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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神秘的越南人

虽然主奴关系、我他对立、东方主义、以及意识形态的作用和战争的本质,使美国人难以正视越南人,无法客观、正面地去了解越南人,但越战的局势却迫使美军士兵多少意识到越南人作为独立主体的存在,认识到越南人的勇敢和坚韧。在美国越战叙事文学中,虽然鲜对越南人正面的描写,也没有直接描写越南人英勇作战的场面,但读者还是能感受到越战的失败迫使美国人面对越南人并不软弱的现实。在贬低和辱骂越南人的同时,很多士兵会情不自禁地表达出对越南人的钦佩和尊重,因为他们是“弱小”的强大对手,既神秘又神奇,充满了智慧与韧性。

美军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最精良的装备,有号称最勇敢的士兵,在对抗越南这个被认为是弱小、贫穷、懒惰的民族时,却屡屡受挫,这使他们感到无比困惑。他们渐渐发现越南人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无能、无助、懦弱、愚昧,发现越南人似乎根本不需要美国大兵前去拯救,反而不惜牺牲生命来抵抗这种所谓的“拯救”。越南、越南文化和越南战争令他们百思不解,现实中神秘的越南人似乎根本就不可了解。越战叙事作品生动展现了美军士兵对越南的困惑与茫然。在困惑与茫然中,他们模糊地意识到,与之作战的不仅是那些身材瘦弱、营养不良、武器粗陋的北越士兵,而是整个越南、越南文化和全部越南人。美军士兵并非在与一群散漫的原始初民作战,而是与一个坚强团结的民族国家为敌,在同一群自尊自爱的勇士交锋。

越战叙事作品中,美军似乎不得不与鬼魅作战,向幻影开火。他们看不到敌人,也不能把盟友与敌人、平民区分开来。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南越士兵看起来与北越士兵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到村庄里搜查时,看到一张张沉默、冷漠、略含仇恨的面孔,难以分清哪些是平民,哪些是隐藏在内的越共分子。谁是敌人?他在哪儿?渐渐地,士兵们似乎意识到,他们的敌人就是脚下的土地,是秀美怡人的自然,是郁郁葱葱的丛林。沉稳宁静的大地,会忽然在他们的脚下爆炸;静谧的山林在夜的怀抱里,会忽然射出仇恨的炮火,把他们从夜梦中惊醒,或让他们长眠于并不安稳的梦里。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他们永远也不能理解的土地。那一个个沉默、矮小的人并不甘于沉寂,他们让深沉的土地说出自己的话,说出他们要复仇的决心,成为美军士兵永远也不能忘却的梦魇。

美军士兵在越南的营院完全是美国兵营的缩影。虽然他们是在越南打仗,却生活在一个美国化的环境里,“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美国”(Wright: 251)。在那里,除几个佣人外,其余的都是美国人。他们说美式英语,吃美式饭菜,读美国书,开美国汽车。一切都与在美国时相差无几。很多人发现,在越南那么久,他们对越南仍然一无所知。一名美军士兵生动地描述了美军身处越南村庄,却难以理解一切的感受:“整个村庄就在我们面前,但即使我们进入其中,一切仍然是不可理解的,我们从来就不能理解任何东西,或看到任何可以理解的东西,人们凝视着我们,仿佛我们来自火星。”(Karnow, 1997: 482)蒂姆?奥布莱恩在《追寻卡西艾托》第39章“他们不知道的事”里,也用抒情的语言精彩地叙述了美军对越南的困惑和迷茫:“他们不了解这些人,不了解他们的爱憎好恶。…… 他们不知道该信任谁,…… 也分不清敌友,他们不知道这是否是一场深得民心的战争。…… 他们不了解这里的宗教、哲学和正义的理论。…… 他们(越南人)的情感、信仰、态度、动机、目的和希望,所有这一切A连人都无从知晓。”(O’Brien, 1978: 263-264)小说叙述者伯林还有一连串想不明白的问题:“他们是怎样藏起来的?他们是怎样保持这么安静的?他们是怎么睡的?他们是怎么融入大地的?他们是谁?……他们能飞吗,真的能像鬼魂一样穿过岩石吗?他们真的不在乎人的生命吗?…… 哪些村庄有越共,哪些没有?为什么所有村子都只有老妇和孩子?男人们到哪儿去了?…… 哪条路上有地雷,哪条没有?哪些水是下了毒的?为什么大地如此令人生畏?”(O’Brien, 1978: 85-86)越南、越南人和越南文化对这些美军士兵来说是一团解不开的谜。

