甚至从头顶上抓下狗皮军帽，情不自禁地向着后面的兵车挥舞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卡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前面第一辆车发出一阵巨大的吼声之后，很快就一点动静也没有了。车上的小伙子们停止了摇摆，一时觉得不太适应，便纷纷伸长脖子向车下看，这才发现卡车下的积雪已将半个车轮淹没。接着传来带兵军官的命令，全体人员下车！
李应高从第三辆卡车上跳了下来，脚刚着地便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他的双腿有些麻木。但他一咬牙迅速站了起来。他很担心被接兵的军官看到自己摔倒的样子，那样的话军官肯定又会指着他说，你这样的体质到了部队能打仗吗？听说到了部队还会有一次抽查体检，千万不要被军官盯上，成了被抽查的对象，那时要是正好没饭吃没水喝，体重就会差上一两公斤，被部队认起真来退了回去，他和父亲的梦想便会彻底破灭。
李应高站起身来，很快跟在队伍的后面向卡车前方走去。
从车道上可以看出，这一段凹型公路里的积雪实在太深了，高原上无遮无挡的大风，将附近的雪刮过来，几乎添平了这里的路槽。接兵的军官们指挥了所有的新兵脱下军帽将帽耳挽起，像用一只小筐一样压满一军帽积雪送出公路。
李应高用狗皮帽子装雪送了两趟之后，突然看见旁边有一个新兵将一件羊皮大衣铺在雪地上，另外两个新兵发疯般地双手把雪掬在大衣上。没一会儿，大衣上堆了一大堆雪，他们就扯袖子拉衣襟抬起大衣把雪转倒出了公路。李应高觉得这个办法挺好，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脱下大衣反铺在雪上招呼身边两个新兵过来和他一起用大衣抬雪。刚抬了两趟，一个接兵的军官跑过来大声训斥道：
“谁批准你们用大衣抬雪了？有没有组织纪律性？统一用帽子装起来往外送。”
接兵军官接着用手指着几个脱了大衣的新兵说：
“你、你、你、你，赶快把大衣穿上，到我面前集合！”
李应高边穿大衣边集合，站在了佩戴着鲜红的领章帽徽的接兵军官面前。他左右看看，发现脱下大衣运雪的新兵连他一共四个人。此时，在他后面刚脱下大衣只运了一趟雪的那两个新兵低着头不敢看军官，那位第一个脱下大衣的新兵却昂着头兴奋地对着军官微笑。只见军官指了指他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新兵大声回答：“报告连长，我叫周志凌！”
军官又问：“为什么脱大衣？是不是你带的头？”
周志凌回答：“报告连长，是我先脱的。雪太多，帽子太小，我一着急就用大衣抬了。”
军官又指着另外两个新兵问：“你们两个叫什么？”
那两个新兵学着周志凌的样子抢着回答：
“报告连长，我叫牛德善。”
“报告连长，我叫林知雨。”
连长最后打量了一眼李应高问：“你的体重多少斤？”
李应高本来也准备报告名字，没想到连长突然问到自己的体重，一紧张失口说道：
“报告连长，我饿着肚子八十八斤，吃饱饭喝饱水九十一斤。”
李应高说完后悔得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没想到连长却笑着说：
“吃饱了还比最低标准多了一斤？那你要抓紧吃饭了。好了，你们穿好大衣准备推车吧？”
四个新兵大声回答：“是！”一转身便消失在一片绿色的新兵中。
积雪很快被几百顶军帽送出路外。第一辆卡车前面拴起两根粗壮的麻绳，麻绳上是两串拔河般用力的新兵。卡车的两侧和后面，同样排满了人。两个接兵的军官分别站在卡车驾驶室左右车门外的脚踏板上，指挥着卡车两侧的新兵。长长的一声哨音之后，瘫痪了半天的运兵卡车终于开始向前挪动了……
李应高排在右边绳子的最前端，他的前面就是只有一层薄雪的硬路，他完全能够体会到卡车向前移动的速度。尽管他拼命拉着绳子，但他还是感觉到这根长绳时紧时松时轻时重。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力量是否能够传递到卡车身上，在卡车向前行进的巨大拉力中，是否还有他这个只有九十斤重的身板上发出来的劲头。他侧过脸看了一眼另一根绳子。他一眼看见那根绳子前面排着的正是那个声音洪亮信心十足的周志凌。周志凌的后面，低着头向前使劲的两个人是牛德善和林知雨。李应高突然觉得身上增加了很多力气，脚下的步子明显地加快了。当那根绳子上的周志凌也发现了他对他友好地微笑时，他还没来得及回敬他一个笑脸，脚下突然已经小跑起来了。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所有的人一下站住了。
第一辆车出了积雪槽，再去拉后面的车就相对简单了许多。在每一次拉车中，李应高和周志凌都抢在了绳子的最前端。李应高再也没有怀疑自己的力气，相反，他感觉到自己的劲头已经融入到了一个更加强大的力量当中。他第一次体会到，这股充满了青春气息的力量，是那么的强大和势不可挡。他突然明白，这就是团结的力量，就是军人的力量。
重新坐上车出发后，李应高一路都在兴奋着。他觉得自己的体内蕴含着的那一团火焰再也不会熄灭了，他永远也不会离开部队这样一个孕育着强大力量的战斗集体。接兵的连长对他讲的那句话，似乎是对他的一种许诺。他的身板是否单薄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只要听连长的话“抓紧吃饭”就会高大壮实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身体里多年的积雪被一股火焰点燃了。这股火焰从今年刚过元旦不久开始孕育，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压迫着，现在终于压迫不住了。他记得那是一月九日的早晨，他还睡在窑洞土炕的热被窝里时，有线广播里突然传来周恩来总理于头一天去世的消息。他流着泪听完广播后，默默地翻起身来出了家门，一口气跑了十里路冲进塔湾镇武装部长的房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了半天只说出四个字：“我要当兵！”武装部长同样流着眼泪，伸手把他扶起来对他说：“你的身体太单薄了……”从那天起他开始努力吃饭，只可惜家里的粗糠酸菜实在没有营养，到了月底验兵时体重还是不够标准。幸亏武装部长及早提醒，测体重前他拼命喝下去一暖瓶凉水才勉强过关。现在，李应高还担心什么呢？部队有大米白面，还用再愁自己的身板吗？
李应高兴奋地扫视了一下全车的新兵，没有发现那个叫周志凌的人，也没有看到牛德善和林知雨。他不敢肯定他们是否和自己坐在一辆车上。因为这时他们又恢复了绿衣绿帽白口罩的装束，仅凭露出的两只眼睛，他们还无法断定谁就是谁。
到达陕北最西边那个县城的兵站天已经完全黑了。新兵们还没有住下，就背着背包在兵站院子排队等待开饭。灶房门前摆着六大笸箩白面蒸馍和六大瓷盆烩菜，每人两个大馍一碗加红烧肉片的烩菜，把新兵们吃得浑身是劲。饭后他们躺在铺了麦草的地铺上，觉得装了大肉白面的肚子非常的舒服。白天在多处积雪路上倒雪拉车的疲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唿唿唿”的集合哨音响起来时，他们“呼”的一下就从草铺上窜了起来。
他们从这个用学校改设的临时兵站一路跑步进入县影剧院。这个影剧院为他们放映了一部非常好看的电影。那部电影是所有中国人都百看不厌的《南征北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