对越南人的不了解,不仅让美军士兵感到迷茫,还让他们近乎疯狂。菲利普?卡普托和部队第一次来到越南村庄,心里因内疚而忐忑不安,期待着村民能表现出恐惧或憎恨的情绪,期待他们挥舞拳头,咒骂这些破坏了他们生活的美国兵。然而,除了孩子和妓女,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美军士兵的到来和存在。年轻的妇女毫无表情地给孩子喂着奶,村民们“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一动不动,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他们平静的凝视里有着 …… 同样的冷漠”(Caputo: 133)。村民们的沉默与冷漠甚至比恐惧、仇恨和反抗更让美军士兵害怕。内心的恐惧转化成怨恨和愤怒,他们放火烧了村里的房屋。但即使是看着自己的家园化为灰烬,村民也“没有怒目而视,没有挥舞拳头,哭泣着跑来,要求赔偿。村民们什么也没做”。(Caputo: 134)无独有偶,在加斯塔夫?哈斯福德的小说《短刑犯》里,坦克压死了一个小女孩,一个老人悲伤地哭泣着,其他“越南平民都静了下来。又一个孩子死了。虽然这让人伤心痛苦,他们还是接受了这一切”。(Hasford: 76)这时,士兵们意识到,越南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各种疾病、庄稼歉收、尤其是无尽头的战争,赋予了他们一种接受我们所不能接受之事、承受我们认为不可承受之物的能力。他们的生存要求他们必须这样。就像巨大的长山山脉一样,他们忍耐着”。92(Caputo: 134)

卡普托见到越南村民时,期望他们显露出恐惧、惊慌、甚至憎恨的神色,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主人,处于一个优势地位,因为他们掌握着生杀大权;与之相比,处于劣势的越南人则是低等的奴隶,应该怕他们。但他发现村民们没有表现出惊恐,反而极度平静地凝视着高大威猛、全副武装的美军士兵。这时,卡普托的内心却惊慌起来,发现自己高高在上的心理地位似乎受到了威胁,发现越南人没有甘于被凝视。在很多美国人的想象中,像所有东方人一样,越南人应该是“被观看或凝视”的对象,他们只是附属的客体。然而,这些普通越南人平静的凝视瓦解了美军士兵原有的傲慢态度。美军士兵模糊地意识到,这些越南人同样是有思想、有感情、有独立意识的主体,是美军的到来才破坏了他们原有的生活。

这些如大山般沉默的人们并没有永远地沉默下去。他们在沉默中蕴蓄着,把仇恨埋在脚下的土壤里,把愤怒撒到延绵的山峦中。他们的身影也消融在自然里,让美军几乎无迹可寻。美军发现,村里根本没有青壮年男子。普通的家庭由“孩子、母亲和年迈的祖父母组成。越南男子通常长到12岁,然后飞跃到60岁。中间年龄段的压根就不存在”(Wright: 79)。士兵们向村民询问男人去了哪里,问大伯去了哪里,得到的只有一片沉默。“没有回答,没有村民的回答。直到我们被大伯的子弹打中,直到我们踩上他的地雷,才听到回答”(O’Brien, 1979: 120)。他们想还击时,却“没有敌人可以射击,只有篱笆、灌木和枯树桩”(O’Brien, 1979: 121)。年轻体壮的男人们都参加游击队、抗击美军去了。他们在稻田里、小径上埋下地雷,让美军士兵用一条条血肉横飞的腿把这些地雷一个个找出来;他们藏在丛林的阴影中,躲在黑夜的眼睛后,向茫然的美军开枪射击。他们沉默着,然而又用爆炸声、用机关枪向世界大声诉说他们要抵御外敌的决心。这种沉默与喧嚣的统一让美军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中:他们寻找着、期待着敌人的出现,但敌人并不在他们寻找、期待时出现,却总会在他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冒出来,向他们射击,然后又同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批评家唐纳德·林纳尔达指出,越战中,地面属于美军,地下属于北越;白天属于美军,夜晚属于北越(Ringnalda, 1988: 38)。美军对地面进行狂轰滥炸;越军在地下埋地雷、挖防空洞。白天,美军到村庄、丛林巡逻;夜晚,美军开始休息时,北越部队开始对他们发动袭击。从梦中惊醒的美军士兵慌乱中向四处开枪,他们往往不知道敌人在哪里,是什么人,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敌人存在。他们似乎不是在与人类作战,而是在与幽灵、鬼魅和幻影交火。对此,小说《伤亡统计》里的美军士兵感叹:“影子,影子,他们在与影子作战。”(Huggett: 286)《战争的谣言》里的卡普托也惊呼:“幻影,我想我们是在打幻影。”(Caputo: 58)“这是一个幻影般的狙击手,整个部队都是幻影。”(Caputo: 63)士兵们“在和无形的敌人打一场无形的战争。敌人像丛林里清晨的露水一样消失,只有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才现身”(Caputo: 95)。白天在地面作战的美军士兵只能想象夜晚在地下活动的北越士兵,直到最后离开越南,他们也只能在想象中与这些敌人对话。

与传统战争不同,越南战争没有传统意义的前线:哪儿都不是前线,哪儿又都可能响起炮火。美军驻越总司令威廉姆?韦斯特摩兰将军奉行“寻敌歼灭” 的战术(search-and-destroy),更把美军置于明处,使越军隐于暗处,把战斗的主动权完全交给了北越军队。所以,美军发现敌人似乎总在与他们捉迷藏。他们却只得日复一日地在烈日下、暴雨中巡逻,寻找神出鬼没的敌人。一名士兵沮丧地说:“我可以对付一个人,这是说,我可以在智力上与他对抗,求得生存。但是,如果那人根本就不在那里,你如何对付他?”(Baker: 111)尽管美军士兵难以亲眼见到北越士兵,却能深切感受到他们的存在,这让他们无比恐惧。他们只能凭直觉去感受这些神秘的敌人,只能从夜间衣服擦在树叶上的窸窣声,或从草鞋踏在草上发出的沙沙声,猜测或想象擅长夜战的北越士兵。《绿色沉思》里的美国将军一直在寻找北越神秘的第五团,常神经质地自问:“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多少人?有多厉害?”(Wright: 48)然而,直到小说结束,将军也没有找到这个在梦中也萦绕着他的神秘之团,反而是美军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遭到这个团的重创。

同样,奥布莱恩在自传《如果我在战区中死去》中谈到,他和很多战友在战斗中没有开枪,因为他们“不知道朝哪方向射击”(O’Brien, 1979: 11)。在射击时,“没有目标,没有对着什么去瞄准。只是盲目地为了射击而射击。像这样已经有几个星期了”(O’Brien, 1979: 16)。他们像《绿色沉思》里的将军一样,寻找着北越神秘的第48营,但“经常是越共找着我们,而不是我们找着他们。他们藏在普通人民中间,藏在地道里,藏在丛林中。我们走着去找他们,跟随着神秘、幽灵般的48营从这里走到那里,又从那里走回这里,再走到那里”(O’Brien, 1979: 129)。

美军士兵对越南的土地也有着许多的迷茫。越南的自然、丛林、气候似乎都出乎美军的想象。在丛林里行军,美军士兵感到像是走进了“上帝绿色的炼炉,走进了充满危险的敌对区”(Hasford: 150)。在密不见光的丛林里,各种动植物都与他们为敌:“昆虫叮我们的皮肤,蚂蟥吸我们的血,毒蛇咬我们的脚,甚至猴子也向我们扔石头。”(Hasford: 150)而树木和灌木会塞进枪管,缠住士兵的腰。有些士兵甚至认为这些树木就是文学作品中虚构的一种能行走、会伤人的危险植物(Wright: 132)。在行军过程中,不时有美军士兵因炎热中暑,有时甚至丧命。士兵们惊恐万分,因为“好像太阳和大地本身都与越共联合,一起来磨炼我们,让我们疯狂,让我们丧命”(Caputo: 106)。太阳成为美军士兵“最持久、最狡猾的敌人”(O’Brien, 1979: 105)。的确,天气、大地与北越结成了坚定的神秘同盟,共同抵抗美军,让他们防不胜防。奥布莱恩笔下的一名越南军官道出了其中的真理:“(北越)士兵只不过是大地的代表,大地才是你真正的敌人。”(O’Brien, 1978: 86)奥布莱恩小说里的美军士兵当时并没有理解这其中的深刻含义,这是作为作家的奥布莱恩回国后,经过数年的反思才发现的事实。的确,美军在越南真正的敌人不是别的,正是沉默的大地。这时的大地,不仅仅是自然山川,还蕴含着越南上千年的古老文化,代表着大地母亲,默默地蔽护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千百年的人们。它可以包容一切,又可以吞噬一切。它保护着自己的儿女不被敌人发现,又设置了无数陷阱,让敌人无时无刻都处于紧张和恐惧之中。美军士兵感到“陌生的荒野”,对北越士兵而言,则如同生他、养他的母亲一般亲切熟悉,因为他们无数次地用双脚丈量脚下的土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作战地点,一步一步地与装备精良的美军周旋。他们与大地融为一体,可以随时从大地母亲那里得到力量、智慧和荫庇。

越战期间,美军展开了大规模的轰炸行动。大地被汽油弹炸得满目苍夷,到处散落着人体的残肢,处处是噩梦般的断垣残壁。在美军的狂轰滥炸下,有的村庄在几小时内就消失得荡然无存;一些小山头在三周内,就受到上亿磅炸药的轰炸,被炸得面目全非(Herr: 146)。尽管如此,行踪不定的北越军队仍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冒出来。更让美军感到恐慌的是,敌人似乎总也杀不完、赶不尽。在《战争的谣言》里,卡普托和他的士兵们曾全歼了一个北越团。几个月后,他们发现又在与同一个团交战。敌人在这么短时间又重新集结起来,让士兵们感到毛骨悚然,仿佛是敌人的魂魄不愿散去,前来向曾夺去他们生命的美军士兵索命。

导致美军士兵难以了解越南和越南人的一个因素,是美军在越战中大量使用以直升机为象征的高科技先进武器和设备。面对神出鬼没的北越军队,美军试图用高科技和先进武器与之抗衡。美国人坚信美国科技的优势是其民族独特性的一个标志。科技的强大使美国人一度相信他们在军事上是不可战胜的。1983年,剧作家阿瑟?米勒在一次讨论越战的会议上发言说:“因为我们有相当优势的科技,那时我想我们会赢。我是美国人,我相信科技。”(Salisbury: 312)

越战是美军第一次在作战中大规模运用直升机的战争。直升机在战斗中有多种用途:“可以侦察,去搜寻越共;可以摧毁,从空中扔炸弹;可以是救星,运送伤员到后方医院;可以是灵车,把死者送回去;可以是地位的象征,是每个校官和将军的卡迪拉克车”(Hall: 151)。然而,直升机既是美军士兵的朋友,也是敌人。先进武器和直升机的使用让士兵缺乏对大地的了解。由于有了直升机,士兵们不再需要徒步走到作战区域,直升机会把他们直接空投到指定地点;士兵受伤后,能在最短的时间被直升机送到后方医院;战斗结束了,又有直升机把他们运回营地。《裸者与死者》(1948)里描写的士兵用担架抬着受伤的战友穿过密林、爬山涉水、历尽艰辛的情景,不会在越战叙事文学中重现。

然而,美军所迷信的高科技带给他们的并不都是胜利。科技的运用让美军士兵产生过分依赖的心理,不能像北越士兵那样充分发挥人的潜能,充分利用自然的各种因素。没有先进武器,没有直升机,没有后方炮火支援,战斗就无法进行,士兵也没有了自信。对此,菲利普?卡普托这么说:“作为美国人,我们很自然地使用机器。但是飞机走了后,我们就被一片陌生的荒野震惊了。”(Caputo: 83)卡普托还谈及美军士兵在直升机里的无助感:

直升机在危险的着陆区遭受袭击时,给士兵制造的精神压力远比常规地面袭击制造的压力强烈。战斗在封闭的空间进行,噪音、速度,尤其是完全的无助感。第一次时还有某种兴奋感,但此后,带来的就是现代战争引发的、不那么愉快的经历了。在地面,步兵还多少能控制他的命运,至少他有这种幻觉;但在遭受袭击的直升机里,这种幻觉都不复存在。(Caputo: 293)

在《美国文学里的越南》一书里,菲利普?H?梅林指出,“对科技的强调把士兵与他正为之作战的人们隔离开来”(Melling: 163),导致美军士兵无法直接了解自己的敌人,只能去想象他们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美军在越南的失利。

美军试图用科技制服北越人,但北越人却利用自然来对抗美军的高科技。他们充分利用自然的各种因素与美军对抗。他们利用黑夜的掩护作战,利用茂密的丛林、多变的地形与美军周旋。奥布莱恩曾这样描写美军士兵对黑夜中北越士兵的恐惧:

乡间似乎有些阴森森,黑暗里满是阴影、地道和燃烧的香火。大地里鬼魂出没,我们与之作战的部队并不遵循20世纪科学的规则。深夜,整个越南似乎都活了过来,发着微光。稻田里会摇晃着奇怪的影子,穿着拖鞋的黑人,在古塔里跳舞的精灵。这是个鬼魂出没的国家,越共是主要的鬼魂。他们夜间出没的样子。你从来就不能真正见到他,只是觉得你见到了。几乎是神奇的:出现,又消失。他可以融入大地,改变形状,变成树,变成草。他可以飘浮起来,可以飞,可以穿过铁丝网,像冰一样融化,无声无息地向你爬来。他让人害怕。白天,你也许不相信这些,笑笑就过去了,开着玩笑。但是在夜间,你就会相信。单兵坑里的人对此从不怀疑。(O’Brien, 1991: 228,黑体为笔者所加)

一名美国中校坦言:“一般说来,美国人似乎天生害怕黑暗,会尽量避免夜战。”(Emerson: 193)北越人恰恰抓住了美军这一弱点,利用夜色的天然屏障对抗装备精良的美军,使他们无时无刻都如惊弓之鸟一般,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北越士兵。但让他们恐惧的是,一切都防不胜防。美军依赖的高科技、先进武器、现代战争装备,在越南的自然 —— 稻田、丛林、山峦、黑夜里,纷纷丧失了作用。

正如自然是不可战胜的,北越人也同样不可征服。越战期间,美军扔下了无数炸弹、除草剂和去叶剂,给越南带去了毁灭性的打击。美国人的轰炸把北越变成了一片没有生命的荒蛮之地:“除了炮弹坑,就没什么可看的。土地死气沉沉,看起来犹如麦片。没有鸟,没有树,没有人,没有稻田,没有花园,没有任何活动着的东西。”(Emerson: 225)美军士兵从空中俯视越南的土地时,发现“炮弹坑像含泪的眼睛”一样望着他们(Wright: 63)。然而,即使面对猛烈的狂轰滥炸,北越人仍然没有屈服。他们像埋设在地里的尖竹桩和地雷一样,静静地等待着他们不多的机会,等待敌人自投罗网,自取灭亡。同时,他们又不断积蓄着力量,为击溃敌人做各种准备。一些士兵惊愕地发现,“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些人,他们习惯炮弹坑就像美国人习惯超市一样”。(Wright: 57-58)隐藏在丛林之中的胡志明小道同样令很多美军士兵大吃一惊。他们从直升机上看到的胡志明小道其实很宽阔,与地图上标的那条细细的线相差甚远。北越人沿着小道静静地行军,背负的物资压弯了他们的腰,但却被对烧毁他们家园、炸毁他们农田、杀害他们家人的帝国主义侵略者的仇恨激励着,被民族统一和独立的愿望鼓舞着。

唐纳德?林纳尔达指出,美国人之所以输掉越南战争,是因为他们一直错误地认为,北越与他们的区别是数量和程度上的区别,比如自行车与汽车的区别,但实际上他们的区别却是种类和性质上的区别。很多美国人认为越南人拥有的技术极其落后、微不足道,但“越共知道他们拥有另一种技术 —— 即大地,他们有效地利用大地来对抗美国的技术”(Ringnalda, 1994: 8)。美国科技的基本原理是征服自然,而越南人则用自然来征服科技。北越最高军事指挥官武元甲曾大胆而正确地预言:“美国在他们军事力量最强大时会输掉战争,他们巨大的机器无法再转动。…… 我们会在他们拥有最多的士兵、最好的武器、最大的胜利希望时打败他们。”(Ringnalda, 1994: 9)94 回答“共产党为什么好像总是知道B-52飞机什么时候会轰炸”的提问时,一名北越将军答曰:“这是我们的国家,树林和树叶是我们的,我们无所不知。”(Emerson: 155)越南的自然和大地早已与越南人融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共同对抗着任何试图侵犯它的外来者;相反,乘着直升机打仗的美军却无法建立与越南大地的联系,输掉战争也是必然的后果。

直升机等高科技设备和先进武器的运用,进一步加剧了美军士兵与越南人的隔阂,使得神秘的越南人似乎更加神秘,难以理解的越南文化似乎更加难以理解。然而,北越人神出鬼没的战术让美军士兵领略到这个矮小民族的无穷智慧,并对他们另眼相看。尽管越南人和越南的大地对美军士兵仍然是个谜,尽管美军士兵需要透过战火的硝烟在想象中勾勒越南人,但毋庸置疑,越战让美军士兵深深感受到越南人民的机智勇敢。

在交战的过程中,美军士兵甚至还可能对北越士兵产生发自内心的尊重。在《新闻快报》里,迈克尔?黑尔就记录了美军士兵和北越士兵交战时棋逢对手的感受。一名北越狙击手不断袭击美军士兵,白天朝任何从沙包上露出的东西开枪,晚上朝他能看到的亮光射击。如美军士兵朝他开枪,他就会躲到洞里。美军直升机对他发火箭炮,但美军一停止,他又冒出来开枪。后来,美军又对他发射了汽油弹,足足有十分钟,在他藏身的洞周围冒着黑色和橙色的烟,四周的土地再没有任何活着的生命。正当大家都以为他已必死无疑时,这名神奇的狙击手又冒出来对美军士兵开枪。这时,美军士兵都欢呼起来。“从此以后,谁也不希望他再出现什么意外。”(Herr: 125)

一名美国老兵承认:“我们害怕北越士兵,我们也尊重他们。他们从来不会临阵脱逃,他们勇敢非凡,这些越共也很会设下埋伏”(Emerson: 379)。这时的北越士兵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敌人,而是一个勇敢机智的对手。渐渐地,交战双方士兵之间会有一定的理解,正如一名美军士兵所言:“我们与北越士兵很亲密。我们互相杀戮,这毫无疑问,但我们很亲密。我们很坚定。…… 我喜欢这些共产党混蛋。我真的喜欢。士兵理解士兵。这是我们生活的伟大日子。…… 我们今天杀的人是我们将认识的最优秀的人。我们轮换回国后,会怀念周围有一些值得我们去杀的人。”(Hasford: 93)然而,他们对北越士兵的了解只能局限在对对方作为士兵、而不是普通人的了解,战争使他们没有机会像普通人那样,以友好的方式更深入地去认识这些勇敢机智的北越士兵。美军士兵只能透过猛烈的战火去认识神秘的越南人。当他们透过战火的硝烟再次想象越南人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就不会再是以前那种卑微、愚昧、奴性十足的形象。他们重新勾勒越南人形象时,将会更多地考虑越南人为民族统一和独立进行艰苦卓绝的反侵略战争时付出的种种努力。美军士兵无疑会更尊重他们重新认识的越南人,因为这是一群值得他们尊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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